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招討軍大敗,昱嶺關、徽州、績溪、寧國諸城,在短短三五天時間裡相繼陷落,從寧國下來,一馬平川,從浙西通往江寧的門戶洞然打開,江寧震惶……
謝朝忠、劉直打馬逃回江寧,在城下就給御馬監的禁衛拿住下獄待審。
陳西言本為謝朝忠領兵這事而謳氣生病在家休養,徽州失陷的消息傳到江寧,永興帝被迫低頭,一天之內兩度御駕親臨陳宅探病,陳西言才強撐病體回政事堂,併兼總督御營戎政,以程余謙為協理,負責江寧防務。
御營軍是以原江寧守備軍、寧王府衛營為基礎擴編而來,使得御營軍將領的體系雖然複雜,但也大體分為守備軍系與衛營系。
入秋之後,近半數御營軍隨謝朝忠南下徽州,多為衛營系的謝朝忠親信,使得留守江寧的御營軍幾乎都是江寧守備軍的舊系人馬。
程余謙雖說平庸,但常年在江寧兵部任職,對江寧防務及上上下下的將領都還算熟悉,原江寧守備軍雖說戰力孱弱,也畢竟先後給李卓、顧悟塵操練過。
浙閩叛軍停在寧國,沒有一鼓作氣的打過來,江寧在經歷最初的震惶之後,在陳西言、程余謙等人的主持下,防務倒是沒有一下子潰崩掉。
經徽州之敗,即便是永興帝對御營軍的戰力都不抱指望,放棄禦敵於外的心思,將兵馬都撤到城裡來全力守軍,而將擊退浙閩叛軍的希望寄托在勤王軍的頭上。
原先駐在城南龍藏浦的水軍也都經水門入了城,城頭城下、街頭巷尾,四萬守軍鋪開,倒也能叫人心稍定——事實人心再安定也是有限,江寧城近有兩百年沒有遭過兵災,浙閩叛軍攻陷徽州,打開北進江寧的門戶,叫城中如何不慌張?
十一月十二日夜,江寧城內入夜後就實施宵禁,街上顯得格外的陰寒,一隊隊兵卒守住街頭巷尾,盯著空蕩蕩的長街,偶爾會抬頭看一眼巍峨的城牆,也不曉得那裡驚起的鴉雀在東城之上盤旋不去,在冷月的映照下,使寒夜還站在城頭的守卒尤其的單薄。
街上雖看不到人走動,但兩側的屋檐下,擠擠挨挨的睡了很多人。
徽州失陷後,消息很快就像瘟疫一樣,瘋狂的從徽州往北傳,逃難的流民就像潮湧一樣,最初從宣州、溧陽、溧水掀起來,這兩天秣陵、常寧等縣也給捲入其中,數十萬人都往江寧城裡涌。
太多的避難流民沒處安置,只能在街邊的屋檐下擠作一團,偏偏又趕上大寒天氣,刺骨的寒風在城頭盤旋、怒嚎,在屋檐之上覆上白霜,似乎不管屋檐下那一聲聲撕裂人心的哭喊。
永興帝元鑒武夜裡在寢殿泰乾宮用膳,宮燈下,他的眼窩子發黑,臉色蒼白,雖然浙閩軍在寧國停了下來,但浙西中路的慘敗,彷彿一擊重鍾狠狠的將他之前的意氣風發砸了個稀巴爛,甚至不得不低下他九五至尊的頭顱,跑到陳西言的府上,請他出來主持事務。
元鑒武不會承認他錯了,不會承認演武里威風凜凜的御營軍會那麼不堪一擊,一定是謝朝忠、劉直辜負他的信任,害他給滿朝文武看笑話,但是陳西言等人之前不就是在殿上磕破了頭說謝朝忠不能用嗎?
混蛋、混蛋!元鑒武用膳時也若有所思,臉繃緊,鉛灰後的臉讓他在燈下很不好看,陪膳的陳妃雖然平日最得寵愛,這時候也不敢多吭聲說什麼。
用過膳,疲憊一天的身子稍恢復些元氣,元鑒武伸了一個懶腰,臉色看上去稍好一些,陳妃挪座,小翼的跪到元鑒武的身前,說道:「奴家新編了曲子,皇上說要聽還一直未聽,要不是今晚先歇一下……」
元鑒武搖了搖,都火燒眉毛了,哪還有心思去聽什麼新曲子,但陳妃眉臉嬌媚,眸子里神情小翼,彷彿一隻討好主子的哈巴狗,雖然說話不合宜,也叫人無法生惱,元鑒武拉過陳妃的手,走到御案前坐下,說道:「你幫揉揉脖子吧……」滿案凌亂的奏疏跟塘報,叫元鑒武看著心煩意亂,恨不得一把火燒掉,閉上眼睛,背靠著龍椅,享受著陳妃那滑、嫩的小手揉捏脖子梗上的筋肉,叫人心稍舒坦些,想起一樁事,問旁邊侍立的太監:「孟義山到哪裡了?」
「稟皇上,孟義山天黑前進了城,在陳相爺府上,說是明日一早就來晉見……」
「都火燒眉毛了,還等得及明天早上,快派人去陳西言府上傳旨,將陳西言、孟義山一起召見宮來,讓他們馬上過來……」元鑒武急切的說道,又說道,「把張晏也喊過來。」
傳旨太監很快就去而復返,內侍監張晏就跟著後面,跪稟道:「陳相爺、程相爺跟孟將軍都在政事堂呢,聽到皇上召見,都先到前殿候著了……」
元鑒武到前殿,陳西言、程余謙、孟義山就在殿前的漢白玉甬道上迎接:「臣陳西言、孟義山接駕!」
元鑒武徑直走到前殿東頭的廂房頭一間,坐在鋪著錦黃褥子的榻上,給陳西言、張晏、孟義山賜了座,他先前迫切盼望著孟義山,這會兒看到孟義山的人,反而不願意自己迫不及待的情緒落到陳西言他們的眼裡,手臂壓在扶手上,問陳西言:「淮西可有什麼回信來?」
「虜王葉濟多鏑率四萬騎兵與逆叛陳芝虎沿渦水下來,進了鄢陵,兵鋒直指淮西,董原渡淮去渦陽督軍,御旨怕是今天才到董原手裡,沒那麼快有回應……」陳西言回道,他有聲音透著極度衰弱的沙啞,身子已經極度透支的他,眼裡只是苦苦支撐著,好在孟義山及時進了江寧城,杭湖軍離江寧城也較叛軍離江寧城較近,叫他稍稍心安一些。
「今天的消息如何?」元鑒武問道,看向程余謙,要說廟堂之上還有誰懂些兵事,也就程余謙了。
「叛軍還停在寧國,還只有少許兵馬進入宣州,」程余謙回道,「但叛軍停在寧國是在聚結兵力,看情形會進犯江寧。」
「宣州能不能守住?從宣州下來就是溧陽、溧水,要怎麼守,你們有沒有拿出一個定策來?」永興帝有他的自尊心,他固然迫切想知道有沒有跟奢家議和的可能,或者再招安奢家,但也絕不肯經他的口先問出來。
偏偏下面就沒有一個知道他心思的人,也許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卻不體諒的替他提出來。
孟義山都進了江寧城,但杭湖軍要怎麼處置,是調進江寧城來協防,還是派到溧陽、溧水都擋叛軍的鋒銳,元鑒武心裡都沒有準主意,這幾天他完全慌了神,整整一天都在思索這幾個簡單的問題,還是沒有頭緒。
「淮東在閩東進兵甚利,奏稱初五就攻下晉安府,主力兵馬回師在際,」陳西言說道,「眼下淮西、江州的兵馬都不宜大動,宣州、溧陽、溧水也沒有多餘的兵馬去守,當只要守住江寧城,只要淮東兵馬回師勤王,必能解江寧之危;老臣以為叛軍停在寧國,未嘗不是擔心淮東的動作,老臣請皇上許杭湖軍入京拱衛聖駕……」
元鑒武陰著臉,沒有理會陳西言,他看向張晏、程余謙,說道:「你們以為如何?」
「杭湖軍拱衛江寧,微臣也認為能確保江寧無憂,但江寧之根本在城外不在城內,」程余謙說道,「叛軍停在寧國不再北上,一方面是聚集兵馬,另一方面也是將流民往江寧城裡趕。要是淮東三五個月都不來援江寧,要怎麼辦?」
謝朝忠領兵一事,程余謙跟陳西言站一條陣線,但在孟義山率杭湖軍進江寧城一事上,程余謙則持反對意見。
孟義山進江寧,自然要頂替下獄的謝朝忠出任御營軍都統制,負責江寧防務。
御營軍都統制,程余謙有他合意的人選要推薦向永興帝,再者孟義山進了江寧,永興帝及陳西言在江寧防務的問題上只會重視孟義山的意見,程余謙他就會給邊緣化——他怎麼會同意讓孟義山率杭湖軍進江寧呢?
「臣也以為要是完全不守宣州、溧陽,任叛軍湧進來,朝廷元氣將大損,不利以後啊……」張晏說道,皇上的態度很明顯,只是不便直接開口拒絕孟義山率軍進江寧來。
皇上這次是迫不得已才低頭請陳西言出來主持局面,但皇上絕對不肯永遠在陳西言面前抬不起頭來。謝朝忠、劉直雖然下了獄,但皇上沒有追究余心源、王學善、王添罪責的意思,張晏便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這時候又怎麼肯孟義山率軍進江寧城,讓陳西言徹底佔據主動?
陳西言雖然一力主張先確保江寧無虞,但程余謙與張晏的理由也叫他難以反駁。
宣州在黟山北麓,還有些地形好守,從宣州下來,往北到江寧,往東到平江府,都是一馬平川,這些地方又恰恰是朝廷目前能直接掌握的核心地區、精華地區。
淮東不值得信任,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這邊死守江寧,誰曉得淮東兵馬幾時會來援?再者奢家即使攻不下江寧,只要將江寧外圍、丹陽府、平江府,比崇觀十年那次更徹底的摧殘一遍,再退到徽州前,江寧的根基也就給差不多要給掏空掉。
江寧的根基給掏空,董原守淮西的錢糧從哪裡籌;岳冷秋在江州還有六萬兵馬嗷嗷待哺淮東自然更要徹底的騎到頭上來撒潑——奢家只要掏空江寧的根基,就能使得岳冷秋從江州由強轉弱,江寧這邊總不得叫淮東派兵馬代岳冷秋去守江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