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陽攻守到二十四日,已激烈到孟義山不得不親自披甲上陣激勵士氣的地步。
奢飛虎在城下暗調十數精良弓手攢射之,孟義山面頰不幸給流矢射中,當時就不支撲地,給部眾搶下城頭。
主將生死不明,杭湖軍將卒軍心便告鬆動,終給奢飛虎一鼓作氣攻下南城。
杭湖軍數千兵卒棄城從沒有給圍實的北門潰逃而出,在茅山東南麓又遇伏兵,終是難逃覆滅性的打擊。
溧陽距江寧並不遠,但由於浙閩軍早在二十一日之前就佔領茅山西麓的溧陽,在短短數日之間,斥侯游哨就滲透到茅山以東地區,溧陽兵敗的消息,硬是拖了一天才傳到江寧。
田常、奢飛虎所率的浙閩中路軍三萬兵馬,脅裹數萬民夫,則在奪得溧陽的當夜,趁濕土給嚴寒凍實,即從溧陽拔營北進,往江寧而來。
江寧西南部的金山知縣棄城而逃,給浙閩軍前哨不費吹灰之力奪得。
二十五日,也是高宗庭秘密抵達江寧的當日,也是王學善密奏淮東接魯王進軍營的當日,浙閩軍中路、右翼兩部大軍約六萬餘兵馬,從東南、西南兩個方向逼近江寧百里範圍之內。
在文華殿得報溧陽失守、孟義山生死不明,陳西言也如受捶擊,怔在當場,悲愴從心間湧出,忍不住濁淚橫流,挂面枯瘦的面頰上,跪在殿上,額頭叩得「嘭嘭」的響,說道:「臣對朝廷忠心日月可鑒,皇上若要離京,社稷猶在,帝室難存!」陳西言的聲音雖然沙啞,卻震耳發聵。
永興帝元鑒武本為溧陽失守的消息震驚,但聽到陳西言這樣的話,眼睛都氣綠了,也不擇言的罵道:「你這老匹夫,敢咒宗室,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張晏、左承幕、程余謙慌亂跪下來勸解,說道:「皇上息怒,陳相也是赤誠心盛,情急失言……」王學善這時候也被迫跪下來給陳西言求情。
「你跪安吧!」元鑒武按耐住心裡的怒火,要將陳西言攆出去,心裡已經將陳西言煩透。要不是江寧的局面還離不開陳西言,他恨不得當場賜陳西言去死。
陳西言頭叩了嘭嘭直響,張晏怕給旁邊的黃門太監示意,讓他們將陳西言攙出去,萬一陳西言以死相諫,整個局面就一點不受控制了。
額頭泣血,流入眼瞼,視線也給模糊,陳西言頭昏眼花的給攙扶出了,趕著王添、余心源給匆匆宣進宮來。
陳西言回政事堂裹傷抹葯,坐了半天,也不見皇上見召。頭暈得厲害,心灰意冷之餘,陳西言也不無心再去關心皇上在文華殿里與諸人怎麼商議,讓幕僚王約準備馬車,先送他回府去歇息,心裡仍奢望皇上不會愚蠢到真走出棄城出逃的一步,心裡仍為杭湖軍的覆滅悲愴不已。
孟義山或有貪功之嫌,但要不是陳西言相約,也不可能隻身進京面聖。
孟義山只要不進江寧城,杭湖軍就能學江州軍一樣,暫時留在外圍,不用急切切的趕去擋到浙閩軍的正面葬送掉。
馬車停了下來,陳西言以為到家了,掀開車簾剛要下來,才發現馬車停在大街上,大街上站著一個人,頭暈得厲害,視力大受影響,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是曾老國公。」幕僚王約在陳西言耳邊說道。
「曾老公爺,請上車。」陳西言心裡也有疑惑需要跟曾銘新請教,見他主動擋在車前,便約他上車。
曾銘新滿頭白髮,也無僕從相隨,在王約的攙扶下,艱難的爬上馬車,在陳西言對面坐下,兩眼相對,久久不語。
「老國公觀世事洞明如燭,敢問老國公,淮東有無異志否?」最終還是陳西言打破沉默,問出這個令人忌諱的話題。
坐在車轅上代替車夫駕車的王約聽了暗暗心驚,他不知道文華殿廷爭的詳情,但聽陳相如此不加掩飾的跟曾銘新談這個敏感的話題,也能知道局勢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形勢之危急不只是浙閩叛軍即將兵臨城下,而朝廷內外的守城意志到了崩潰的邊緣。
「江寧若能守住月余,淮東有異志也無異志;江寧若頃刻崩塌,淮東若無異志,但奈何天下百姓何?」曾銘新說道。
王約在車簾外聽得感慨萬分,心道:奢家失去閩東之後,已成困獸,只能在江寧賭最後一搏。浙閩軍奪徽州之後,停在寧國,就是要誘援軍勞師遠來、分而擊之。淮東軍急促趕來,即使勝也是慘勝。唯有江寧這邊堅壁清野,只要江寧城不失,淮東軍從左翼徐徐而至,江州軍從右翼緩緩逼來,從黟山往北到江寧城這廣闊區域,對浙閩軍就是一個大陷坑。即使奢家從徽州得糧,能支撐半年,但軍心、士氣,絕對支撐不住強攻江寧一個月。
當浙閩軍在江寧城下成為疲軍,淮東軍與江州軍合力夾攻之,勝負也不言自明。
也是基於這點,王約當初才勸陳西言邀杭湖軍進江寧協防,沒想到正是自己的這個提議,害孟義山及杭湖軍主力在溧陽覆蓋。
也正如曾老國公所言,只要江寧不失守,淮西有董原、江州有岳冷秋、荊湖有胡文穆,淮東即使有異心也會按耐住。
情勢發展到這一步,王約心裡也只剩下沮喪、失望、失落,當初輔佐陳相干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早就蕩然無存。
「老國公既然這麼說,為何又留在江寧城裡不去?」陳西言問道。
林縛當年辦淮東錢莊,來江寧籌銀子,沐國公是滿城權貴里第一個響應的。即使有些隱情不為外人知,但陳西言、王約是能肯定曾銘新支持淮東的立場。
「曾家也是世代受恩於帝室,江寧分崩離析在際,總要有些人替它殉葬。老夫這副老骨子已經派不上其他用場上,特來跟陳相做個伴!」曾銘新平靜的說道。
「文華殿之事已經傳出去嗎?」陳西言諤然問道。
「滿城皆知!」曾銘新說道。
王約也是諤然,文華殿廷斗之事本是秘議,竟然在小半天時間裡鬧得滿城皆知。
那文華殿里的眾人,必有人已經給奢家收買,那會是誰呢?程余謙、左承幕二人雖有私心,但不像,宮裡的太監也沒有這麼大的能耐,是王學善嗎?
江寧每一步所走的臭棋都有王學善的身影在,但也想不通,王學善身為戶部尚書,賣給奢家能有什麼好處?奢家即使攻下江寧,在江州軍與淮東軍的夾攻下,也難以長守之,奢家應該謀的是江西。王學善能從奢家拿到什麼好處?難道說王學善有把柄落在奢家手裡?
王約搖了搖頭,他這時即使有所懷疑,這時節也無從追查了,永興帝也從根本上不再信任陳相了,暗道:情勢發展到這一步,即使永興帝決心留下來,也挽回不了軍心動蕩。
「皇上不想走,誰都推他不走;皇上想走,陳相你費老鼻子勁也難挽留,越留越成仇,」曾銘新悲切的說道,「無論是誰將文華殿之事傳出來,事情已難挽回了,陳相又能怨淮東順勢取之?」
陳西言無語淚流,說道:「這大好江山,這大好社稷啊!」只覺心口絞痛,無法再言。
將入夜時,叛軍前哨已到城南望山門外,滿城震惶。
宮內兩度派人來請,但知永興帝心意不改,陳西言心灰意冷,兩度將宮中內臣拒之門外,直到張晏親自過來,才讓他進來。
「奢家得江寧勢不持久,巡狩淮西,猶有可為啊!」張晏苦勸道。
「江寧總需人留守,皇上若還信任老夫,老夫還有一顆頭顱可獻,」陳西言意決道,「王學善、王添他們勸皇上去淮西的,那就讓他們去淮西吧,老夫在九泉之下等著他們!」
張晏聽陳西言這番話,仍感到心裡發寒,見他心意已決,情知難勸,再說皇上也非真心想讓陳西言隨行去淮西,江寧這邊總要留個人收拾殘局。
雖說王學善言語間稱對江寧情況熟悉,皇上去淮西,江寧也非不可挽救,但張晏也清楚,即使沒有確鑿證據,也斷不能讓有可能便宜王學善的事情發生。
「皇上走挹江門嗎?」曾銘新問道。
張晏臉露遲疑。
「呸!」曾銘新怒道,「老夫真不該多此一問,往東去維揚,爾等怎麼不怕淮東水軍兩萬兵馬過來『迎駕』;直接往北,爾等怎麼不擔心林庭立跟淮東同穿一條褲子?除了走挹江門逆流往西去廬州或去池州,爾等能有什麼選擇?老夫真是蠢啊,多此一問還惹來猜疑!呸!」
王約心裡冷笑,沐國公心存死志,這時候念及宗室舊情,心裡有種種不忍心,多此一問,是想著給皇上指明一條活路,卻給張晏的遲疑葬送掉了。
林縛初辦錢莊時,沐國公就拿出大筆的銀子,眼光之准自有過人之處,也應是對淮東有深刻的了解才會如此。
沐國公有這一問,難道猜到淮東會半道迎駕嗎?
張晏面有愧色,也無臉跟曾銘新問策,揖禮告退。
很快委任陳西言為江寧留守的諭詔就送到府上來,卻沒有說明永興帝攜官員離開江寧的時間。
永興帝去淮西巡狩雖說只對五品以上官員傳達密旨勒令隨行,但是消息很快就傳遍街巷。即使沒有內奸掀風作浪,到這時候消息也不可能瞞住。
稍有些頭臉的人,都急著收拾家私逃離江寧,城裡一團亂象,也根本無人有心收拾。
城頭守卒大量逃離,便是護駕巡狩的江寧水軍也出現大量逃卒;兵甲丟掉滿大街都是,都覺得混跡在百萬民眾當中,更容易逃過一劫。
一時間江寧城裡人慌馬亂,徹底亂作一團。
陳西言勉強振作起來,曾銘新、王約隨他巡視城頭,到底有些忠心的親兵跟隨,勉強將城頭的形勢穩住下來,但城裡到處都有人搶劫、強姦、殺人,彷彿是最後的瘋狂,站在城頭看城裡十數處地方起了火,衙門班役也徹底癱瘓。
到拂曉時分,天際隱隱有火光傳來,似是叛軍更大規模的前哨隊伍接近江寧外圍,而在這時,宮城方向也有一隊人馬執火把而行,往挹江門內的水軍駐營行去。
皇上出宮了——陳西言朝執火處跪下,拜了三拜,算是為帝餞行。
陳西言站起來,在城頭望著從宮裡出來的那隊人馬,心生悲愴,滿心不舍,又問曾銘新:「老國公,到這時你跟我說句實話,淮東會半道迎駕嗎?」
雖說淮東水軍的主力離江寧城還遠,僅前哨少量兵力進入金川河口外的獄島,但保不定淮東還有其他什麼後手;也可能林庭立早得信率軍趕在廬州之南迎駕。
即使到這一刻,即使知道皇上去淮西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陳西言心裡還是希望皇上還順利進入壽州的。
淮西雖以董原為首,但劉庭州、陶春、肖魁安以及楚王元翰成等人,皆有勢力,所以皇上在淮西還是有可能凝聚忠於帝室的勢力的。
「蠢啊蠢啊!」曾銘新恨鐵不成鋼的罵道,「淮東不迎駕,董原或岳冷秋就真有實力收容他嗎?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啊!」
「什麼?」陳西言吃驚的問道,「即使放皇上去淮西,淮東仍有後策?」
「高宗庭就在江寧,陳相見或不見?」曾銘新說道。
「林縛親至又能如何,大勢已去,除非淮東在這裡能變成兩萬精兵來!」陳西言沮喪說道。叛軍前部兵馬離這邊已經不足三四十里,而江寧四城軍心浮動,將卒私自逃亡者甚眾,陳西言憑個人威信也難阻止。只要皇上隨水軍出城,這邊怕是不能多守住半刻時光,淮東兵馬便是插翅也趕不及。
陳西言不相信高宗庭一人進江寧,能改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