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走進軍情司的作戰參謀室,羅文虎正看著琉璃燈出神:
儲油的燈座是琥珀色琉璃,燈頭銅製,擋風的燈罩是透明琉璃,棉繩燈芯從燈頭伸入燈座之中,燈座里儲著半滿的透明有著些微脂香的液油——
羅文虎乍看到這麼一盞燈,還以為是軍中哪個貴家子弟的珍玩,高宗庭告訴他以旅將一級將臣的薪俸一個月能買兩三盞琉璃燈,嚇得他以為淮東薪俸高得驚人。俄而才給別人告之淮東旅將餉薪每月約四枚銀元,與縣中吏員相當,既談不上高,也談不上低,只是叫羅文虎難以想像不用兩枚銀元就能買下這麼一盞美崙美奐、有如珍玩的燈盞?
羅文虎在禮山率部投附時,曹子昂補給他的都是為緊缺的作戰甲械,而一些新造的物件,淮東軍里也是剛剛推廣,自然也只能在中軍大帳里才可能最先看到。
羅文虎自詡文武皆全,林縛使他入軍情司,也以為加入軍情司參與軍機,能幫上些忙,但進了作戰參謀室,就有些傻眼:
細沙與樹膠所制的沙盤以及精細作戰地圖,叫羅文虎難以想像荊襄之地何時叫淮東的斥候刺探得這麼徹底?
林縛看著站起來要行禮的羅文虎忘了手裡還抓著一隻單筒銅望鏡,見他丟也不是、拿也不是的尷尬樣子,笑道:「這玩藝精貴得很,才造來二三十枚,都不夠制軍一級將官分的;倒是軍情司最闊綽,一下就給我扣下來八枚私用……」
高宗庭說道:「望鏡能視物數里之外,清晰可見人面,立時發放下去,未必用出效果來,倒不如先放在軍情司。」
「你現在是執掌軍情司,自然替軍情司說好話,把這些東西放下去,你看下面會不會用?」林縛笑著反駁高宗庭。
許多東西,對林縛來說司空見慣,放在當世驚世駭俗,但也不是不能造,關鍵還是熟練工匠的匱乏。
早年林縛就是叫人造幾盞琉璃燈放在室內賞玩,但一直拖到掌握江寧工部的琉璃場之後,才得到近兩百名熟煉的琉璃匠,才有條件大規模的製造廉價琉璃器皿——這個「廉價」也是相對的,一個縣令的正常月俸只能買兩盞琉璃燈,琉璃燈實在不能叫便宜,只是沒有以往那麼高不可樊就是了。
望遠鏡的原理說起簡單,即使早初用透明琉璃太貴,用水晶磨製鏡片也是可以的,但鏡片的磨製太耗人工。葛福當初花了一個多月的工夫,才磨出一枚合格的鏡片來。而最簡單的光學原理不能形成可傳承、能教授的理論體系,叫其他工匠來磨製鏡片,手把手的教,都很難叫他們理解要點——那即便是能造出三四枚望遠鏡,也沒有什麼實用價值。
淮東很多新物得以逐步的實用化,還是在控制江寧、控制江寧工部之後。
匠戶傳統上列為賤戶,但在江寧城裡,又是規模極大的人群。
以江寧織造局場為例,崇觀年間織場匠役就高達四千餘人,到永興帝在江寧登基之後,規模更是進一步擴大,達到近七千人,為當世官辦工場的一個典型縮影。
淮東所控制的工造體系,以往專註發展冶鐵、織造、甲械、造船等業外;也是在控制江寧工部之後,獲得一個規模達十萬人等級的熟練匠工群體,才有餘力去發展衍生出來的其他工造業,才使得淮東所造新物這兩年來層出不窮。
林縛叫羅文虎等人都圍到沙盤前,問高宗庭:「你們所定的那個渡河計劃,把握大不大?把人投到南岸去,要是當中給敵軍截斷退路,那可是三五千淮東將卒的安危;迄到今日,淮東戰卒犧牲於戰場上不在少數,但也沒有成建制給敵軍消滅過,所以我希望你們能謹慎一些!」
「反覆試驗過三回,相當可靠!」高宗庭說道。
林縛又問從樊城趕來見他的唐希泰:「周同去樊城後,應該組織過諸將討論過這一方案,劉振之、陳漬、黃祖禹、周斌等人是什麼意見?」
「其他倒沒有什麼,就是陳漬與黃祖禹爭著領軍去對岸,周指揮使給吵得沒辦法,說是要主公您來決斷……」唐希泰說道。
「這個登城虎真是亂搞,」林縛無奈苦笑,說道,「既然把握很大,那就叫登城虎過去吧,叫黃祖禹負責側翼,牽制贊陽之敵,」又跟敖滄海說道,「長山軍也要加快一下速度,張季恆所部後天之前應要將新野之敵牽制住……」
有參謀官將林縛的話一一記錄下來,林縛與高宗庭、敖滄海又將這些指令性的話進行複核,確認不會有漏誤。臨了,林縛又指著沙盤,問大家:「你們再想想,還有什麼沒有考慮周全的……」
羅文虎雖與諸將站在一起,但沉默寡言。他以往自詡文武雙全,熟讀兵書,不認為淮東戰訓學堂的培訓會對他有什麼禆益,也自詡能勝任指揮參軍一職,但今夜才初步接觸淮東軍的核心機密,才發現差距大得叫他羞臉以對……
在沙盤清晰的標示出敵我雙方在南陽、襄陽一線的對峙形勢,山川林壑等主要地形都精確的顯示出來:
漢水隔在南北兩岸,從龍嘴山西北麓淺淤水域以北的漢水上遊河段,此時都在燕胡水軍的控制之下。以往架設於襄、樊兩城之間的鐵索浮橋早已給斬斷。
不過由於從谷城往西,漢水為峽江地形,谷城又從南面及西南給荊山、仙室山抱住,使得南岸燕軍要北撤,只能從谷城西登船溯水行四十里到贊陽以西及白陽關一線進入北岸。
眼下以燕胡的運力,每天只能運用三千餘人馬渡河,使得南北兩岸的敵軍,處於半隔離狀態,南岸燕胡兵馬雖多,但一時沒有辦法支援北岸作戰。
在北岸敵兵,以陳芝虎部為主,輔以屠岸及先行北撤部分的騎兵,計有七萬餘眾。這七萬敵兵以內線的武關、荊關及淅川城為支撐,外圍從漢水之畔的白陽關、贊陽東斜往北,一直到鄧州、新野,形成遮掩丹江的防線。
敵軍在白陽關到新野的這條斜向防線,也是確保葉濟羅榮南岸兵馬北撤的通道;為確保這條防線不給淮東軍撕破,陳芝虎從確山率部南下南陽,沒無意再控制整個南陽盆地,而是迅速進入南陽以西、以南的淅川、新野等城壘。
敵軍的丹江東翼防線,從西南往東北延伸,長約一百六十餘里,遮擋淮東軍在樊城的兵鋒直刺丹江側翼。
此時淮東軍進入樊城的兵馬,以崇城軍陳漬、劉振之兩部及廬州黃祖禹部為主,計有五萬人,不足以撕開敵軍在丹江東翼防線。
雖說淮東軍南線主力很快就能北上,進入樊城及樊城以西一線,步騎兵馬會迅速增加到十萬人,但很敵軍據防線以守,而每天都能有三千餘人馬撤到北岸,補入東翼防線,使得淮東軍難以猝勝。
而等總兵力近三萬人的水軍主力慢騰騰的從下游趕過來,還需要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到那裡怕燕胡在南岸的主力都已經撤到北岸了。
正是燕胡因為看到有安全退出、甚至還有背依武關跟淮東軍主力在南陽對峙的可能,軍心大定,逐步擺脫鄂東初潰時的陰影——這點可以說是對淮東軍最不利的。
從樊城、白陽關、新野等地兩軍對峙的勢態里,也能看出董原故意縱敵的惡劣影響跟後果——孫壯率部於白河灘一役圍殲燕胡反攻樊城的阿濟格所部及援兵萬餘兵馬,要不是陳芝虎部將高義已近新野,其時孫壯與黃祖禹完全可以利用兩到三天的空隙時間,出兵奪新野西北的鄧州或不理會守新野之弱敵對樊城側翼的威脅,直接出兵強取樊城以西的贊陽小城,打開進擊白陽關的通道,使丹江東岸的側翼完全暴露出來。
一旦丹江東岸的側翼完全暴露在淮東十萬精銳的兵鋒之下,漢水以南的燕胡西線主力,即使不能全殲,也頂多逃一兩萬人出去。
就是因為董原惡意縱敵,使陳芝虎部將高義於二十一日夜就率八千精銳步騎及時進入新野,遏制住在樊城的淮東軍先部一萬兵馬進一步往西、往北擴大戰果的可能;二十二日夜陳芝虎部將冷子霖就率舞陽兵馬經方城南下,進入南陽城;二十三日陳芝虎也率部越過泌陽,進入到伏牛山南麓地區;到二十五日,在方城、南陽、泌陽的敵軍屠岸所部,都悉數完成往西側以武關、淅川為內線的轉移過程,連合燕胡北撤兵馬,逾七萬兵馬團縮到伏牛山以南、丹江以西縱深不到一百五六十里的區域里——而在二十五日之前,柴山伏兵除了要守隨州城之外,還有近半兵馬不得不由劉振之、孫壯率領在龍嘴山、黑石溝以及平林埠一線圍殲敵潰!
即使以當時淮東軍在樊城、棗陽、平林埠及龍嘴山形成的防線相比,差不多縱深一百五六十里的區域,兵力也不到四萬人,差敵軍近乎一半。
眼下淮東軍要在短時間裡撕破燕胡在丹江東翼的防線,除了兵力沒有絕對優勢之外,還需要剋制丹江東翼的丘山地形障礙。
丹江東翼的丘山為伏牛山南麓余脈,多為高程約三十到一百丈不等的丘崗。僅看高程,這些山遠談不多高險,根本不能跟丹江以西以及漢水南岸的荊山、仙室山等崇峻山系相比。
丹江東翼丘矮谷淺不假,但特殊的褶谷使得丹東以東的丘谷險峻滑溜,人畜難行。
早年民眾在丹江東岸居住,人丁繁衍,在丘谷之間也修出一條條通往外界的通道,但贊陽等地處于丹江東岸、漢水北岸,相比於漢水南岸及丹江西岸的沿河高山,地勢頗為,幾乎每有洪澇,都是往贊陽境內傾泄。
近十年來,南陽先後經歷匪禍、民亂、叛反及外寇入侵,人口在短短十年時間裡,受到兩次近乎滅絕性的損失,贊陽境內幾乎看不到還有當地民眾留存。無人修護堤壩,十年間贊陽縣境前後受到有三次大規模洪水的侵襲,即使丘谷之間前人所造有一些道路,也都毀於一盡了。
即使不談其他的,淮東軍主力在進入樊城一線後還要繼續西進,去威脅丹江的側翼,兵鋒直指到贊陽城壘之下,就憑這些糟糕的道路,就能拖住淮東軍好幾天!
在白河灘一役之後,樊城就不再受敵軍貼近的威脅,黃祖禹與唐希泰也一心想恢復從樊城直接西進、逼近丹江東岸的道路,但近十日來才向西延伸不到四十里,離贊陽還有四十餘里,離丹江東汊口的白陽關,更有八十里地。
也難怪敵軍心思大定,只要淮東水營戰船從下游不能及時上來,他們在丹江東翼的防線看上去牢不可破,就能為南岸兵馬北撤再爭取出關鍵的十餘天時間。
就當前敵我雙方在樊城及贊陽、白陽關及新野等地的對峙勢態,非要有奇謀不能致勝;但在羅文虎加入軍情司知悉軍機之前,是完全想不到淮東軍不借渡船就能直接投射兵馬到南岸作戰的!
燕胡此時在南岸還有近九萬兵馬沒有撤到漢水北岸的白陽關、贊陽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