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嘴山去樊城僅四十餘里,天濛濛亮就啟程,千餘扈騎簇擁著軍情司數十輛馬車北上,白河灘還殘留著數日前激烈的痕迹,河灘上還有褐色的血跡沒給雨雪沖刷乾淨。
林縛攬過猩紅色的大氅,看著白河灘上燒焦的蒿草以及還沒有給完全清理乾淨的伏屍,策馬趟水而過。
白河灘上的浮橋在四天前給敵水軍強行縱火燒毀,是蘇庭瞻從石城北逃的水軍,用浮舟大盾搶入河口縱火,樊城這邊無法完全封堵河口——白河灘的浮橋被毀,不過在上游三十里外,在棗陽北去新野的馳道上還有一座石樑橋,成為淮東軍進入襄樊的主要通道,林縛急著要去樊城,自然是直接涉淺水過河。
白河水雖淺,但也沒過馬腹,過河時,雙腿都免不了要沒入冰冷的河水,齊膝蓋之下都給浸濕。過河後,林縛停馬將褲腳絞乾,換上乾爽的馬靴,從他所坐的方位,能看到漢水之上燕軍戰船在水面上巡哨。
「可惜我們的水軍一時上不來!」林縛指著河口外的漢水,與高宗庭、宋浮說道,「不然也不用冒險從上游渡河……」
這裡便是漢水大拐彎之處,從白河口往西,漢水差不多是東西流向,大彎之後,則是南北流向稍偏東南,在東北角沖積出大片的淤灘來。這處淤灘夏秋季是行洪水道,此時漢水枯瘦,則露出大片的泥灘,而水面尤寬,視野所及,都是旋渦。
由於漢水對岸為襄陽東南的鹿門山,遠望去崇山峻峻,造成漢水南岸的懸壁;與鹿門山同脈而生的許多礁石就散落在水位頗深的南側水道里——這些特殊的地形,使得當地稱漢水此彎為惡鬼拐,熟悉水道要的船工要操舟船過去也需十分的小心。
在急彎之後,燕胡用降將楊雄統兩百艘戰船、六千水軍備防;淮東水營戰船雖利,也無法輕易就能突破這條防線進入漢水上游。
而為防備敵水軍浮舟從白河淺水往上游即棗陽及樊城之間的腹地滲透,影響往西運動的淮東軍側翼,黃祖禹在白河汊西灘派駐一哨甲卒築烽火墩以為警戒防線。
奪樊城時得五千餘民夫,倒使得黃祖禹在樊城有較為充當的役力使用。
短短數日時間,白河汊西灘的烽火墩還頗為簡陋,但也是伐木為柵,中間夯了一層厚土,四角架木豎起箭樓,外圍還有防備敵軍直接衝擊柵牆的一道胸牆,將白河西灘封鎖起來。
樊城距此地也就十二三里地,待騎隊過完河,林縛便在扈騎的簇擁下往樊城而去。
飛羽岬的浮橋已毀,留地小半截鐵索垂入漢水之中,站在岬石之上,能看到對岸襄陽城西北角的水寨模樣,將望鏡湊到眼前,水寨北角豎起的高旗寫著頗大一個「楊」字……
楊雄於二十一日棄漢津北逃,北逃途中又受葉濟羅榮勒令出任襄陽、水軍統領,家小皆隨蘇庭瞻去了丹江口上游的鄖關。
鄖關有「秦頭楚尾、益豫分郡」,雖說地勢與襄樊相接,但舊隸漢中府。
奢飛熊之奢淵此時就在鄖關,當是擺出一副騎牆觀望的架式來,可北去關中,也可西去漢中。
只不過漢中城遠在巴山秦嶺以西,走峽江水道溯流而上也有近千里之遙。
雖說曹家在漢中聚有近兩萬兵馬,但荊襄會戰的消息傳到漢中少說也需要七八天,林縛心想曹家怕是這時才知道荊襄會戰的規模,他們是根本沒有足夠時間插手荊襄會戰。
再一個就是漢水上游水道夾於崇山峻岭之間,水道極險,到處都是險灘。眼下便是叫曹家在漢水有再多的兵馬,也沒有辦法短時間裡沿漢水而直下荊襄。
林縛進入樊城,先將周同、劉振之、陳漬、黃祖禹、周斌、陳刀子等旅帥以上將領召集起來議事;敖滄海、虞文澄高宗庭、宋浮、周普、孫壯、唐希泰、趙豹、羅文虎等人也列席軍議,濟濟一堂,將星閃耀。
樊城內的守軍不多,僅五千餘人,陳漬與劉振之兩部都離開樊城:一沿漢水北岸往西展開,一沿樊城西北的石橋嶺往西北展開,距敵城新野不足四十里、鄧州不足五十里。
「除了棗陽西北遮閉側翼的兵馬之外,張季恆、虞文澄兩部都往石橋嶺一線聚集,騎營第三旅全部兵力也都調過去,滄海你去石橋嶺坐鎮,把旗幟豎起來,」林縛說道,「將陳芝虎的注意力就吸引在那裡……」
即使在側翼留下遮閉兵馬,張季恆、虞文澄北上之後,加上之前的劉振之、張壯部,在石橋嶺一線聚集的兵力也將超過五萬精銳,叫人毫不懷疑在時機恰當之後,淮東軍便以雷霆之勢,撲擊北側的鄧州及新野兩城……
此時守鄧州為陳芝虎部將高義,守新野為梁家叛將屠岸。
關於荊襄會戰的收尾一戰要如何打,軍情司與諸部都進行充分的論證,眼下只是根據現實的形勢進行些調整。軍議時間很短,軍議之後,林縛與諸將在樊城簡略用餐,敖滄海、孫壯、虞文澄等人即北上去石橋嶺;稍作休息後,林縛便也出樊城沿漢水北岸往西去黃龍灘視軍,周普、高宗庭、陳漬、黃祖禹、唐希泰、羅文虎等人隨行,周同留在樊城坐鎮。
黃祖禹所部併入崇城軍第一鎮師,使得崇城軍第一鎮師兵力達到兩萬四千有餘;黃祖禹在陳漬之下出任副制軍,陳漬率部投射到南岸去,黃龍嶺前壘則由黃祖禹主持。
從樊城往黃龍灘的道路已經修復好,相比較南岸襄陽城以西的隆中山地的崇山峻岭,北岸的丘山要平緩得多。由於地勢相對較緩,故而比南岸沉積更大範圍的泥灘。這些泥灘很難叫敵水軍大規模登岸,但從樊城到黃龍灘四十餘里地,還是學白河灘那邊、每隔七八里便擇險處設一烽火墩及防寨,駐以精銳甲卒防備控制漢水的敵軍襲擊北岸……
黃龍灘雖名為灘,實際是一條低矮直接直迫到漢水北岸的石嶺,崇城軍第一鎮師所負責的前壘就在黃龍灘的西側,再往前就是敵將蘇庭瞻所守的贊陽、白陽關,丹江入漢水的汊口便在白陽關之後。
由於燕胡沒有足夠的運力將南岸襄陽的兵馬直接走丹江水道運往上游的武關、甚至更遠的丹鳳縣或商州府城,故而大多在白陽關登岸,再才白陽關沿丹江東岸往淅川走去。
由於丹江東岸的道路之糟糕,不比從黃龍灘往贊陽去稍好,故而白陽關之敵往淅川運動甚慢,使得此時在白陽關聚集的敵兵甚至要遠遠超過新野、鄧州兩城。
黃龍灘臨漢水是一座名為龍爪岩的岬山,岬山縱深兩百餘丈,如龍爪探入漢水之中,離水有十餘丈高;林縛走上龍爪岩,眺望對岸如龍橫卧的廟灘嶺,兩岸隔著是如此之近,能清晰看見對岸的樹木。
廟灘嶺是襄陽與谷城縣之間的一座臨水橫嶺,是荊山北麓的余脈,縱橫二十里,數座主峰皆有一百六七十丈高,是襄陽以西、谷城以東,漢水南岸除隆山之外最大的一座山嶺。便是林縛望過去的對岸山門岩,已經算是廟灘嶺的西北麓,山高也只在二十丈左右,與這邊的龍爪岩夾立漢水之上,相距也就三百步稍遠一些。
唐希泰早在二十一日就來樊城,對這一片的水文地形都摸了兩遍,說道:「漢水從上游而來,受龍爪岩所阻,被迫呈半孤形流向江對岸廟灘嶺外側的山門岩,水流受山門岩阻礙,又折射來,直衝我們西岸的天馬岩,水流變得極險;派人下潛水中,甚至能見水下有空壺形成、深不見底……」
林縛點點頭,一路走來,漢水之上都有敵水軍監視漢水的哨船駐泊,唯有這一段水面極險,敵哨船即使想拋錨落碇,也有極大可能會給水流裹住撞向山石,沒有可能頻繁巡哨。
當然,雖說這處水面只有兩三百步寬,但如此湍急的水流,使得淮東軍也沒有可能在這裡安排武裝洇渡……
黃祖禹說道:「大概每隔兩個時辰,敵軍會有哨船經過,不過其在襄陽城水寨在聞訊後,要派大量戰船逆著水流過來,少說需要一天時間;倒是敵水軍在谷城西及白陽關水軍過來要快一些,但敵軍未考慮上游會有敵手,故而在上游多為安排將卒渡河的渡船,此外最多就是小型的巡哨船,無法在如此湍流之前駐泊……」
「我們已經往廟灘嶺潛伏了多少人?」林縛問道,「若是給敵哨發覺,能守住多少時間?」
「此時潛伏到廟灘嶺有六十一人;一旦架成索道,在天亮之前包括甲械在內,能送一營精銳過去,」黃祖禹說道,「敵從襄陽往谷城的驛道在廟灘嶺南,他們考慮利用廟灘嶺與荊山之間的夾谷阻擊我從南面追擊來的兵馬,故而其營壘築在廟灘嶺的東南麓谷口位置,而我們要架設的過江索道則在廟灘嶺西北角的山門岩接駁對岸,敵軍聞警走陸路趕來,要繞走四十里地。這麼長的時間裡,能叫我們將一營精銳送過去,並在山門石南側建立的防禦陣地……」
「那好,我便在樊城等著你們的勝捷!」林縛說道,看向高宗庭,「宗庭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高宗庭笑了笑,叫羅文虎等幾個軍情司的指揮參軍留下來,他與周普陪同林縛返回樊城去;林縛是過來巡視前壘的,說不定敵軍在外圍也有斥候潛伏過來,他與林縛要在這邊停留時間過去,很容易引起敵軍不必要的警覺。
林縛南返回,陳漬、黃祖禹返回西翼的前壘營地,羅文虎隨唐希泰留在龍爪岩北側的山坳里。這裡看上去像是黃龍灘前壘的輜營,實際上千人馬都在為龍爪石河段之上架設懸索橋做了好幾天的準備。
之所以選擇對峙的山門岩架懸索橋,除了能饒開敵軍的視線以及湍急的水流叫敵水軍戰船難以長時間停留之外,還有一個關鍵性原因就是山門岩之後的密林里生有能捆綁懸索的巨木,是天然的鎖住懸索的固定物。
為了遷就對岸的地形,北岸就只能選擇了龍爪岩。
龍爪岩上寸草不生,沒有固定懸索的巨木,靠江側往懸石里鑿洞又容易引起水上敵巡船的注意,故而將鐵樁插入巨岩之後的石隙里,熔數萬斤鐵水緩慢的澆入石隙之中,將鐵樁與巨岩生根一般連成一體。
走下岩背,十三根高約四丈的工字形鐵柱有如生根一般豎立在那裡,羅文虎暗自感慨:換了別家勢力,不要說架懸索橋了,短短七八天里,將這十三根鐵柱生根一般的豎在這裡都沒有可能。
可笑羅獻成臨死之前竟然還想割隨州為王!
這麼湍急的水流,即使兩岸有固定物,想直接架設浮橋都是極難;即使水流沖不毀浮橋,敵軍在上游搞幾艘船裝滿土石,也是一衝即毀;不過,在水面及對岸都為敵軍控制範圍,架設懸於水面之上的懸索橋又談何容易?
當世在峽江之間架設索道或懸索橋:一般不能使用麻繩,麻繩太軟,拉開三四百步長,繩就會直接盪到水面上,那就成了浮橋。使用鐵索鏈也不成,環環相結的鐵環索太沉。
懸橋與浮橋對鐵索的拉力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浮橋有浮舟為底,將鐵索托住,主要是抗擊水流對浮橋的衝力;而一根重於數千斤的鐵索綳直懸於水面之上,鐵索對兩岸鎖橋固定的直接拉力,就將大到驚人的程度,而鐵索自身的強度能不能承受這麼強的拉力也是個疑問。更不要說還要叫人畜能行走其上了,很容易直接將鐵索橋壓垮掉。
當世在溪河之上造索橋,通常使質量輕而強度及剛性都頗強的竹索。不過就算一夜之間能從龍爪岩與對岸的山門岩之間架起竹質懸索,就算懸索綳得極直,一點不盪下來,離水面也只有十四五丈。敵軍控制水面,船從竹質索道之下而過,舉火便能燒之……
在看到淮東所產的鐵絲繩之前,羅文虎怎麼也無法想像淮東軍能在龍爪岩與山門岩之間先造索道、再造懸索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