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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記 3

所屬書籍: 梟起青壤

余蓉和雀茶各抽了十多張濕紙巾清理儀容,饒是如此,上車之後,還是給車裡帶來了一股廚餘飯後的家常味。

炎拓正想再追問一回事情究竟是怎麼不順利的,聶九羅的視頻電話過來了身為「導演」,她也是掐著點算著進度,很想知道「上映」之後反響如何。

余蓉懶得跟她掰扯,雀茶湊過去,把事情講了一遍。

聶九羅說:「這個許安妮還挺有氣性,居然能動手把你們給打出來,不錯不錯。」

余蓉:「這叫不錯?」

聶九羅非常自信:「咱們的目的不就是戳醒她,打破她對吳興邦那些不切實際的濾鏡,讓她再前進嗎?現在她已經知道為這種人沉淪不值得了,這就是有效果了啊。」

呵呵,有效果,都是建立在演員受罪的基礎上的。

余蓉給她潑涼水:「八字沒一撇呢,她剛歇斯底里的,萬一不想活了呢?你這種設計,那些話,挺傷人的,你知道嗎?」

聶九羅哼了一聲:「把人戳醒,當然會疼。又想戳,又想不疼,你當針灸呢?」

余蓉一時語塞。

炎拓暗自嘆了口氣,把車窗撳下一線,以期散散車裡的火藥味,同時默默提醒自己,以後別跟聶九羅吵架。

他一定吵不過她。

余蓉磨了會牙,跟她再戰:「那萬一戳過了呢,她尋死這麼辦?」

聶九羅說:「為了個垃圾尋死,你會這麼做嗎?」

余蓉又被聶九羅給問住了。

雀茶猶豫了一下,說:「聶小姐,不是的。有時候,人尋死吧,未必是為了誰,可能只是對自己太失望了,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一切都太爛了。」

以前,她就常有這感覺,覺得自己很糟糕,是條依附於蔣百川的米蟲,後來又覺得自己太絕情,同床共枕十幾年的人受難,她居然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簡直沒人味兒。

許安妮如果真的尋死,未必是為了吳興邦,可能是太絕望了,覺得老天一直在戲弄自己,覺得這人間不值得。

聶九羅說:「所以,我安排了你們三個人都在場,三個人,還看不住一個人嗎?真尋死的話,你們就出手唄。」

很好,演完了還不算,還得蹲守。

導演動動嘴,演員跑斷腿啊,難怪演員演著演著,都想當導演。

雀茶只射箭拿手,其它的功夫不行,於是負責後勤保障,蹲守這活則落到了余蓉和炎拓身上,兩人輪流去查看,或聽動靜、或溜窗縫,還得防著被人當成偷窺的變態。

好在,這一夜許安妮都很安靜,沒開煤氣,沒吞安眠藥,也沒動刀刀剪剪,只是安靜地坐著,半晌都不動一下。

炎拓從窗外拍了張模糊的剪影發給聶九羅,半是及時知會她許安妮現在的狀態,半是因為,他覺得許安妮的剪影很像雕塑,哪怕看不到面目,只看輪廓,都會讓人覺得滄桑滿滿,心底頓生荒涼。

第二天,一個白天,許安妮都沒出屋,也沒點外賣,只是改坐為趴,如一具絕望的屍體,趴在一堆外賣餐盒之間。

余蓉沉不住氣了,這許安妮要是失魂落魄半個月,他們還得在這守上半月?她雖然有助人為樂的精神,但她不是聖母,做不到日復一日啊。

炎拓則開始研究監控設備,尋思著找個機會,在許安妮房裡裝上一個,這樣就可以遠程監控、出事的話適時報警,至於會不會侵犯個人隱私、觸犯法律,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只聶九羅依然樂觀。

她說:「尋死是一種衝動,一般在情緒最激烈的時候不死,後頭也就多半不會死了。繼續失魂落魄我看也不會,她都行屍走肉好幾個月了,這次是個機會,能不能爬起來,就看這次了。」

又說:「你們要注意兩種跡象,一是吃飯,一旦開伙,那就說明依然惜命;二是打掃衛生,打掃衛生是摒棄過去、積極生活的開始。」

……

聶九羅說的第一種跡象,在第二天晚上十時許來了。

許安妮點了份夜宵,外賣員騎著小電驢從炎拓車邊經過的時候,雀茶看到了包裝袋上的店名。

小張燒烤。

余蓉擔心是斷頭飯,這頓燒烤是要混著上百顆安眠藥一起吞的,所以外賣員一走,她就過去扒住了窗縫。

她看到,許安妮雙目紅腫,臉上卻帶煞氣,烤串拿起來,打橫一擼就是一串,一擼就是一串,然後端起可樂咕嚕一口吃得咬牙切齒,喝得氣吞山河。

余蓉咽了口口水,媽的,這小張的手藝還真不錯,隔著窗戶,味兒都這麼香。

第二種跡象,是第三天凌晨時來的。

當時,余蓉和雀茶都已經在車裡睡歪過去,炎拓負責觀望,他看到,許安妮拖了個很大的黑色垃圾袋出來,很費力地穿過巷子,拖到垃圾筒邊。

垃圾袋太大,塞不進垃圾筒,她只能把袋子靠在垃圾筒邊,撣撣手回去了,沒過多久,又拖出來第二袋。

第三袋尤為沉重,許安妮拖得氣喘吁吁,半途頻頻休息,看得炎拓恨不得上去給她搭把手。

三袋拖完,許安妮回屋之後沒再出來,燈也熄了,炎拓長吁一口氣:這兩天,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許安妮熄燈,從余蓉和雀茶被趕出來的那一刻起,許安妮的燈就沒熄過,連大白天都亮著。

如今,終於熄燈了。

希望她能睡個好覺吧。

余蓉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非但大亮,還金光萬道的,刺得她睜不開眼。

她伸手去遮,透過指縫,看到炎拓轉身向後,遞過來一個外賣袋:「茶餐廳點的,瘦肉粥和蝦餃。」

余蓉接過來放下,從車側袋裡摸出根條狀的漱口水撕開,吸溜了一通漱口,然後打開車門吐掉。

另一邊,雀茶也醒了,打著呵欠問:「許安妮呢,怎麼樣了?」

炎拓說:「挺好的。」

挺好的?

一句話說得雀茶沒了睡意,余蓉來了精神。

炎拓遙指了下許安妮的出租房:「清早的時候,出來扔過垃圾,三袋。我去看了,前兩袋都是外賣餐盒……」

余蓉脫口說了句:「呦,還真打掃衛生了啊。」

雀茶更關心他沒說完的部分:「第三袋呢?」

炎拓笑了笑:「都是男人的衣服、鞋子,應該是吳興邦的,還有剪了的照片什麼的。」

雀茶心頭一陣鬆快:「她這算是……挺過來了?聶小姐這招還真管用。」

余蓉悻悻的:「管用什麼啊,她運氣好,瞎蒙蒙對了而已。」

炎拓沒說話。

挺過來了嗎?可能吧,但離痊癒,還差很遠很遠。

療傷這種事,只能靠自己了,希望許安妮的厄運已經走完,前路能遇到許多許多的養分、許多許多的愛。

余蓉和雀茶是事了即撤,深藏功與名,炎拓則在安陽又待了兩天,和合作方達成新的合作,簽了新的合同。

走的那天,他又開車去了一趟許安妮的住處,也是巧了,車子剛到巷邊,就看到許安妮從外頭回來。

應該是剛買菜回來,提兜里滿是新鮮蔬菜,有水芹,也有蒜薹,還有個提兜里盛滿圓溜溜的金桔,看著分外可愛。

許安妮低著頭,正看手裡的一疊小廣告,裡頭有些是商品廣告,有些是招工廣告她的文化水平不高,做的都是門檻比較低的工種,習慣了去中介介紹所拿單頁信息。

炎拓目送著她穿過巷子開門進屋,這才把車停在道邊,打開車門下來。

走到許安妮門口時,聽到屋裡響著篤篤的刀聲,是在切菜吧,一刀一刀,刀刀都是即便受了生活的傷、依然想要用力生活的節奏。

炎拓蹲下身子,把從合作方那要來的招工啟事從門縫底下塞進去。

他跟合作方打過招呼了,如果有個叫許安妮的打電話來詢工,請格外照顧。

就送她到這吧,他也該回小院了。

從安陽回小院的距離挺遠,上次走,就是快半夜的時候才到的,這次出發得晚,估計會到得更遲。

炎拓給聶九羅打了個電話,說了這事。

聶九羅在忙,語氣又急又快,漫不經心:「知道了,那時候我早睡了,你回來聲響小點。我讓盧姐給你守個門,到了發條信息,讓她開門就行……我約了老蔡聊展覽的事,走了啊。」

炎拓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已經掛掉了。

炎拓收起手機,慢抹方向盤,心頭有點不是滋味:這麼久沒見了,如今要回去,她一點歡喜的表示也沒有。

不過也正常,以她現今的忙碌程度,一天過得飛快,塑出個人形兩天就沒了,估計還會嫌他回得太早。

回程平淡而又無聊,午飯是在服務區吃的,吃完後,炎拓還買了根雪糕,一個人坐著吃完了,反正回去了聶九羅早睡了,他早到一刻遲到一刻都沒什麼分別。

……

到的時候果然很晚,都快一點了,小巷裡的宅子都黑洞洞的,只余街燈值守。

炎拓提前給盧姐發了信息,停好車之後,拎著行李箱到門口等。

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

炎拓低頭進來,說了聲:「辛苦盧姐。」

才剛跨進門來站定,邊上的人忽然「哈」了一聲,往他身上撲跳過來,炎拓猝不及防,被撲得後背直撞到邊牆上,第一反應是遇襲了想還手,瞬間又明白過來,一顆心像塊雀躍的石頭,咕嚕嚕泛著泡兒浮上水面,然後慢慢順著融融的水化開。

他一隻手還拎著行李箱,騰出另一隻手來,環住聶九羅的腰,才想起把箱子放下。

聶九羅這一哈一撲加一撞,聲響挺大,直接把感應燈給激亮了,炎拓低下頭,看到她穿了薄睡袍,仰著頭笑嘻嘻的,頭髮應該是洗了才幹,有几絲在暈黃的光里飄著。

看盧姐的房間,早黑了燈了。

炎拓笑,說她:「這麼晚不睡,還穿這麼少,不嫌冷啊。」

聶九羅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說:「不冷。」

「不是說不等我了嗎?」

聶九羅白了他一眼,另一隻手的手指用力戳他心口:「首先,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這種悶騷的人,聽說人家不等你就會不高興,又不說,只會在路上偷偷擦眼淚。看看,眼圈都紅了。」

炎拓哭笑不得:「誰哭了?你胡說八道什麼。」

聶九羅也不去抬杠,收了手,把頭埋在他胸口:「其次是,你走好些天了,我真是特別想你。」

炎拓也不知道該回什麼,半晌才低低嗯了一聲。

感應燈又暗下去了,暗掉的瞬間,他看到院里的桂花樹,還有金花茶,因著時令,都在花期的末了,枝葉葳蕤間暗香浮動,味道在寧靜的夜裡蒸蒸騰騰,彷彿肉眼能看得見。

過了會,聶九羅問他:「余蓉她們走啦?」

炎拓點頭:「回去了已經,人家也就過來幫個忙。」

「許安妮還好呢?」

炎拓想了想:「人生那麼長,好不好什麼的,現在不好說,得看她往後自己怎麼過了。」

聶九羅也是這想法。

她穿得少,之前是剛下樓,再加上興奮,沒什麼感覺,而今夜風一過,著實有點冷了。

她撓了撓炎拓胳膊上的軟肉:「上去?」

「上去。」

「走不動,背我吧。」

炎拓苦笑,示意了一下手邊的箱子:「阿羅,我帶著箱子呢,不好背你。」

聶九羅垂眼看了看那個箱子,二話不說,抬腳就踹,箱底有萬向輪,被踹得骨碌滾開兩米多遠,這一滾,又把感應燈給滾亮了。

炎拓:「……」

聶九羅說:「炎拓,我得給你端正一下態度。箱子重要我重要?一口破箱子,扔這誰偷啊?非得拎進去?拎進去了它能下蛋?明早來拎不行?背了我再來拎不行?為了一口箱子,拒絕我?」

炎拓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從反駁。

聶九羅說得停不下來:「還有,人是有感情的,你剛拒絕我,我心裡已經有裂縫了,愛會消失的你懂嗎?」

炎拓:「這就有裂縫了?」

聶九羅:「沒錯,我乾媽給了我一顆脆弱的心。」

炎拓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親媽是裴珂,乾媽是……女媧。

這就認上親戚了,胳膊腿挺能攀的。

他點了點頭:「那行,今晚好好給你補補。」

這話說完,兩人都沒再說話,聶九羅仰頭看他,牙齒微咬嘴唇,有燙熱自下漸漸浮上來。

她哼了一聲,說:「壞蛋。」

炎拓奇道:「我的意思是,我下碗面,給你補補身子。你又想哪去了?阿羅,你是不是該反思一下,你這思想有點斑斕啊。」

聶九羅噗地笑出聲來,一把掐住他腰上軟肉:「你再說?」

炎拓也笑,略略彎腰下腿:「上來吧。」

聶九羅身法輕盈,只借力一蹬,就竄上去了,炎拓攬住她的腿彎直起身,完全不覺得吃力,說實在的,他同時拎箱子上去也不成問題。

不過,既然箱子已經被聶九羅踹開了,那就隨它去吧。

他背著聶九羅,穿過綠意尚還蔥蘢的小院。

聶九羅低下頭,長發拂掛在炎拓的脖頸上:「對了,我今天和老蔡說,想把個展的壓軸作品給改一個。」

壓軸作品?想起來了,是黑白澗的場景雕塑。

炎拓隨口問了句:「想改什麼?」

「水下石窟。」

炎拓有點意外:「是那個……水下石窟?」

聶九羅點頭:「我雖然沒去過,但聽你描述,已經很具象了,我會先出圖,哪兒不對你指導我改。展出的操作難度不大,老蔡說,可以封一個玻璃缸,直接把石窟雕塑沉在水下,不過要考慮雕塑的材質問題,可能會被水給溶解了。實在不行,就用類水凝膠代替,視覺效果應該是一樣的……你覺得呢?」

炎拓沉吟了一會:「這是你的個展,一切你自己決定。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我可能不會這麼做。」

聶九羅奇怪:「為什麼?」

她和老蔡都覺得這個創意很好,水下加石窟的概念,會比單純的場景雕塑要吸睛,也更具討論度。

炎拓說:「可能是因為,對於一些珍貴的秘密和特別的所在,我不願意和人分享,也不想讓人窺見它的邊角。」

那是個不被打擾的地方,越少人知道越好,每次想起那兒,他永遠虔誠、心懷感激,傾向於讓它一直沉睡,長久安寧。

聶九羅若有所思:「炎拓,那個地方,是不是只有我們去過?」

「是,只有我們去過。」

可能有史以來,也只有他們去過,又活著離開了。

聶九羅沒有說話,過了會,她把臉埋在了他頸側,喃喃說了句:「那算了,不對外展示了。」

哪天真的做出來,就藏在家裡吧,像那個微縮的小院模型一樣,珍藏起來,只自己看,也只有自己,才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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