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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記 6

所屬書籍: 梟起青壤

一年後,聶九羅的個展如期開展。

開展前,老蔡找到聶九羅,確認一個關鍵事宜。

如果在巡展過程中,有人看中了展品且能給出合適的價錢,賣不賣?

炎拓的想法是:當然不賣,藝術是無價的。

哪知聶九羅脫口說了句:「賣,當然賣。」

頓了會又補充:「不過要保證巡展期的展出,先付定金,巡展期結束才能提貨。」

老蔡走了之後,炎拓問聶九羅:「不是說,藝術是無價的嗎?」

聶九羅瞥了他一眼:「藝術當然是無價的,但藝術品是有價的,藝術家也是要吃飯的。」

在老蔡的運作下,巡展有一條重點城市名單,首展避開熱門的北上廣,選擇了山西大同,因為這裡被稱為「中國古代雕塑博物館」,而且有著國內規模最大的古石窟群之一,雲岡石窟。

首展定在這裡,有致敬,有傳承,也隱隱有不畏比較的意味。

作為創作者,聶九羅需要跟線,雖然不至於跟全程,但多地打卡是必要的,這就意味著,她會有一段較長的旅程從前出遊,是去看別人的作品,拜訪、採風,這一次,是送自己的作品給別人看,心情自然不同。

人生首展,意義重大,炎拓決定全程陪她走這條線。

再說了,他也是贊助人不是?錢花出去了,得去驗收一下、聽個響。

除此之外,他還聯繫了遠在泰國的余蓉,希望她和雀茶有空也能來。

余蓉對個展什麼,完全不感興趣:「開個展覽,又不是斗地梟,幹嘛要我回去看?你拍幾張照片給我看看得了。雀茶啊,最近ipsc射擊考證呢,她想進射擊場工作……」

泰國不禁槍,射擊運動很風行,雀茶在這方面估計是真有天賦,不管是射箭還是射擊,一玩起來,直追專業水準。

……

出行前夜,盧姐給聶九羅收拾好行李,期期艾艾,向她提出了辭職。

用生不如用熟,聶九羅自然挽留了一番,還問她是不是對薪資不滿意。

盧姐趕緊擺手:「不是的,聶小姐,很滿意,跟薪資沒關係。」

又解釋說,其實之前就想提了,但知道她在備展,不想讓她分心,才一直拖到現在。

看來是去意已定了,聶九羅也就不再勉強,順口又問:「那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啊?」

盧姐居然噎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我有個朋友,投了個小飯館,想擴店面,我也想佔一份,順帶幫點忙。」

這不挺好的嘛,一舉從打工人躍升為小老闆了。

聶九羅真心為盧姐感到高興。

大同首展,並沒有如何如何的盛況空前這也正常,雕塑類展覽,本來就是小眾,比不得熱門電影,一上映就能引起風潮。

但它達到了預期,符合老蔡制定的「口碑發酵」路線:出其不意,先引起業界大拿的注意,得到權威的肯定之後,再投放各類文化相關kol,最大限度地爭取文藝愛好者的關注。

老蔡喜滋滋地說:「盤子得越磨越大,這樣,展覽進入北上廣的時候,就是同檔期的熱展了。」

果然,到第二站西安時,熱度比之大同,已經高了好幾個檔,大同的媒體多是老蔡請來的,西安多了不少不請自來、主動約採訪的。

聶九羅先還興緻勃勃配合,幾輪一過,新鮮感過去,就疲了,她本來就是任性的人,找到老蔡說,自己跟線還是跟線,但不跟展了,只偶爾露面坐館,其它時間,她要像從前一樣,去鄰近的郊縣轉悠採風。

老蔡非常爽快地同意了。

他有他的考慮,藝術家嘛,就得行蹤不定、一面難謀,才顯得有神秘感,更容易吊大眾的胃口否則一來就見著了,一約就採訪上了,會顯得不太金貴,太easy。

這一晚,聶九羅和炎拓入住石河縣的金光賓館。

這算故地重遊了,聶九羅特意選了最初入住時的那一間,跟炎拓好一通擺忽當初狗牙是如何夜半破窗而入、她又是如何鎮定以對的。

炎拓聽到後來,居然有些惘然:破了的窗戶早就修補好,窗外也是一派平和氣象狗牙還有地梟什麼的,彷彿只是他做過的一場噩夢,醒來時陽光一照,金光萬道,一切也就過去了。

……

炎拓做了個夢。

夢見有人敲門,乒乒乓乓,他怕吵醒聶九羅,急急地下床開門。

門一開,居然一腳跨進黑漆漆的坑道里。

炎拓順手拎起一盞礦燈,順著坑道往裡走,礦燈的光左晃右盪,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那麼大的一塊地方,愈發襯顯出周遭的陰森。

走著走著,炎拓反應過來。

這是他爸炎還山的礦場,他是下到了礦底。

腳下忽然踩到了什麼東西,溜滑,炎拓哎呦一聲,踩著那玩意兒滑出了幾米遠,仰天摔了個結實。

他惱怒地坐起身子,拎著礦燈四下去照,先照見了害他摔跤的罪魁禍首,那是香瓜靠結蒂處的那一塊。

再然後,他看見燈光的盡頭、模糊而又黯淡的黑里,站著一個人。

他下意識提高了礦燈。

那是他的林姨,林喜柔。

林喜柔就站在那裡,容顏如過去一樣姣好,長發又濃又密,眼睛死死盯著他,裡頭滿是憤恨和怒火。

她的聲音從齒縫裡往外迸,字字怨毒:「炎拓,如果不是你,我不會輸。」

炎拓的心頭很平靜。

事到如今,輸贏有什麼意義呢?

他說:「你就是輸了。」

林喜柔的面目漸漸扭曲,喉嚨里發出陰毒的怪聲,她亮而濃密的長髮漸漸灰白,如被燎焦的枯草,兩隻眼睛誇張地外分,外擴,臉上的老皮一層一層,耷拉著垂下。

她像極了老邁不堪的螞蚱。

炎拓聽到她尖利的嘶聲:「我只是不夠聰明,會有人比我更聰明……」

咔嚓一聲響,她的腳下裂開一道地縫,林喜柔的身子整個跌落下去,只余兩隻帶趾爪的手,死死扒住了邊沿。

她仰起倒三角錐一樣的腦袋,昆蟲口器一般的嘴巴詭異地蠕動著,朝著他喃喃重複:「我只是不夠聰明……」

……

炎拓一身冷汗,翻身坐起,再沒了睡意。

窗帘沒拉嚴,外頭已經有些微微亮了。

睡在邊上的聶九羅半睡不醒的,睡眼朦朧問他:「幹嘛?」

炎拓輕聲說:「沒事,你睡你的,我先起了。」

起了?

聶九羅迷迷糊糊摸過枕側的手機。

6:57。

還沒到七點呢,她帶了點起床氣:「沒到點呢,再睡會。」

邊說邊欠身過來,伸手抱纏住炎拓,頭枕住他胸口,又闔眼睡過去了。

炎拓被她八爪魚樣纏著,起不來,又躺不舒服,只能半倚著靠在床頭,哭笑不得。

不過,聶九羅是這樣的。

她起不了早時,經常要拖著他一起,似乎多拉一個下水,會更心安理得、睡得更安穩。

炎拓一般都只笑笑,就依著她了。

他伸出手去,輕輕蹭磨她細長的眉毛,指腹又慢慢沒入她的鬢角,任無數細軟的髮絲在指間拂過。

聶九羅大概是覺得癢,蹭了兩下之後,微微掀開了眼,眼睛在微暗的晨曦里,朦朦朧朧,像含水銜霧。

她說:「這麼聽話啊,讓睡就真躺下了。」

炎拓笑,手指順著她頸後,慢慢下撫,指腹下隔著絲袍,也能探出肌膚的細膩微溫。

他說:「那睡不著,你又不讓起,我能不能做點別的?」

聶九羅眼皮微垂,目光幽幽深深地暗下去,下巴墊住他心口,語焉不詳:「那會讓我睡不好覺的。」

炎拓說:「不會,我保證,適當運動一下,還能讓你睡得更好。」

聶九羅噗嗤一聲笑出來。

炎拓也笑,摟住她翻了個身,順勢把蓋毯拉過頭頂。

……

天光大亮的時候,聶九羅果然全身酸軟,又恍恍惚惚地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是被電話吵醒的。

聶九羅打著呵欠摸過電話,炎拓不在,估計是下樓吃早餐去了。

電話是老蔡打來了,這些天,老蔡經常給她報好消息,聲音永遠亢奮,彷彿開個展的是他而不是她:「阿羅,昨天洛陽開展了,好多人來捧場,下午我們都限人了。」

聶九羅坐起身子,語氣不咸不淡的:「是嗎?」

心裡是高興的,洛陽哎,龍門石窟的所在地,能在這種地方獲得認可,意義不同。

老蔡:「可不,有幾個久不露面的前輩都來了,他們之前看過你的作品,說這一年真是進步很大,還問起你乾媽了。」

聶九羅哦了一聲,赤腳下床走到窗邊,嘩啦一聲拉開窗帘。

天氣不錯,一派晴好。

過去的一年,老蔡經常旁敲側擊地追問她究竟是跟著誰學習的,聶九羅被問煩了,答說是乾媽,人低調,不愛交際,讓老蔡別老打聽。

她猜到了老蔡一定賊心不死。

果然。

「和幾個前輩聊起這一行比較資深的女大佬,都覺得不是你乾媽的風格。阿羅,咱乾媽真不考慮出來交流一下?」

聶九羅拉長聲音:「不考慮。」

臉真大,還「咱乾媽」,用炎拓的話說,「這小腿真會攀」。

「那如果是業界邀請呢?也會給到一定的酬勞……」

聶九羅呵了一聲:「不稀罕。」

老蔡不屈不撓,採取迂迴戰術:「我們就是覺得,乾媽有這水準,不出來太可惜了。哪個創作者不想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大眾認可呢對吧?只要乾媽願意,真的,我能想辦法做到一流的策展,絕佳的展示……」

聶九羅說:「沒必要,早就在展示著了。」

老蔡一怔,有點懵:「哪展示呢?北京、上海?還是國外啊?」

聶九羅沒吭聲。

她額頭抵住窗玻璃,出神地看遠近的熙來攘往、車水馬龍。

早就在展示著了。

女媧造人,這煙火世界,千人千面的眾生相,神仙名士,魑魅魍魎,哪一個不是她的作品啊?

論真論美,論丑論惡,哪一間展館裡立著的雕塑能比她塑得更見血見肉、入骨三分?

早就在展示著了。

一代一代,無數人身在展中,看展,也被看,有至死堪不透的,也有臨了悟了道的。

偌大紅塵,稠人廣眾,巨幅畫軸,萬里群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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