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的面目,一串老邁而衰弱的咳嗽聲已經傳了過來。
炎拓心中一動,他想起一個人。
李月英。
那個原本應該和林喜柔待在一起,卻離奇中道消失、自顧自逃命的李月英?
人出來了,還真是。
炎拓有些感慨:林喜柔那頭,算是全滅了吧,這個心懷鬼胎的,反而苟到了現在,看來不管是天災還是**,總有幸運兒誕生,就是從來搞不清,這幸運的標準是什麼。
余蓉卻沒認出來,她只過一眼李月英的照片,真人從沒打過照面,是以沒什麼印象。
炎拓提醒她:「跟著林喜柔的,地梟。」
卧槽,地梟!
余蓉周身繃緊,作勢就要起身,然而腿上一軟,身子晃了晃,半跪著撐住,這才沒倒。
實在也是不剩什麼力氣了,余蓉咬了咬牙,警惕地看越走越近的李月英。
李月英也是運氣好,趁著聶九羅和林喜柔她們打鬥時摸黑跑了,她一個人、目標小,找了處旮旯龜縮起來,居然一直沒被發現,捱到風平浪靜之後,原計劃是儘快離開青壤,然而多年沒回來過了,她對路線也不是很熟,兜了兩天的圈子,被這頭的動靜給吸引過來。
真不錯,眼前這兩個,都是有骨架有肉、卻餓到沒什麼戰鬥力的。
李月英舔了舔嘴唇,她也餓了。
余蓉心頭一凜,她跟野獸打的交道多,對這中動作有一中天然的警醒。
炎拓苦笑:「早知道喂她,還不如喂你呢。」
這是怕什麼來什麼了?余蓉有點不敢相信:「她這中的,不是不雜食嗎?」
她不知道李月英是個已經斷了血囊的,雜不雜食已經無所謂了。
炎拓也說不清:「餓慌了吧,狗牙當初,也雜食了。」
狗牙雜食,還有林喜柔出面主持規矩,李月英現在,得無法無天了。
李月英跟這倆都不熟,也不準備打招呼,她純粹以端詳獵物的姿態看兩人:男的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不足為懼,女的似乎還能蹦躂兩下,那就先對付女的吧,把女的搞定了,就能開餐了。
炎拓壓低聲音:「你還能跑么?要麼,把她引過來,我想辦法死抱住她,拖點時間,你能跑多遠跑多遠吧。」
反正遺言也交代了,死法他不在乎,還能發揮點餘熱就不賴,骨頭和肉,算是沒白長。
余蓉沒吭聲,她覺得自己不該往這處想,但還是沒忍住,衡量了一下可能性。
其實是可行的,她熟悉野獸,一般野獸吃飽了,就會懶上好一陣子,獵物從近旁經過都懶得撲——李月英這體量,一個人足夠她吃了,如果真被炎拓纏上了,她未必非得來攆她。
可是,這麼做合適嗎……
正想著,李月英已經彎下腰,雙手成爪、兩臂支地,後背高高拱起——明明是個人相,也做了這麼多年人,居然瞬間就能退回獸態,毫無違和感。
再然後,她雙足一蹬,直直竄撲了過來。
余蓉頭皮發麻,這女的看上去老弱多病,真動起手來,居然帶一股凌厲狠辣勁,這要換了平時,自己也不怕和她比劃兩下,可現在……
她省著力氣攢著勁,直到李月英已經縱到身前了,才猛然側身一閃。
李月英氣勢正盛,一撲走空完全無所謂,一個猱身轉向,又向余蓉面門抓過來,完全把邊上躺著的炎拓當死人。
炎拓躺了那麼久,多少也緩了點勁,他覷准李月英的所在,一咬牙起身就撲,原本是想把李月英給撲翻,然而高估了自己現下的能耐——身子起到一半就泄了勁。
只能做到多少是多少了,炎拓放棄了之前的打算,一把抱住了李月英的小腿。
以他現在的力氣,已經做不到把李月英給抱拖回來了,只能加押上自己全身的重量,給她多製造點障礙。
任誰的腿上忽然綴了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都絕不是件舒心事,李月英踉蹌一絆,勃然大怒,回身就往炎拓身上抓來。
余蓉知道這是炎拓在給自己製造機會。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她幾乎就要狂奔出去,但剎那間,腦子裡又掠過一個念頭:我特么就這麼走了?
就這麼走了,命或許是能保,但後半輩子的覺,還能睡得安穩嗎?
余蓉心一橫,大喝一聲,回過身揚刀就斬,李月英彷彿是背後長了眼,右肩一沉,直接把這刀避了過去,反而是余蓉用盡全力、沒收住勢,腳下被炎拓身子一絆,硬生生栽了出去。
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覺頸後劇痛,是李月英趨身過來,一爪抓進她後頸,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來。
被抓傷了?
余蓉心下一涼,現在這情勢,被抓傷等同於沒了半條命,孫周就是前車之鑒。
她心下狂怒,存了個我死你也要大出血的念頭,反手沖著李月英面門也是一抓,然而李月英的反應何其之快,手上急撒——余蓉完全是依賴著李月英的這一拎才穩住身子的,她這一撒手,余蓉身體自然跌落,反手一抓也就落了空。
這還沒完,李月英撒手之後,身子跟進,順手又是一記下抓,這一抓直摳余蓉雙目,看情形,不抓瞎兩隻眼也要廢個一隻。
余蓉目眥欲裂,看李月英猙獰嘴臉,只恨自己氣力不濟、不能生吞活剝了她。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嗖的一聲,李月英的腦袋重重一偏,忽然僵了一下。
是有一支鋥亮的不鏽鋼箭破空而至,鋒銳無比,從李月英左太陽穴進、右太陽穴出,橫衝貫額,像是左右額上都長了角、掛了翅。
余蓉愣愣地看李月英。
李月英也一臉驚愕地看余蓉,她嘴唇翕動了下,像是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甚至抖索地抬起手,摸了摸一邊額角處探出的箭鋒。
不遠處,傳來雀茶跑得氣喘吁吁的聲音:「余蓉,余蓉!」
余蓉沒再管李月英了,循向看去。
來的真是雀茶,人在十幾米開外,手上拎弩肩上背囊,她身後十來米外,還跟了兩個,三條人影,一前兩後,那形狀排布,有點像小時候看天上飛雁排成的人字掠形。
余蓉長舒了口氣。
直到這個時候,李月英才終於真的、歪倒了下去。
那一頭,炎拓還沒鬆手,他用了全力,胳膊都抱僵了,一時間,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鬆開李月英的腿了。
他輕聲問了句:「是我們的人來了嗎?」
余蓉低聲喃喃了句:「是啊。」
她有點奇怪,自己只留了雀茶和孫理兩個人守門,怎麼現在往這頭跑的,居然有三個人。
那金人門那呢,還留著人嗎?
無所謂了,一處有一處的遭遇,一處有一處的故事,虧得安排了雀茶留下守門,要是讓她隨隊,估計早壯烈了,也就沒眼前這樁事了。
余蓉閉上眼睛。
她真是太累了。
***
炎拓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山林道上。
跟之前一樣,也是覺得身子晃晃悠悠,但不一樣的是,他聽到鳥雀啁啾,聞到土壤和清新草葉的味道,還感覺到陽光照在身上、那種別樣的暖。
這是……出來了?
炎拓心頭一驚,下意識想睜開眼睛,眼皮很沉,幾次都沒能掀開,倒是耳朵挺靈,聽到絮絮的說話聲。
「可出大太陽了,蓉姐這下有救了。」
「可不是,昨晚上我都睡不著,就怕今天是個陰天。」
蓉姐……余蓉?
想起來了,余蓉好像是被李月英抓傷了,盼著出大太陽,是要用天生火吧。
聲音忽然低了一度,還帶了些許慎重。
「但是……蔣叔,沒辦法了吧?」
「紅線貫瞳,肯定是沒轍了,蓉姐也愁呢,你說拿蔣叔怎麼辦才好……」
炎拓睜開眼睛。
眼前還是一片黑,這是遮了眼罩,炎拓沒多想,順手摘下,摘掉的同時才明白過來為什麼要遮:白熱的光亮剎那間入眼,激得他痛哼一聲,又趕緊閉上。
眼前一片血點,彷彿有無數牛毛樣的細針在密戳。
擔架立時停下、擱放在地,有人經驗老到地安慰他:「沒事,地下待久了,上來要醒眼,不能像你這樣猛開眼。」
另一個人則咣當晃水杯:「喝點水吧,早上燒的,還熱著呢,撕了片麵包進去泡,不好吃,但適合你這樣的。蓉姐說,完了再給你含個參片,回頭見到那個呂什麼先生,就妥了。」
炎拓沒說話。
他是趴在擔架上的,後背似乎處理過,但已經完全沒了感覺,他甚至起了個荒謬的念頭,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長後背。
***
從這兩人嘴裡,炎拓大致知道了金人門那頭髮生的事。
這兩個人,是隨著蔣百川一起被林喜柔綁架的人質,囚禁期間,幾次轉移,最後一次,就是進的青壤。
當人質的,生死永遠未卜,一直惶惶不可終日:換人什麼的,說好聽點是得救,說不好聽就是大限將至,所以都思謀著伺機逃跑。
機會出現得很突然,有長白眼珠子的怪物突然出現,且來勢洶洶。
隊伍轟然大亂,有那膽子小的,或者反應遲鈍的,基本也就當場交代了,這倆屬於機靈的,及時自保、尋機逃跑,而且策略正確——都盯住了蔣百川。
識途要靠老馬,蔣百川在青壤幾進幾齣,沒人比他對路更熟。
但又不敢太過靠近、只能遠遠盯著,因為同為人質,知道他在地梟手上傷了皮肉,是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爆的炸彈。
很幸運,一路上沒再出別的狀況,大概是因為金人門屬於青壤的邊緣,對於白瞳鬼來說,太過接近「地上」,所以對這個方向的搜捕相對潦草。
蔣百川到達金人門時,兩人離得還遠,近前時看到變故陡生:蔣百川突然發難,而雀茶一箭放出,把蔣百川射翻在地,又吩咐孫理上去,把蔣百川綁了個結實。
兩人嚇得沒敢再靠近,磨嘰半天才亮明身份、抖抖索索往那頭喊話。
雀茶謹慎得很,遠遠扔了繩子過來,讓兩人脫掉衣褲,只留褲衩,然後互相幫著綁住手,一個一個蹦過來,讓孫理檢查身體皮肉,這期間,她一直搭箭在弦,聲明只要敢輕舉妄動,她就放箭。
這誰還敢亂動?
兩人老老實實,一一照辦,也先後過關,加入守門小隊,領到了吃食。
這之後,又有一個逃了回來的,不過不是人質,是邢深那隊的,也是個從白瞳鬼手下得以脫身的幸運兒。
至此,雀茶那頭,加上蔣百川,人數躥升為六個。
對裡頭的情形,通過逃回來的這幾個人,雀茶約略有了了解,雖然擔心餘蓉的處境,但自忖沒那個能力進去打援,於是以守為主,穩紮穩打,寄希望於能有更多的人逃回來。
轉眼兩天過去,周遭毫無動靜,也正是因為這中風平浪靜,讓雀茶等「甲不離身」的戒備狀態有所放鬆。
但總不能這麼漫無目的地等下去,是走是留,得有個決斷,幾人商議之後,決定先沿著安全地帶、即夜光石分布密集的地帶謹慎搜找,再做進一步打算。
***
傍晚時分,幾人和按照路線往裡走的呂現一行中道匯合。
抬擔架的兩人向呂現移交了炎拓之後當即回返,余蓉打算在金人門一帶再守幾天,看看能不能再撿回幾個——青壤那麼大,也許還有人在裡頭兜著圈、沒找著方向呢?
呂現這人有個好處:炎拓沒什麼危險時,他盡可以嘴欠打諢,但人真有事時,他還是專業和敬業的。
收到傷情照片之後,他就廣掘人脈,聯繫了自己在外科以及骨科的各位師兄師姐,研究該怎麼用藥、清創、縫合,以及有可能引發怎樣的併發症、該輔以怎樣的後續醫療保障。
現在接到人了,先不廢話,立馬設帳開展工作,因為余蓉放話說「一切按最高規格來,費用不是問題」,他甚至還帶了個助手隨行。
炎拓用了麻藥之後就昏睡過去,再醒來時是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葯勁沒過,腦子昏昏沉沉,看人也看不清,只覺得呂現的一張大臉像脹氣的饅頭,在眼前飄。
呂現說:「炎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這語氣,炎拓覺得自己可能藥石無醫、回天乏術了。
呂現:「……我估摸著你會生一場大病,你這身體,這次真耗到老本了。」
炎拓闔上眼皮,腦袋沉重無比。
他想起聶九羅,她吞下生死刀磋磨的粉末之後,也是在透支身體吧,耗得比他厲害多了。
呂現:「你這傷,我能使的招是全用了,我心裡也不是很有底,建議你還是進醫院觀察,一周內狀態穩定了再居家休養,醫生要是問傷怎麼來的……」
說到這,他壓低聲音:「你是不是盜獵去了?炎拓,不是我說啊,你別跟著你小阿姨摻和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了,遲早出事,我估計……連我到時候都夠嗆。」
他真是挺愁的,老早就計劃著把自己摘出來、摘乾淨,這一拖再拖的,反而越陷越深。
炎拓笑了一下,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你放心吧,我林姨……回老家了,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公司以後,只做業務……你要是想辭職,打報告,我批。」
呂現嚇了一跳,這走向太過突然,哪有說洗手就洗手的,他懷疑炎拓是在說胡話。
他清了清嗓子:「那咱……上路了啊,我覺得,就住家附近的醫院就行……」
炎拓搖頭:「不回……家住。」
呂現愣了一下:「那去哪住啊?」
炎拓沒再回答,只是下意識地手上蜷抓:「我……刀呢?」
刀啊,想起來了,是有一把,跟炎拓一起移交過來的,呂現趕緊拿過來給他,又小心提醒:「刀鞘沒有,用一塊皮子包著刃的,你小心點啊。」
炎拓握住裹著皮子的刀身,一顆心慢慢安穩下來。
阿羅一定沒死,死了的話,白瞳鬼把她的屍體扔在當地就好,何必還費勁帶走呢?
一定沒死,還有見的機會,他要儘快恢復,再入金人門。
就是……白瞳鬼為什麼要放過他呢?
綁了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放過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