元歸政趕在林縛大婚前一天趕到徐州。
近一年以來,河淮北部、河南制置使司所屬的轄區,大半淪陷了。
淮河以北,東線最北到徐州北部的沛縣,在淮河北岸約有三百餘里的縱深;西線,淮河北岸到渦陽的縱深不足兩百里。
陶春在渦陽兵馬雖足,但沒有足夠的騎兵,也無法限制燕虜游哨沿著淮河北岸的支流往南穿插到淮河岸邊了。
雖說從南陽過來,經信陽坐船沿淮河東進,到泗陽再北上徐州,是最便捷的,但元歸政、元錦生及隨扈百餘人,在信陽卻雇不到船。
淮河上游的河幫勢力,即使在戰亂後還有那麼點殘存,也叫董原徵調到洪澤浦,從維揚、東陽往濠州、壽州運物資,從壽州往信陽不多的十幾艘船,都是官船。
元歸政雖有永昌侯的名頭,也無法為自己及隨扈僱到兩三艘能走淮河險灘的船了。
元歸政一行人千里迢迢乘馬經渦陽、淮陽而來徐州,十分的辛苦,路上甚至跟北燕的游哨部隊撞上,唯有到淮陽境內之後,才稍放鬆一些。
淮東在徐泗北部的塞壘防線上部署有相當數量的騎兵,可以防備燕虜游哨的滲透到徐泗腹地來——元歸政進入淮陽之後,才看到淮陽這邊組織春耕的情況,原野里都是綠油油冒頭的麥苗,道路、橋樑也都完好,汴水渡口兩頭也修了防塞,作為軍事控制的要點,有兵卒防守。
去年在徐州戰事之前,元歸政、元錦生父子經徐州去濟寧見梁成沖,在徐州停過幾天,這回重來徐州,才過去半年時間,景象就大為不同,也絕非信陽、渦陽所能比的——也許董原的才幹並不差,背後還有吳黨支持,但終究差淮東太多。
有數騎打馬過來,最前頭的兩騎到跟前才停住馬,揚聲問道:「來者可以永昌侯爺一行?」
元錦生兜著韁繩上前交涉,他們一行有百餘人,都騎馬挎刀,穿縣過府,不可能不給盤問,過淮陽時就給盤問了好幾回——元錦生也洗脫當年在江寧的傲氣跟輕浮,這兩年來南北奔波,習慣了在馬背上煎熬,筋骨也強健,拱手說道:「不差,我等正要前往徐州給彭城郡公賀喜……」
「少侯爺!」高宗庭的書僮陳小彥騎馬從後面趕過來,下馬作揖道:「我家先生在前頭的亭子里等著少侯爺跟侯爺過來呢……」
所謂「褪毛的鳳凰不如雞」,元錦生可沒有奢望林縛能出城來迎他們,身為淮東首席謀臣的高宗庭能親自出徐州城來迎,就讓他頗為意外,忙與陳小彥騎馬到後面與父親匯合。
相比較上回在崇州相見時,元歸政臉上霜色更重,一併快馬加鞭,到三里長亭與高宗庭匯合。
永昌侯府早就沒有往日的榮光,元歸政這兩年來離開江寧,為梁家事奔波,與其說是想挽回往日的榮光,不如說是離開江寧那個是非之地,以免給永興帝心血來潮、一個不痛快,隨便尋個由頭將永昌侯府滿門抄斬了。
淮東並沒有怠慢之意,叫高宗庭早早出西城來迎接元歸政。
「我家大人瑣事纏身,特叫宗庭出城來迎接侯爺,侯爺莫怪。」高宗庭走下長亭,對著元歸政拱手作揖。
「彭城公見外了」梁成沖能否在南陽站穩腳,跟能不能從淮東得到足夠的援手有很大的關係,元歸政這次過來就打著低聲下氣的主意,高宗庭出城來迎,淮東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叫他心頭一松,也頗感安慰。
高宗庭邀元歸政同他一起乘車,淮東新制的四輪馬車輕便寬敞,元錦生則率扈從以及隨高宗庭出城來的隨扈混雜在一起,往徐州城馳去。
元錦生心裡也感慨,當年在朝天驛時,林縛還是一個依附顧家、不給他們放在眼裡的小角色,如今卻權傾朝野、跺一跺腳就能叫天下人寢食難安的人物,前後也就七年的時間啊!
許多人都為籌措林縛與劉妙貞的大婚而忙碌不休,林縛這個新郎倌倒是閑著無事,在行轅里給元歸政、元錦生擺宴洗塵,與蘇湄站在庭院里,看著高宗庭陪元歸政、元錦生父子進來,笑著說道:「今夜小宴,就我們幾人,侯爺千萬不要覺得冷清……」
高宗庭笑著解釋道:「這幾天徐州城裡開了酒禁,大人也笑稱誰灌他酒不為過,就有幾個傢伙爬杆子上架,邀太多人,場面怕是難看得很……」
元歸政也跟著喜慶的一笑,跟梳了婦人髻的蘇湄也是行禮問候:「見過夫人……」
「蘇湄見過侯爺,小蠻身子不適,特叫蘇湄跟侯爺賠不是。」蘇湄回禮道。
小蠻長大之後,跟蘇湄是越長越像,元歸政就懷疑小蠻也是蘇門遺女,只不過那時小蠻已經給林縛收入房中。
雖說元歸政根本的目的是要利用她姐妹,但這些年來她姐妹二人能出淤泥而不染,永昌侯府總也有些庇護的恩情在。
雖說有搬起石頭砸自家腳之嫌,但蘇門案以及與之牽連的秋野監刺殺案是質疑從德隆帝以來的帝權傳承正統性的利器,但主動性已經徹底的掌握在林縛的手裡。
元歸政並不清楚林縛有沒有那樣的野心,但至少在當前,杭湖、徽南、江州、淮西、兩湖以及御營軍兵馬加起將有四十萬之際,淮東的野心還不宜過早暴露……
「淮東秋後就會進兵閩東,在侯爺過來之前,我就將密折呈交御覽……」入席後林縛第一句話就直接進入正題。
「……」元歸政想到淮東有可能快對奢家動手了,但沒想到林縛會如此坦誠相告,他就不怕消息走漏出去,讓奢家提前有所準備。
消息走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淮東在南線的勢態很明顯,拿下東陽縣,淮東在浙南、浙南縱深防線就能集中到衢州東段,防線能足足縮短一半以上,也就意味著能減少近一半的駐兵。而攻下晉安府,就能將奢家趕到閩江中上游去,閩東、閩南沿海諸府縣就能悉數收復——南線開戰,只要時機成熟,從來都是宜早不宜遲的。
奢家不會妄想淮東不從閩東下手,也就不存在消息走不走漏的問題,關鍵的地方是林縛要在秋後從南線對閩東進擊之前,要穩固好守淮防線。
不僅僅是徐泗防線的問題,淮西與南陽的局面都要在入秋之前穩定下來。
南線戰事會不會有很順利的進展,淮東主力在南線要滯留多長時間,現在都很難有準確的預判。
有淮陽軍、鳳離軍守在徐泗防線上,淮東北線差不多能確保無虞,但這點兵力,也只能保住徐泗防線。
一旦燕胡趁淮東在南線大打出手之間,果斷動兵進擊淮西、南陽,而董原、梁成沖沒能做好準備,那時淮東又抽出兵力來威脅燕胡南進兵馬的側翼,河中府的梁成翼以及更西面的曹家給陳芝虎逼住出不來,接下來的問題就棘手了……
董原將眼睛盯在隨州的羅獻成身上,淮東這時候也將一隻眼睛盯在隨州的羅獻成身上。這大概是守淮防線最難預測也最不穩定的因素。
羅獻成此時沒有什麼動靜,那是他跟陳芝虎還隔著南陽,隔著六七百里地。羅獻成這時候要敢投燕胡,那就是找死。
一旦燕虜入秋後趁淮東纏於南線膠著作戰之際,興兵打下南陽、打通與襄陽相接的通道,或興兵打下信陽,打通與隨州相接的通道,羅獻成到時候會做什麼選擇就難說了。
林縛可輕易不敢去冒那個險。
「侯爺不來徐州,我也會派人去南陽見侯爺跟近鄉侯,」林縛說道,「淮西那邊董原幹得風生水起,頗有成色,但南陽能利用的資源太緊。如今又叫陳芝虎切斷與河中府的聯絡,想必日子也緊得很……」
「確實如此,我還愁怎麼開這個口呢?」元歸政心情輕鬆下來,只要林縛還顧全大局,就不會放任南陽的形勢不管,來淮東果然是來對了。
「淮東軍司從府縣統籌購糧,粳米一石八錢銀,運到信陽上岸,加運價三成,在入秋之後,確保南陽有二十萬石的儲糧,侯爺你看如何?」林縛問道。
運到信陽上岸米價才一兩銀子出頭一點,江寧的米價也早超過這個數。
而前段時間,元歸政到信陽籌糧,一石米開出六兩銀子的天價,也只買到千石糧食。
亂世糧為貴、金銀而賤,沒想到淮東能有如此充足的米糧供應。當然,淮東控制糧食出境,同時也很遭人垢病。
南陽能有二十萬石的儲糧入冬,就算南陽城給燕胡大軍圍困住,也能咬住牙堅持大半年的時間。很顯然,燕胡大軍不可能在兩翼都受威脅的情況圍困南陽超過半年的時間。
「彭城公果然是快人快語,這下當真是解決了南陽的難題,實不知要如何表示感激之情。」元歸政說道。
「我與蘇湄、小蠻往時受惠侯爺良多,今日不過還報往日的恩情……」林縛笑道,彷彿當年跟梁家的恩怨早就隨著梁習被殺而煙消雲散,眼下只想促成一樁投桃報李的美事,「糧船過淮西,還要董原首肯。我會去信給董原,不過壽州那邊,侯爺最好還是親自走一趟。此外糧價一事還是不要跟淮西說,淮東糧食也緊張得很,要是淮西也跟我伸手要糧食,那真難辦……」
吳黨支持董原在淮西立足,有限制淮東的一層意思在,淮東這時候自然要跟梁成沖、元歸政結個善緣。遠交近伐,歷來如此。
「那吃過彭城公的喜酒,我便去壽州找董原……」元歸政說道,感受到林縛所表現出來的善意,元歸政自然很高興,一路過來的辛苦跟愁思也一掃而光。
南陽那邊嗷嗷待哺,元歸政要早歸南陽組織人手進信陽運糧,不會在徐州久留,當下就商議起其他物資——鐵料、農具、箭矢、兵甲、軍械、騾馬等重要物資,林縛一併照南陽半年的消耗平價供給,甚至考慮供給南陽一批戰馬。
南陽北面都是山地、平原,一旦給燕虜游哨滲透過來,梁成沖手裡沒有一支騎兵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