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又碼字六千字一大章)
林縛只打算在龍嘴山停留一夜,而隨州境內的民生又不能拖到荊襄會戰完全結束之後再去整頓,召宋浮、胡文穆、王相等連夜商議。
羅獻成據隨州,一度號稱擁兵二十萬,連同家小計有四十餘萬口,後經王相治政,羅獻成保留八萬戰卒,約有三十餘萬口人安置於隨州、孝昌、棗陽、禮山諸縣。
羅獻成投附燕胡,抽調屯丁以補行營,兵馬一度增至十三萬。此時十三萬隨州軍或斃或潰或降或附,但隨州境內仍淹有原隨州軍屯丁及家小近三十萬口人。
「除去隨州屯丁及家小三十萬口之外,地方猶有丁口愈四十萬眾,加上蘄春、漢津、黃陂以及石城等地以及淮右山間的流民,戰兵計能得丁口八十萬眾!」王相對隨州民事拈口道來。
戰前江漢平原東部鄂東、鄂北地區,丁口總計要超過三百萬,此時人口削減不到戰前的三分之一,林縛輕輕一嘆,沒有說什麼,甚至都不能抱怨羅獻成戮害地方。
「南陽、河南等地,民戶十不存一,情況要比隨州惡劣數倍不止,」林縛說道,「看來羅獻成治隨州後期,還是做了一些安頓地方的事情;當然,這裡面有很大是王相你的功勞……」
「若非為民生計,下官實不甘從賊。」王相說道。
王相這麼說是想撇清自己,林縛也不介懷,心知他還是很有幹才的,亂世從賊實不能算什麼污點。對人不能過於苛求,畢竟很多時候人是沒有選擇的,便是在隨州軍里,王相還是有清名之人,與鍾嶸、衛彰等人相比,還是能潔身自好、顧及民生的。能做到這一點,也就足夠了。
包括南陽、襄陽、隨州、石城、黃州、荊州及江夏府江北諸縣在內,也就原隨州軍控制的核心地區即隨州府能夠迅速恢復民生。
襄陽南部諸縣以及荊州府的情況可能稍好一些,畢竟給燕胡侵佔的時間很短,大量的民眾都可以躲入西部的荊山以避戰事,而且危害最大、殺人最凶的大規模饑荒還沒有形成,只要在收復荊州、夷陵、長林、荊州諸地之後,及時組織流難歸鄉,將賑濟發放下去,情況就會有得到好久。
就算將揚子江南岸的江夏、鄂州、咸寧三府也算在內,曾經人丁繁盛的江漢平原在戰亂的丁口也沒有可能超過四百萬,相比較戰前要銳減一半。
「隨州營田為將吏私有,此時一律抄沒為公產;舊有屯丁耕種者,許編為民籍,佃種公田租賦依淮東例,降為三成,額外不得加派,所得以補地方耗用,」林縛說道,「因隨州軍九月抽丁而空荒下來的熟地,清計之後,都對這次應賞田令而隨軍征戰的民夫或賞或售;入春之前,都需要安頓下去,不能叫旱田誤了春稼!此外有所不足,則由黃蘄、石城、津陂等地墾荒以補——這次有十萬民夫隨軍征戰,加上家小,計有四十餘萬口,應能使荊襄等地的情勢要稍微好看一些。」
「能立即遷四十萬口人補入荊襄,那自然是能叫荊襄的民生在戰後得到更快的恢復,但財力艱困,」王相說道,「對於貧困之民,拖家攜口北上,不對他們前期墾荒進行扶持、賑濟,他們就沒有辦法在荊襄殘地生存下來。除開襄陽南部諸縣、荊州以及隨州府之外,地方上還有可能抹平耗用;在黃蘄、石城新置兩府以及即將收復的南陽府,耗用只能依賴於中樞的依賴,每府每年少說要拔入十萬石糧,要連著拔三年才夠……」
銀價在荊襄還飄乎不定,王相還是習慣用糧食計算收支。
「黃州、石城新安置丁口少,襄、隨及荊州雖有丁口可抽稅,但三年之內不宜抽太重,我估計著每年都要額外補十五萬兩銀,南陽將為備兵的重地,立即遷民補入有利於屯備,民生之事每年再補二十萬兩……」林縛說道。
「那荊襄之地,每年就短八十萬兩銀。」王相說道。
「好在整個荊湖八府,江南的鄂東、咸寧以及江夏府江南諸縣受戰事影響不大,民生大體安好,能補這個缺口。」胡文穆說道。
胡文穆治荊湖軍時,差不多能從鄂州、咸寧、江夏以及荊州每年得銀一百二十萬兩以養軍,荊州打殘,江夏及鄂州北部的漢津、黃陂、黃州皆殘,荊湖在江南岸兩個半府差不多每年還能有八十萬兩銀繳給中樞。
當然荊湖在江南岸的兩個半府,丁口逾兩百半,財稅總規模計有兩百萬兩,但相當一部分還是要給地方消耗掉,能有四成繳給中樞,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江夏、鄂州以及咸寧三府這些年也飽受戰事之苦,中樞從這三府三年內也減半征計,但三府三年內對地方也需減半征賦以養民生;這樣只需要每年額外拿出四十萬兩銀補給荊襄就夠了,戶部那邊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意見……」
戶部是林續文執掌,幾乎就是樞密院的錢袋子,林縛說額外每年往荊湖補入四十萬兩銀,那自然是確定將行的。
雖說胡文穆這次會隨林縛去中樞,但此時看到荊湖能多得一些利益,也是高興的。
大體議過荊襄戰後恢復民生的框架,林縛還不能躺下來消息,還要去列席軍司情的軍議,左承幕、王相以及胡文穆便想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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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宿在龍嘴山北麓的營壘里,住著簡陋而濕寒的棚屋。
胡文穆還要在荊襄留一段時間,左承幕過兩天就先回江寧去。
夜雖深,但沒有睡意,左承幕便邀胡文穆去他那邊夜談。他與胡文穆早年就在荊湖為官,既為同僚,亦為師友,故而在左承幕在調入中樞之後,才會支持胡文穆執掌荊湖,如今算來也有好些年沒有聚到一起好生聊聊了。
寒風呼嘯,天氣陰霾了兩三天,雪倒是沒有下下來;屋裡燒起鐵皮炭爐,四下里漏風的縫隙都叫堵塞上,水壺裡的熱汽撲騰騰的冒起來,棚屋裡就比外面暖和許多。
左承幕之子左鏈一直侍奉左右,拿起水壺替胡文穆及父親沏茶。
胡文穆看著火光映照出來的鐵皮爐子,說道:「初春時,我府里也能看到這種爐子,好像是叫煤球爐……」
「你到江寧後,新鮮玩藝兒還能見到更多,」左承幕一笑,說道,「樞密使推崇雜學匠術,前些天就說要在樞密院之下仿翰林院設大匠師院,以供俸存世之大匠師,位同封爵,比翰林士還要崇重,以徹底改觀匠工之低賤的現狀——有荊襄大捷在前,提出此事物議會小一些,但也不會小多少。不過匠師所新造之物,以往叫旁人視為奇技淫巧的,這短短數載之間也的確是大放光彩,淮東之強,大概也是強在這裡吧,你我是確實看不透了……」
左承幕都說看不透,胡文穆這些年都在荊湖,又怎能知道更多?
胡文穆說道:「適才所議,看上去戶部每年只需要額外往荊襄多掏四十萬兩銀,但這僅僅是用於民生的開支——荊襄會戰應該叫淮東軍的軍費開支,在短時間裡激增到一個叫人難以想像的程度,說起來也有些難以想像,中樞財政在荊襄會戰之後還要怎麼才能支撐下去?」
左承幕作苦相而笑,說道:「格局有高低,差以千里,你我是註定要給淘汰的人啊!」又指著剛剛及冠的幼子左鏈,跟胡文穆說道,「左鏈年歲也能入仕了,也有我的恩蔭,可以補入八品之吏;不過樞密使在江寧設了學堂,我想叫他進去學兩年,或許能跟得上新格局……」
胡文穆若有所思,淮東所開創的新格局到底是什麼,遮在他眼前似有一層怎麼看都看不透的迷霧。
胡文穆此時也知道淮山棧道的具體情況。
林縛著意經營廬州,是公開的事實,去年林縛在江南七府以戶部名義放公債時,所籌銀兩就有一百萬兩銀專門劃給廬州整飭戰備。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林縛針對淮西的軍事部署,曹子昂、陳華文在廬州,也確實在廬州遷鄉並寨、營田屯墾,還大肆整修軍壘、馳道、溪河,擴充兵備。
所謂有多少銀子做多少事,一百萬兩銀子看上去很多,但能做的事情其實有限得多,絕對不夠修一條橫穿淮山、從廬州西北故埠一直通到禮山的大道出來。
這條棧道真要費力去修,少了兩百萬兩銀搗騰不出來。
這大概也是燕胡絕想不到淮東會有伏兵從柴山殺出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胡文穆等人也都知道林縛經營淮東有十載,封崇國公又將崇州五縣等淮東核心區域及夷州划出去以為私邑,叫林縛在戶部之外實際還掌握著一筆大財源。
不過,淮東軍從去年秋後到這時逾一年的時間,馬不停蹄的接連展開上饒及荊襄會戰,其巨額的軍費開支,除了眾目能睹的戶部歲入之外,其他不足只能來自於林縛所掌握的私邑——崇國私邑的財源到底龐大到怎樣的程度,才能叫淮東軍在短短一年多時間裡連續支撐這等規模的戰事並獲得大捷?
左承幕說格局有高下之別,但胡文穆想不明白:崇州五縣及荒蠻之島地夷州的格局到底能高到什麼程度,歲入的規模才能達到跟掌握半壁江山的中樞財政同一個等級上來?
荊襄會戰過後,淮水以南諸郡,除兩川外,幾乎都能走出戰爭的陰影。
荊襄也許要殘破一些,需要三五年時間來休養生息,但兩浙、閩贛、江淮以及廣南、湘潭都迅速復甦起來,並叫樞密院集權控制,也許再過兩三年,北伐就可以成行了……
燕薊崩亡、北地淪潰、奢叛北出之時,天下七零八落,山河破碎,那時江寧實際所掌握之地不過一郡,而淮東還窩於一隅,叫諸人備防,誰能想到才短短四五年時間過去,會有這般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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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掀簾走進軍情司的作戰參謀室,寒風隨他呼呼的刮起來,吹得火燭搖曳。
林縛看著琉璃罩里的燈火搖搖欲滅,心想總是沒有電燈好用……
林縛實際也不明白琉璃與玻璃到底有什麼區別,以往江寧的匠工也不是不能燒制透明的琉璃,但成本極高,只能作為裝飾品使用,也就遠不及五彩的有色琉璃更招人喜歡——透明璃琉璃得以低成本大規模生產,還得益於冶鐵爐溫的技術發展。
技術的發展總是觸類旁通的,而技術的發展,意味著只需要極少的人力就能做成以往需要大量人手才能完成的工作。
如今江寧一盞琉璃燈台、透明玻璃盞的火油燈,成本僅需要兩枚銀元。
兩枚銀元的火油燈在當世還不能算便宜,但相比較早初這麼一盞琉璃燈台要售上百兩銀子,已經是便宜太多。
新的格局是什麼?
傳統的農耕文明,進步到工業文明,自然有著世人所無法預見的新局面。哪怕淮東此時的一切,還只能說是看到工業文明的曙光,但已非傳統的生產模式能比。
淮東紡織機械此時依然依賴於畜力跟水力,但淮東所產的所產新布,已然徹底佔領江南七府及浙贛的市場,只要船運所至,當地的土布根本就沒有競爭力可言。
也恰恰是江淮、浙閩、贛湘及廣南等地,還沒有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來,地方商貿還沒有開始復甦,民眾還剛剛為逃脫戰爭而慶幸,故而對淮東的布匹、鐵料等物產的迅速入侵跟擴張沒有太多的警覺。
鐵料還是其次,布匹才是與糧食並存、生存所不能或缺的大宗物資。
崇州沒有煤鐵資源,發展冶鐵總有天然的缺陷,後期林縛也有意將冶鐵等業分散到弋江、山陽及夷州等地去,而在崇州專註發生棉紡織業。
早年匠工所生產以及江淮等地手業作坊所採用的紡織機械,就有比家庭手工作業高過數倍的效率,淮東近期所造的畜力紡機甚至可以同期帶動五六十隻錠子,就相當於五六十架家庭紡機;而淮東織工甚至達到四天織一匹布的程度,效率之高,遠非傳統手工能比。
而林縛治捍海堤,鹽海改煮法為曬法,廢草場墾荒,新墾及節約出來的數以百萬計的大片土地,除了種米糧之外,還大規模的植棉,為崇州、鶴城的棉紡織業提供充足的原料。
早在永興年之前,淮東新布就成為與生絲及鐵器同等重要的、向海東及南洋地區輸送的大宗貿易物資,每年僅從海東地區就要為淮東攬回上百萬銀的厚利。淮東新布的利潤不比生絲貿易低多少,近年來甚至有超越生絲貿易的趨勢。
生絲畢竟是奢侈品,海東等地所產極微,大量需要從江淮引進;棉麻等布匹海東地區本有所產,即使淮東新布物美價廉,想要侵佔其市場,也要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真正的貿易潛力要比生絲及絲織品高得多。
而在中原地區,早年湖州布與平江綢齊名天下。
戰事延伸到杭湖,湖州布業受到沉重的打擊,待兩浙從戰事擺脫出來,地方上首先也是先全力恢復農耕生產。
不僅傳統的湖州布業作坊沒能恢復過來,便是各地男耕女織的土布生產都沒能恢復過來,使得淮東所產的廉價新布迅速彌補了戰後民眾的需求。
在閩東戰事收復晉安之後,淮東打了三次大會戰,江寧之戰,使淮東能夠控制江南七府,上饒及袁州之戰,使淮東能夠控制江西,使商道直通廣南、湘潭,荊襄會戰又將扭轉南北對峙的局面,使淮水以南諸郡的民生得到徹底休養的機會。
在輝煌的軍事勝利之後,也是淮東商貿迅速走出淮東,向江南七府、向維揚、東陽、廬州,向浙閩、向江西、向廣南及湘潭快速擴張的過程,使得淮東對內的貿易總量,迅速上升到對海東及南洋地區的貿易量相當的程度。
本來,即使淮東的控制力跟影響力再強大,商道在各郡的擴展在戰後應該有一個過程,但是林夢得與林續文兩人合計想出一個歪點子,就是拿淮東所產的新布去折算中樞及各地官員的薪俸。
當世官員領俸,有本色與折色之別,用絹布替換米糧與銀錢折算薪俸發放給官吏也是自古以來的慣例——一段時間中樞六部以及江浙淮十七府的大小官吏領俸只領得到淮東所產的新布,以致官吏家都到市面上替淮東賣布去換米銀,引起很大的反彈聲,才於近期改為布銀結合折俸。
對江西、廣南、湘潭等新歸中樞控制之地,林續文、林夢得則毫不留情的將數十萬匹的淮東新布送運過去折銀髮俸,而將最初計劃發俸的錢銀及米糧收繳回來,以補中樞財政的不足。
好在江西、廣南、湘潭等地也缺布匹,新布運輸進去還不大跌價,官吏意見不大,畢竟淮東所產的新布要比土布紋理細膩、柔和貼身,便是有多餘拿到市面去賣售也能得高價。
僅此一項,林夢得、林續文就用淮東新布先後回攏了有三百萬兩銀,而相當數量的新布僅僅是崇州兩萬織工一年的產量,幾乎是二十倍的暴利。
相比較之下,鐵料貿易對各地的劫掠,倒顯得很溫和。
左承幕、胡文穆猜測崇國私邑的財源有可能跟中樞歲入相當而猜不透為何能有如此厚利之時,林縛的私邑收入在今年確實能超過一千萬兩銀。
而在江寧會戰之前,淮東各項收入加起來還達不到四百萬兩銀;而在江寧會戰之後的短短兩年時間裡,這個數字就翻了一倍半。說到底就江寧會戰之後使江南七府等地的市場徹底底面向淮東打開,而之前這些市場對淮東是封閉的。
荊襄會戰即將進入尾聲,胡文穆願歸中樞,荊湖也將徹底歸併中樞轄管。
林縛此時不僅不從荊湖抽半兩銀子的稅,還將每年往荊湖補貼四十萬兩銀以恢復民生,甚至進一步嚴令荊湖等地降低少糧或無糧貧困農民的租賦。
說到底,林縛根本是要先恢復荊襄的生產,恢復民生,叫荊湖四百萬丁口的市場向淮東徹底的敞開,其利益遠遠超過每年四五十萬兩銀。
對湘潭、廣南也是如此,林縛無意立時從這兩郡抽稅,先大幅度的減征,以削減兩地養軍的財政潛力,繼而往這兩地輸送初級工業產品,以換作其他物資……
等將江西、荊湖、湘潭、廣南的關係理順之後以及江淮浙閩等地生產得到進一步的恢復,在戶部歲入持續增加之外,樞密院所額外掌握的財源,應在今年一千萬兩銀的基礎上還能再翻一倍,達到兩千萬兩以上。
要說格局,這便是新格局。
在上饒戰事之後,林縛對驅逐胡虜、收復中原就堅定了信心。
在上饒戰事收復江西、湘潭以及廣南重歸中樞之後,江寧所控制的人口就達到近三千萬的規模,加上淮西及荊湖,將達到三千五百萬以上。而兩川經歷這些年的戰事,人口規模已經下降到三百萬到五百萬之間,曹家掌握兩川沒幾年,跟地方上矛盾重重,又沒有絕對強的戰力,據兩川進取遠不足;燕胡據燕薊、晉中、關中、山東以及燕北兩部,人口規模應在一千萬到一千兩百萬之間。
林縛此時更關心他所努力創造的新格局能不能延續下去,一直深入整個社會的根基之中,從此不會再給動搖——唯有走到那一步,整個國家跟民族才有可能走出千百年來的歷史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