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冷秋與唐希泰行到都昌時,趕上大雨天氣,鄱陽湖上風騰浪涌,一時間難以起行渡湖去豫章,便在都昌歇下來。
都昌城位於昌河入鄱陽湖的河口,周同領唐復觀、劉振之兩部在都昌暫作休整,使得都昌城北荒灘儼然又立一座營城。
河口的石港里,停泊著數十艘運兵船;此時又陸續有運兵船冒雨南下,入泊河港——看著如此多的運兵船集結到都昌來,岳冷秋亦能曉得林縛主意已定、崇城軍主力即將調動,只是不曉得調往江州還是別的地方。
既然岳冷秋要在都昌歇腳以避大雨渡湖,周同自然不能疏忽了禮烽,便在行轅設宴相請,聊表心意,唐復觀、劉振之二將也列席相陪。
濁酒蔬果魚蝦干肉脯,干肉脯存制時間較長,散發些許的腥氣,菜蔬也是以海裙菜為主。
周同笑道:「戰事初息,物資貧竭,沒有好東西招待,還請岳相海涵……」
岳冷秋說道:「周指揮使客氣了。」
眼下江西境內是什麼狀況,岳冷秋也不是不清楚。
雖說淮東軍的補給能從揚子江運來,但都是存放時間長久的食品。軍中能有腌制風乾的肉脯可以食用,就說明淮東軍在軍食上已非其他能比。
江西農事要恢復,畜力不可或缺,林縛到豫章後第一道政令就是嚴禁江西各地宰殺牲口。所以都昌城裡,魚蝦水果不缺,但沒有新鮮的蔬菜跟鮮肉。
對淮東軍諸將領來說,此時正是建功立業之時,罕有人溺於享樂。除了一些嗜酒的將領常常偷藥用的烈度酒外,絕大多數人都還食不厭精、衣不厭粗。
岳冷秋自然也是客隨主便,不以為意。
推讓半餉,岳冷秋與周同並座,唐復觀、劉振之及唐希泰諸人陪坐。
岳冷秋督東閩時,唐復觀為提督府左部虞侯,對他還算熟悉。岳冷秋也意試探淮東軍諸將對荊湖以及北方形勢的看法,故而席間與唐復觀所聊甚勤。
唐復觀對岳冷秋的感觀就複雜得多。
岳冷秋督東閩時,與虞萬杲就不對頭;而督師勤王時,岳冷秋唆使陶春分裂邵武軍。
雖說邵武軍在濟南遭到覆頂之災有很多原因,但原東閩軍出身的將領,怎麼可能對岳冷秋還有好感?
唐復觀本欲不參加宴席,避開不見岳冷秋。不過豫章方面希望能對岳冷秋釋放更多的善意,在周同堅持要求下,唐復觀也只能硬著頭皮過來跟岳冷秋周旋。
「燕虜之根基在兩遼、在燕薊,皆臨深海。然靖海水營縱橫四海,無往而不利,奢家敗亡,也根源於此,這也是樞密使謀略過人,」岳冷秋按案而坐,腰直如戟,顧視淮東諸人,「如今,燕虜也應該深知此弊,所以在山東、薊東以及遼東都備重兵,又在登州大治水軍。但以奢家敗局觀之,以陸防海,無疑是以艱迎易,要是燕虜計窮於此,最終都會陷入徹底的被動。所以,燕虜急欲在西線先陷關中,再奪荊湖,希望先打開西線通道南下,能將淮東戰卒牽制在西線,始終不能大規模的走海路北上直襲兩遼、燕薊。到去年年底,燕虜大舉攻打關陝以及樞密使謀求收復江西,都事關雙方的先後手。如今,樞密院先將奢家驅出江西,可以說是盡得先手……」
岳冷秋這一番話說得半文半白,不過周同、唐復、劉振之等人都讀過書、識得字,唐希泰更是有功名在身,倒也不難理解。
在戰略層面上,岳冷秋對淮東及北燕的認識是準確的。
要是燕胡沒能打通從西線南下的通道,荊湖能維持一個均衡的局面,淮東在收復江西後,一兩年間就會有集結超過二十萬重兵走海路北上直襲燕薊、遼東的能力——這對燕胡來說將是極其致命的。
燕胡能在特別的防線上攔截淮東二十萬重兵的進攻,但是山東、燕薊、遼西、遼東等地沿海適合二十萬重兵登陸的地點有好幾處,燕胡就根本沒有能力在這些地方都建立攔截二十萬重兵進攻的防線。到時候,為了維持機動防禦的能力,燕胡的騎兵就將完全給牽制在渤海沿岸,而難從河南、關陝等方向再對南越構成什麼威脅。
對燕胡來說,他們現在要做的,一是在渤海灣里建立能跟靖海水營抗衡的水軍,一是棄子爭先。
當燕胡十數二十萬兵馬要是能從西線直接南下,侵得荊湖,進逼到揚子江北岸,從西翼威脅江淮,那淮東除被動在西線進行防禦外,也就根本沒有能力抽出重兵去奔襲燕胡的燕薊、兩遼腹地。
也就意味著,淮東先攻下江西抑或燕虜先攻下關陝,都決定整個戰局的主動權掌握在誰的手裡。
周同看著手裡酒杯,說道:「關中岌岌可危,而一旦關中崩潰,就會在河中、南陽、隨州、荊州引發連鎖反應,形勢發展會非常的迅速,所以我軍先收復江西,還談不上盡得先手。我倒以為我軍當務之急,不是準備走海路奔襲燕薊的事情,而是要先穩定荊湖形勢,以安關中……」
荊湖形勢穩定,將有力的支撐曹家在關中抵抗燕胡,一旦整個西線形勢穩定下來,戰爭的主動權自然就落到淮東手裡。
岳冷秋與周同並坐,無法直接觀察他所言是實是虛。
要是淮東軍將領都在打這個主意,崇城軍主力集結將渡江北上追擊奢家,但整個荊湖戰局將徹底沒有池州軍什麼事了——雖說岳冷秋知道此時池州西進,有給林縛借刀殺人之嫌,但沒有辦法,池州軍在經歷樅陽慘敗之後,要不會在荊湖戰場有所表現,將會給徹底的邊緣化,將會裁撤掉。
岳冷秋說道:「周將軍所謀,我也深以為然,不過奢文庄與淮東屢戰屢敗,但不能否認他是一個深諳淮東戰法的老狐狸——崇城軍主力渡江北上追擊奢家殘部,奢家殘部必不會與崇城軍糾纏。從奢家不守江州北岸的黃梅縣,而將防線撤到薊春一帶,便可知奢家要避淮東兵鋒的心思。隨州如今也視奢家為唇齒,為免唇亡齒寒,羅獻成特意將漢水東岸的通道讓出來,以便奢家能隨時沿漢水北逃,進擊南陽。羅獻成不除,側翼威脅不解,淮東能派兵馬沿漢水追擊奢家殘部嗎?」
「岳督的話倒也叫人反省,」周同說道,「不過淮東軍能日行百里,奢家殘部拖家帶口,難道也能日行百里;再者,淮東十萬兵馬渡江北上,羅獻成這顆牆頭草降附江寧還有所不及,又且敢真放奢家北逃?」
周同滿不在乎的語氣,叫岳冷秋心裡困惑不已,心想:也許是淮東軍諸戰皆捷,自林縛以下都滋生狂妄自大之心,也許林縛特叫周同來迷惑自己。
岳冷秋也不想在宴席上鬧得賓主不歡,周同在淮東軍里影響非同小可,林縛又非專斷獨裁之人,在池州軍的去留上,周同是能說得上話的一個人。
岳冷秋一時看不透周同所言的虛實,但淮東軍主力急於渡江北上追擊奢家殘部,對淮東並不是特別有利。
除了其他種種原因之外,黃秉蒿在袁州還有三四萬兵馬沒有降服。
即使黃秉蒿降服了,又焉能百分百信任之?焉能不知道奢家渡江北逃而黃秉蒿留在袁州是兩人事先密議。
當淮東軍主力陷在荊湖膠著難下之際,黃秉蒿據袁州再反,必能叫淮東軍首尾不能相顧、方寸大亂。
如今表面上的消息是高宗庭代表林縛出使袁州談受降之事,林縛、傅青河僅率張季恆在豫章坐鎮,其餘入贛的兵馬都分散各處,而眼下在都昌的唐復觀部、劉振之部似乎馬上又要走水路北上了。
難道林縛真就不怕黃秉蒿有反覆?
宴席過後,唐希泰便陪岳冷秋回驛館休息。
岳冷秋與周同、唐復觀、劉振之沒有太多的言語,但與唐希泰一路行來,少了些陌生感。回驛館路上,岳冷秋徑直相問:「兵船集於都昌,淮東真要要迫不及待的渡江北上嗎?」
「江寧諸人都盼望淮東兵馬北渡,荊湖亦盼望著淮東兵馬北渡,但最應該迫切希望淮東兵馬北渡的應該是曹家,岳督難道不這麼認為嗎?」唐希泰見火候差不多,也不再跟岳冷秋打啞謎,有意將真相往深處更揭一層,反問道。
「曹家沒有派人入贛見樞密使?」一個人的見識再廣,也有認識不到的盲點,岳冷秋為池州軍當前的困境所纏,對荊湖、關中的消息就不夠敏感,還真沒有意識到曹家當前沒有派人入贛來見林縛。
奢家渡江北逃之後,使得荊湖的力量對比發生逆轉,一旦奢家與羅獻成公開降胡,勢必從側後夾擊關中、漢中。對於在關中孤守的曹家來言,應是跟南陽梁成沖、河中梁成翼最迫切希望淮東軍主力或池州軍進擊荊湖的。
看著奢家北逃之後,太后一系人馬急成什麼樣子,便能知道荊湖對關中及豫西形勢的深刻影響。
曹家此時還沒有動靜,那就是大異常。
曹家不指望淮東能迅速逆轉荊湖形勢,曹家是打定主意放棄關中了!
而一旦曹家棄守關中,河中、南陽兩地能不能守一個月都成問題,也許到入秋之後,胡人就要飲馬揚子江了!
岳冷秋愣怔在那裡:林縛做決策最基本的依據恰恰就是曹家的選擇。換作別人去揣度淮東的下一步軍事部署之前,一定不會忽疏這點,而自己想當然的以為曹家一定會派人進贛見林縛催促淮東軍北渡以安荊湖形勢,沒想到最大的問題就出在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