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杜車離由陳花臉領進行轅來見林縛。
「杜公近年來身體衰弱,精力不濟,怕誤大人大計,特讓車離跟大人請罪!」杜車離單膝跪地而言。
林縛輕輕一嘆,杜榮的心意也明白,他不禁杜車離及杜族為淮東效力,但他個人還念奢文庄的恩情,即使沒有親族之憂,猶不願意效力淮東——強扭的瓜不甜,有杜車離代表杜氏隨同宋家一起易幟,也能打擊閩東勢力的士氣,林縛也無意強求杜榮一定效力於麾下。
林縛對杜車離說道:「宋公將返泉州誓師易幟,我欲請杜將軍以指使參軍職隨同南返以助其事,夷州兵馬也會隨後填入泉州,即配合北面,揭開閩東一戰的序幕,可否?」
「末將謹聽大人所令。」杜車離朗聲應道。
「好!」林縛哈哈一笑,又與宋浮說道,「我與宋公同時動身,就在滄南等候宋公的消息!」
一切都準備就緒,就等著宋浮乘海船返回泉州,宋氏公開跟以奢家為首其他閩東大族決裂,易幟投向淮東,閩東戰事就將轟轟烈烈的展開,叫奢文庄等浙閩諸人心裡絕無僥倖可存。
宋浮的投順拜表,也於昨日派快馬送往江寧。
林縛讓宋佳送她父親登船,宋浮到明州這兩天,都在忙著商議事情,她父女二人也沒有機會單獨的說說話。
下著細雨,第一水營的兩艘津海級戰船,就泊在碼頭上。
大部分將卒都在艙室里避雨,也有部分將卒在甲板上守衛,披著雨蓑,船工、水手冒雨調整帆桅,做離港出海前的最後準備。
「你心裡還在怨爹爹?」宋浮輕聲問道。
宋佳執傘而立,眸子看著遠處如煙一樣的細雨,在海水之上,彷彿晨靄,輕聲回道:「以前也許有吧,但不如此,也不能叫我遇見他。」
「哦,」宋浮微微一笑,說道,「大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啊,他跟女兒說,身處卑微可以博大,即使失敗,也沒有什麼可損失的,故而跋扈囂張、無所顧忌;淮東到今天的地步,來之不易,動一發而牽全身,不可不謹慎行之,故而要深思熟慮、步步小翼,」宋佳知道父親想問什麼,說道,「但形勢也是如此了……」
「歷來都不乏梟雄,然而權勢滔天能自恃、不跋扈者鮮見也,大人能有此論,真梟雄也,看來是我過於露痕迹了。」宋浮輕輕一嘆,倒也不懊悔,跟宋佳說道,「此一別,大概很快又能相見,但願那時是在江寧城裡。」
「但願如此,」宋佳說道,看著她爹爹登船,直到船起錨起岸,才轉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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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浮的投順拜表於九月十六日送抵江寧進呈御覽,永興帝、陳西言、余心源等人也沒有嗅出別的異常,詔告天下的同時,對宋浮等人也照例加官賞爵。
廷議後回到寢殿,永興帝就不再掩飾內心的震驚跟憤怨:「淮東早有這步暗棋,遲遲隱忍不言,還千方百計的阻撓御營軍出征,是為何意?」
「皇上息怒,」見永興帝大發雷霆,王學善、余心源勸他息怒,說道,「許是淮東近來兵勢大張,才叫宋氏屈服的。」永興帝對淮東已是如此猜忌了,他們就沒有必要再添油加醋,免得永興帝失去理智,將局勢攪亂。
張晏說道:「也許是淮東怕走漏消息,引起奢家的警覺。」
「走漏消息,消息在朕這邊有什麼好走漏了!」永興帝憤恨不平的質問道,「淮東是要防備朕跟奢家勾結嗎?」
「皇上息怒,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啊。既然宋氏以泉州投順,淮東在閩東就能吸引更多的浙閩叛軍,只要奉安伯在浙西多立戰,就能替皇上您賺足面子。」王添說道。
「你們也多出謀劃策,這仗打不好,不僅淮東會興災樂禍,便是江寧城裡看朕好戲也大有人在。」永興帝說道。
余心源他們按下心頭的暗喜,情知永興帝暗指陳西言等人,還是勸慰道:「皇上息怒,朝野官民,心皆附順,即使見識有淺薄,但不會有什麼壞心。」
為謝朝忠出兵一事而進行的廷議之後,表面上看去與以往沒有太大的區別,陳西言每日都照舊到政事堂來,但實際吳黨內部的已經絕然割裂,而永興帝則更信任、親近王添、余心源、王學善等人。
近兩個月,永興帝幾乎就沒有單獨召見過陳西言、左承幕等堅決反對御營軍出征的官員。
張晏最初也是堅決反對謝朝忠出兵,但見永興帝心意已決,就沒有再堅持,也就沒有給永興帝猜忌、見疑。
除了廷議,陳西言幾乎都見不到永興帝的面,許多事情,永興帝甚至繞過陳西言等人,直接吩咐王添、余心源、王學善、張晏等人去做決策。
王添本身就是政事堂副相,又是御營司副使,王學善掌戶部、張晏掌鹽稅及內庫——即使陳西言等人這會兒摞挑子,朝堂也能勉強運轉下去。
陳西言聲望雖高,但在吳黨內部主張謝朝忠出兵的官員更多一些,導致陳西言與余心源半公開化的決裂,更多的吳黨官員、士子都投到余心源的門下。甚至有言官拿江寧舊事諫稱陳西言當年主導到曲家通匪案,有心直接將陳西言扳下台去。
永興帝對陳西言有諸多不滿,但也曉得當前廟堂之上還要陳西言來主持大局,不痛不癢的將那封諫書駁回了事,事情倒沒有擴大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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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一日,宋浮返回泉州的次日,就通告全城,改旗易幟,拘押所有泉州府及屬縣浙閩大都督府所委派的官員、將領,同時由宋義率兵進入興安,於二十三日攻陷興安城外圍的華亭堡,以此正式揭開閩東戰事的序幕。
雖說八姓宗族對宋氏的背叛早有預料,但也僅限於有限的高層。泉州易幟,又悍然攻打興安,整個閩東地區都震惶不已,軍民士氣受挫之嚴重更是難以想像。
有如霞浦是晉安的北門戶,興安則為晉安的南門戶,而華亭堡又是興安城的南門戶。
即使奢文莊嚴格控制宋家背叛的消息走漏出來之時,守華亭堡的一營精銳兵馬,都卒長以上的武官,都提前給打過預防針,但待宋氏真正的易幟,跟浙閩軍決裂,宋閥大將宋義率兵馬攻來時,華亭堡也僅堅守半天,就給攻陷了。
淮東近半年來,在北面滄南不斷的增兵,浙閩軍在閩東的兵卒,就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普通將卒根本就沒有考慮到最開始的、最直接的打擊,竟然是來自大都督的親密故友宋浮。
士氣層面的打擊,到底有多大影響,自古以來,都沒有精準的判斷。一旦兵卒沒有守戰的意志,即便是身上再多加一根稻草,也很可能會垮塌掉。
雖說宋義所率北進的兵馬僅三千人,在這種情況下,以胡宗國為首、浙閩軍在興安城裡的六千守軍,卻不敢輕易出城打反擊,而是依照之前的密議,籌備先撤往晉安城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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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沙灣,位於霞浦、蕉城、羅源三縣之間,是個口小腹大的大海灣,給鑒江半島與東沖半島環包,從海路打閩東,三沙灣才是閩東真正意義上的東門戶。
在淮東水營將領的眼裡,三沙灣的東沖海口,當得起五邑咽喉。
趙青山站在尾艙高層甲板之上,眺望崖石林立的東沖海口。
兩年前,為了打擊閩東的航海潛力,趙青山就率南襲船隊,將三沙灣沿岸狠狠的掃過一遍,這次還是選擇從三沙灣登岸。
奢文庄應該早有預料宋氏的反覆,明面上在閩東沿海的布防是北重南輕,但暗地裡對南側興安城的布防不可能放鬆——故而主攻方向放在南或放在北,區別並不大。
三沙灣內的天然海港資源以及近兩百里的內灣海岸線,為戰船駐泊進登岸,提供極為便捷的條件。
從三沙灣登岸後,可以直接威脅閩東北門戶霞浦的側後。
即使曉得淮東兵馬一旦大規模展開攻勢,浙閩軍很可能會主動放棄閩東沿岸諸城,但林縛要求各部,要積極去消滅浙閩軍的有生力量,而不能舒舒服服叫浙閩軍沿閩江退到閩西腹地去。
浙閩軍在閩東差不多有四萬精銳,不在相對開闊的近海平原,去儘可能的殲滅之,要是讓這四萬精兵舒舒服服退到閩江上游的建安府,一時給將來抑攻建安府帶來很大的難度,再者就是暫時不打建安,收復閩東沿海諸府縣後,還要防備這四萬兵馬隨時沿閩江打回來。
在閩東近海平原地區,一定要儘可能的多殲滅浙閩軍的有生力量。
閩江口還沒有打開封鎖,興安與霞浦不拔,無法直接攻打晉安城,比起夾攻霞浦,從興安到閩江口之間,顯然很難找到一個讓淮東水營熟悉又能給大規模兵船泊岸的地點來。
浙閩軍在三沙灣沿岸雖然築有三處哨塞,但面對一下子湧來的上百艘戰船、水步軍兩萬餘大軍的強行泊岸登陸,三處哨塞的三百餘駐軍顯然是無法抵抗的——而近處霞浦、蕉城、羅源三城的駐軍也沒有來援應的意思,僅用一個時辰,前哨登岸部隊,就攻下鑒山,佔領這處三沙灣的制高點之後,主力兵馬則在鑒山北麓,大規模的登上閩東的土地……
趙青山站在船尾艙的甲板,心想:周同這時候應該率兵趕到霞浦北面的分水關城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