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迷迷糊糊間,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晃。
不是在水裡的那種晃,是不靜止、不舒服、不安穩。
他努力了幾次,才睜開眼睛。
先看到的,是遠遠近近、朦朦朧朧的一蓬蓬幽碧色,泛著隱微的光亮。
想起來了,這是夜光石,走青壤的前半段,總能見到這樣的夜光石,是古時候的行路夜燈,後來,漸入深處,光亮就沒了,視物必須藉助手電筒或者照明棒,再後來,唯一亮著的,就是白瞳鬼的雙瞳了。
有人背著他在走。
這是誰?
炎拓艱難地挪了下臉,覺得頰邊蹭到的是個光腦袋,下意識呢喃了句:「余蓉?」
還真是余蓉。
聽到炎拓吭聲,她停下腳步、屈著腿把他放下來,又是揉肩又是舒脖,然後一屁股坐下來:「你可總算醒了,累死我了,這麼沉。」
炎拓腦子發脹,心下一片茫然。
這又是怎麼回事,還是在做夢嗎?為什麼一段一段過渡得這麼割裂、完全拼接不上?
他陡然激靈了一下:「阿羅呢?」
余蓉「啊」了一聲:「沒看見啊。」
什麼叫沒看見?炎拓一下子跳了起來,使的力氣太大,後背火燒一樣痛,眼前陣陣發黑:「阿羅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啊。」
余蓉瞥了他一眼:「你做夢呢?我找著你的時候,你就一個人躺在空地上,身下一灘血,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幸虧探探鼻子還有氣。」
***
余蓉是被馮蜜衝上來抱住、一起扭摔下澗水的。
那時候,馮蜜應該是不想活了,或者是覺得自己只要不遭遇白瞳鬼或者瘋刀,就肯定有復生的把握,所以並不忌憚採用慘烈的方式向死求生,本著「死也要拽個墊背的」的想法,選了就在身側的余蓉。
事發太過突然,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只有孫周,人已經獸化,又被她馴過,反應極快,有著救主的本能,嗖地衝上來,想抓住她。
然而兩人的墜勢太快,孫周又已經只剩一條胳膊、沒什麼力氣,非但沒能拽停她,反而被帶得一起砸落澗水。
澗水洶洶,三人一下去,就完全衝散了。
不過,馮蜜選余蓉同死,是失算了,其實所有人中,水性最好的就是余蓉:她之前在東南亞一帶馴獸練鱷,水裡來去不在話下,再說了,東南亞靠著海,余蓉性子又愛刺激,狂浪都衝過幾次,在澗水中,她比炎拓還能捱。
她嘆了口氣:「我生怕白瞳鬼下水抓人,還在水下閉了會氣,不過水流太凶,身子被沖走了,借著上來換氣的功夫,我往上瞥了一眼,少說有七八個白瞳鬼,已經堵在那個洞口了。」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也就顧不上那些人了。
和炎拓一樣,余蓉也是怎麼都靠不了岸,身體如同陀螺,被水流抽來打去,到後來還嗆了水,好在老天開眼,筋疲力盡間趴住了一塊斜出的邊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了上來。
「都不知道被衝下去多遠了,上來之後兩眼一抹黑,直接暈過去了,醒來後壓根也不知道在哪。好在包是隨身的,包里還有能用的裝備,我就順著澗水河岸一路往回找。」
找到最初大家藏身的那個洞穴,已經空了。
回想起白瞳鬼簇擁在洞口的駭人場景,余蓉覺得,也不用對找回邢深他們抱什麼希望了。
「我不死心,又折回烽火台那頭,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一兩個失散的同伴,一開始還擔驚受怕的,怕出事。結果一路上,跟走在荒野似的,地梟、梟鬼、白瞳鬼,都沒了。」
「來回找了幾次,就找著你一個,躺那一動不動。哦,對了,還有把刀,落在地上。」
說著,余蓉從後腰帶里抽出聶九羅的那把匕首,扔給炎拓。
炎拓沒接,沒力氣接。
他看著那把匕首在面前跌落:「不會啊,我記得,阿羅應該就在我旁邊。」
余蓉說:「被帶走了吧。」
帶去哪?越過了澗水,正式進入黑白澗,去到地下了嗎?
炎拓打了個哆嗦,一下子爬起來,踉蹌著往回走。
余蓉坐在地上看他,並不試圖去攔。
「去哪啊你?沒必要再去看了,我來來回回看幾次了都。雖說白瞳鬼什麼的都走了,萬一又回來……」
「老子把你背出來容易嗎?你別特么又栽路上,讓老子再背一次。你看看你那後背,撕扒撕扒骨頭都出來了。」
「趕緊瞧醫生去吧,不然我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喊到後來,余蓉也懶得喊了,她往後仰倒,兩手枕頭。
太累了,養養力氣吧,養點力氣,再去撈不死心的傻子。
***
炎拓到底也沒能再次去到澗水邊。
一是他不認識路,而且越往裡照明就越跟不上,二是身體原因,他在澗水裡泡過,接著後背受傷,又昏躺了很久——這季節,睡覺蹬掉了被子都會惹一場感冒,更何況是這麼往死里水裡的折騰?
余蓉休息夠了,一路找到炎拓的時候,炎拓的寒熱已經上來了,整張臉發燙髮赤,流熱汗的同時又打擺子,身體一時像往冰里浸,一時又像往火中燎,余蓉嘆了口氣,說他:「炎拓,你要是想現在就交代在這呢,就往死里折騰好了,我都失去那麼多同伴了,也並不特別稀罕你的命。我又不是聶二,會花十分力氣救你,出於情分、拉你拽你一把罷了。」
「你要是想活著、日後還能有機會再回來這裡,就打起精神來,跟著我往外走,咱現在還沒脫險呢,話就說到這份上,我走了啊,頭百步我會慢慢走,方便你跟上來,過百步我就不等了——老子也泡了水,一身寒颼颼的,餓得頭昏眼花,沒興趣顧別人。」
說完她就走了。
炎拓打著顫從地上爬起來,後背已經沒知覺了,他抬手抹了一把,入手膠黏:流的大概已經不是血,感染化膿了。
話糙理不糙,余蓉說的都沒錯,他現在即便能沖回澗水邊,除了消耗自己,別的什麼都不能做。
炎拓回頭看了一眼最深處的黑暗。
他得先活著,然後回來。
他趔趄著去攆余蓉,幾次摔滾在地,又幾次爬起來,最後一次爬起時,余蓉走回來,橫了條胳膊給他,說:「走吧。」
***
回金人門的路很不順利,余蓉也不認路,她只知道往亮處、往夜光石多的地方走。
然而青壤的範圍其實很大,光金人門就有四個,每個門之間相距很遠——林喜柔找到的那個礦坑出口,甚至遠在由唐縣,由此可見方圓之廣。
所以到了最後,或許是走逆了方向,盡在夜光石的迷陣中轉悠,炎拓的狀態越來越差,余蓉也好不到哪去:她比炎拓能撐,主要是因為沒受傷,精神上也相對積極。
但再積極也敵不過饑寒交迫。
余蓉已經沒了時間概念,不知道下來幾天了,只知道自己現在餓得像狼,一對眼珠子簡直要發綠,起初她還能拽著炎拓走,後來是扶,再後來是互支互撐,到了末了,誰也扶不動誰了,常常一栽倒就是徑直暈過去,然後被另一個晃醒。
……
炎拓也說不清是第幾次被余蓉晃醒了。
兩人疲憊對視,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自己狼狽如鬼的慘相,余蓉苦笑一下,說:「也不知道到哪了,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吧,你有什麼遺言沒有?趁著你還有氣,先說了吧。」
根據兩人的狀態判斷,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後死的那個。
炎拓看了她一會:「我還沒找著阿羅呢,我死不了。」
余蓉噗地笑出來,她不是有心澆炎拓冷水,只是習慣了有話直說:「你燒得跟塊炭似的,我們板牙村,有個出了名的、腦殼燒壞了的,叫馬憨子,我看你跟他也就一線之差了。」
「你有沒有想過,即便我們到了金人門,走出林子,還得一兩天呢。金人門那,只留了雀茶和孫理,現在還不知道她那頭是不是正常——就算正常,誰有那力氣把你抬出去?」
炎拓說:「我不會死。」
聶九羅沒有親人了,如果他死了,再也沒人會找她了。
他不死,腦殼也不能燒壞,他得清清醒醒地活著,再回來。
他緩了會,積攢了點力氣,慢慢給余蓉交代:「下頭沒信號,我和阿羅的日常用品,都在上頭。你找到我手機,聯繫人里,有個叫呂現的。」
「打衛星電話給他,把我情況告訴他,讓他帶足藥品設備,趕到山林口等著,或者,你能提供路線,就讓他雇嚮導和幫手往裡走。」
「兩邊開走,這樣能節省時間,他這人不錯,就是愛貪利,膽兒還小,他不來,你就開價,隨便開價,加嚇唬他,會來的。」
余蓉機械地聽著,肚子一連串地咕嚕響。
炎拓是不是太樂觀了?現在居然還在考慮醫生、救護。
她只想吃東西,有塊麵包都是好的。
炎拓接著往下說,語氣很平靜:「如果我命不好,死早了,死在什麼希望都還沒看到的時候,那,你可以吃我。」
余蓉嚇得一激靈,整個人都嚇精神了:「你特么胡說八道什麼?就你那身臭肉,我下得去嘴么?」
又後怕似地喃喃:「我特么吃人,吃你,那我跟地梟有什麼區別?」
地梟吃人,還能往天性上賴,她下這個口,還能是人嗎?
炎拓笑了笑,輕聲說:「交代遺言么,趁我還有氣,讓我把話說全乎了。你要是過不了心裡的檻,那就餓死好了。要是實在餓瘋了,想活,手頭又只有我這塊大肉,那可以吃,我授權了。」
余蓉沒吭聲,伸手壓住肚子,防它再發出聲響,身上一粒粒的,泛起的都是雞皮疙瘩。
炎拓繼續把話說完:「你要是覺得吃了我過意不去,那就順便幫我做點事。」
「一是,就把我葬在黑白澗邊上吧,二是,幫我打聽一下阿羅的下落,墳前跟我講一聲。妹妹的下落,我已經差不多知道了,阿羅的,我死了都還掛著。」
就說到這吧,想想也沒別的要說的了,都交代完了。
說了這麼多話,炎拓太累了,他闔上眼皮,眼前始終跳白、發花。
迷迷糊糊間,忽然看到母親林喜柔,盤腿坐在療養院的那張床上,一直在定定看他,眼神里,無限溫柔,也無限凄涼。
還有父親炎還山,立在床邊,還是那副病重時形銷骨立的模樣,嘴唇慢慢翕動著,似乎有無數的話想對他講。
炎拓在心裡說:爸,媽,保佑我吧,別讓我死,這次,別讓我死。
炎心他是見到了,可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還有阿羅,忽然就沒了,連下落都沒有。
這次,別讓他死,再多給他點時間。
正意識潰散間,聽到余蓉怒喝了句:「誰?!」
誰?還能有誰?又遇到誰了?
炎拓心底忽然生出些微茫的希望,他艱難地掀開眼皮。
余蓉正側著頭,看向斜前方,脊背聳起,手臂發顫,手中緊緊握著撿回來的、聶九羅的那把匕首。
炎拓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那裡,一叢高垛背後,有一團模糊的影子,正慢慢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