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與桐柏山,都是縱橫數百里的峻險山勢,與千里秦嶺的東脈一起,將南陽盆地環抱其中。在南陽盆地的北部,伏牛山的東麓與桐柏山的西麓夾峙而立,當中山地沉陷下去,形成東北窄、西南寬的喇叭狀地塹,世稱方城埡口。埡口東西寬約二十到三十里不等,南北寬約四十餘里,兩側皆是崇山峻岭。
方城位於埡口的內側,依伏牛山東南麓余脈方城山而築,為南下荊襄、北上中原的必經要道,遂與居庸、雁門等關隘並稱天下九塞。
由於是南下荊襄、北入中原的要道,車船交會,隘口兩側的石崖下,留下許多歷來的人文遺迹。梁成沖、元歸政陪同岳冷秋過佛溝摩崖時,卻毫無心情去看石崖上的刻像以及歷代文人題字。
再往北,便是戰國時期楚國留下來邊牆遺址,雖歷經千年風化而屹立丘嶺之間。
梁成衝到南陽之後,就在方城駐以重兵,防備北方之敵。
不過,方城的牆城加上護城外濠不過兩里余寬,再加上方城山西面的山嶺間,猶有通道可以迂迴通過,不足以將隘口徹底的封住、將南陽盆地保護在內側。梁成沖就利用故楚邊牆的舊址,立木為柵,夯土版築,重新翻修了這座長三十餘里的方城邊牆。
岳冷秋登上築於佛溝摩崖之上的塞城,眺望東面隘口之中的丘陵跟平原。邊牆依地勢而建,在險峻處嵌以堅固塞壘,又與隘口西側的方城城壘相接,連為一體,宛如游龍。
換在別時,岳冷秋會為梁成沖能在短短兩三年時間裡恢復方城關塞而讚賞,但是即將面臨十數萬燕胡兵馬的衝擊,方城邊牆看上去又是那麼的簡陋跟單薄。
要是外圍的舞陽等壘守不住,叫大股的燕胡兵馬涌到近前,南陽兵馬要想依仗邊牆長期堅守,不是易事。
除卻西面武關、丹鳳縣、白陽關等地的萬餘駐兵,南陽還要在淯河的下游、新野城裡部署重兵,以防備南面羅獻成在襄樊的兵馬有所異動。
除了在南陽留有數千預備兵馬外,梁成翼部署在方城以及外圍的舞陽等壘的兵力,甚至不足一萬六千人。
而燕胡集結在汝陽的兵力,高達十六萬之巨,除了由陳芝虎率領在左翼牽制淮西的偏師外,燕胡能直接加諸在舞陽、方城的兵力高達十萬之巨。
即使有關塞可以依仗,方城、舞陽的守兵又不是淮東的百戰健卒,要想以一萬六千眾抵禦住十萬燕胡雄兵,想想都叫人難有信心。
岳冷秋心裡雖說有所擔憂,臉上倒沒有露出憂色,反而神色振奮的與身側的梁成沖、元歸政等人說道:「我來南陽之前,心裡有很深憂慮,擔心燕兵鐵蹄難擋,今日看南陽關山如鐵,才曉得之前是多慮了——我在壽州里,聽說淮東糧船從山陽已經起運;樞密使在廬州也集結數萬精銳,數千輜兵在信陽境內加緊整修驛道,以通援道;而董大人也親率兵馬北渡淮河作戰。我本欲要與董大人見過面再來南陽,但董大人身先士卒,麾下十萬戰卒,竟不惜身臨險地與敵兵廝殺,負了小傷,在渦陽休養,我倒是耐不住性子先來南陽……」
人漲水中,看到稻草飄過,也生妄想大喜,岳冷秋的這番話,倒是叫梁成沖等人神色一振,覺得之前的諸多憂慮是多餘了。
唯有元歸政憂色不減,問岳冷秋:「燕胡冊封袁立山、陳芝虎為偽王一事,岳督可知?」
元氏立朝兩百餘年,異姓封王者僅曹氏為殊例,梁氏權傾朝野之時,也僅封國公。而燕胡選擇這時機封袁立山、陳芝虎兩降將為異姓王,無異封給奢文庄、羅獻成等一干叛軍看的。
如今南陽在西面、在北面,看上去還有些防禦,但在南面,僅新野城屹立在淯河下游,駐有數千兵馬。
要是奢家殘部或羅獻成豁出去,動用數萬兵馬繞過新野,直接打入南陽盆地的腹心,當如何待之?
特別是從隨州穿過桐柏山,有直接進攻信陽的通道,屆時就能切斷從淮西北麓進援南陽的通道。
岳冷秋在北上之前,相信林縛不會對南陽見死不救,但到淮西之後,這種信心就開始動搖,到南陽之後,這種信心就幾乎要崩坍掉。
岳冷秋心裡怎麼想不管,臉上卻不動聲色,輕描淡寫的說道:「袁立山、陳芝虎不念朝廷恩義,認賊作父、為虎作倀,遲早會自取滅亡。封不封王,不過是轉眼雲煙,不需去關注。」
元歸政示意旁人都停下腳步,他與梁成沖陪同岳冷秋往前繼續走了一段台階,壓著聲音說道:「即使將荊湖、淮地都丟掉,崇國公依舊能劃江而治,岳督真就沒有擔心,淮西真就堅信淮東援兵一定會從廬州出兵?」
岳冷秋看了元歸政一眼,暗道:梁成沖或有武勇,元歸政城府則深,難道他拚卻丟掉南陽,也要替太后保留一支殘兵嗎?
「侯爺多慮了,崇國公如此用心經營徐州,焉可能輕易將江北之地丟棄?」岳冷秋說道。
「但崇國公同樣用心經營廬州,」元歸政說道,「即使荊湖失陷,淮山以東,猶可以廬州為支撐,使淮西的形勢不至於立時崩解。如今崇國公已經將江南之地握於囊中,與其將淮東十萬精銳投入南陽行險,不如借刀剪除異己後,再從容收拾河山。」
岳冷秋心裡暗嘆,元歸政果斷能看得更透徹。
南陽失陷後,奢家殘部以及羅獻成都將投附燕胡,使得燕胡在西線的兵力驟然增到近四十萬,這種形勢當然對淮東會大不利。
但是,即使叫燕胡大軍進入南陽、襄漢等地,在淮山北麓、在淮河上游,還有董原勉強維持淮西形勢,在漢水以前,在荊州,又有胡文穆苦苦支撐,淮東在西線只要守住江州、廬州兩個要點,就能從容整合江浙贛閩等江南地區的資源。
江南轄地億萬、轄丁千萬,以林縛的治政及滲透能力,有兩三年的時間,在西線不愁整不出二三十萬與燕胡抗衡的精銳來。
這形勢越往後,淮西、荊湖越弱、而淮東越強——只要燕胡不能一鼓作氣的攻下荊州、淮西,林縛代元氏而立就將成為定局,即使淮東、徐泗地區會因戰爭而變為殘地,但對林縛來說,至少也能撈個劃江而王。
林縛打的真是這個主意嗎?
岳冷秋心裡默默想著。
不管怎麼樣,即使南陽真的如元歸政所猜測的那樣,早給林縛視作棄子,岳冷秋也曉得這形勢也是他能挽回的。
岳冷秋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卻說:「侯爺,你多慮了,南陽若失,奢家即長樂匪都將必然降燕,崇國公怎麼坐看燕胡在西線成勢?」又哈哈一笑,說道,「我今日到南陽看過,明日就回壽州、廬州去,督促糧草、兵馬源源不斷往南陽發來,好叫侯爺心裡的憂思早去……」
元歸政是什麼人物,怎麼會給岳冷秋一句話打發掉,而岳冷秋急於離開南陽的心態,叫他越發的擔憂。
這時候,有一隊胡騎從北面馳來,逐殺來不及避入城壘的鄉民。十數騎一隊忽聚忽散的在淯河上游兩岸上洗劫村莊、追殺逃難。
一簇簇灘開的血痕,在幹得裂開的大地上,彷彿綻放的艷花。
在方城的北面,雖說舞陽城還屹立在桐柏山北麓,為方城關塞外圍的支撐不倒。但從三天前燕胡五千步騎先鋒越過沙河逼來,舞陽駐兵就給封鎖在城裡不能出戰,使得燕胡前哨騎兵得以大膽的直接穿插到方城邊牆之前挑釁,在方城與舞陽之間、一些沒有及時往南撤出的村落就遭了大災。
梁成沖、元歸政以及岳冷秋都對邊牆外的殺戮視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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淯河橫貫南陽盆地,從新野往南,經樊城東匯入漢水。
樊城與襄陽兩地夾漢水而立,並稱襄樊。
南陽南面門戶新野距樊城僅百里,中間有淯河相接,地勢上也沒有大山高嶺相阻。
羅獻成一方面著意經營隨州,一方面也是削弱南陽及荊湖方面的敵意,在襄樊的駐兵並不多。雖說長樂軍擁有近八萬戰卒,大都集中在隨州境內,在襄樊境內的駐兵僅有萬餘,到這時也沒有往這邊增兵的跡象。故而叫南陽在新野方面的防禦形勢也較為寬鬆,南陽也有一些人因此認為羅獻成並沒有膽子配合燕胡夾攻南陽。
燕胡秘使已入樊城,羅獻成也於昨日悄然進入樊城,除衛彰、胡宗國、馬臻相陪外,僅百餘騎護送他們入城,叫南陽在樊城的暗探悉無察覺。
曹家棄關中之後,雖說南陽在武關駐有重兵,但丹江以及丹江以西諸多發源秦嶺深處的河流,都是漢水上游的支流,以致從長安南或商州府境內,有多條險僻小徑可以繞過丹鳳縣、武關,與襄樊直接相通。雖說大股兵馬難行,但三五十人通過,卻不困難,恰能成為關中與荊湖相接的信道。
燕胡秘使那赫阿濟格為燕主葉濟爾寵妃那赫氏之胞弟,也是燕胡駐長安兵馬的騎兵主將。
出商州攻打丹鳳縣、武關,沿途山嶺險峻,只能用步卒強攻,騎兵派不上多大的用場。北燕又缺乏與奢家熟悉的使臣,阿濟格早年隨那赫雄祁在出使高麗時,就與奢家有所接觸,這次便不顧身份,親自涉險穿山來樊城與荊湖諸路叛軍相見。
隨阿濟格前來樊城的副使是原濟河知縣沈致,在徐州戰事之前,曾受命出使隨州說降羅獻成,這次自然也是給選來出使樊城。
阿濟格這次過來,隨身攜帶的燕廷詔書,除了冊封奢文庄為臨江王外,還冊封羅獻成為襄陽王,條件就是羅獻成將襄樊讓出來,叫奢家兵馬能沿漢水北上進擊南陽,而隨州兵馬從桐柏山中段出兵北擊信陽。
奢家殘部雖然要防備池州軍及荊湖軍抄其後路,但奢家控制著漢水,能夠迅速調三萬精銳北上,能有襄樊為立足,北上出兵突襲新野,將會非常的便利。
一旦攻陷新野,南陽盆地南面的門戶就豁然打開,其北線及西線的守兵就會給分割開來,無論是西面的武關或者北面的方城,只要攻陷一處,燕胡就與襄樊連成一體。
到這時候,就算淮東兵馬從廬州沿淮山北麓援信陽、南陽,都不可能再獲得戰略上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