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前一晚作的,兩人都睡得死沉,直到被外頭沸反盈天的吵架聲吵醒。
昌東一起身,就覺得有點鼻塞,吸了兩次鼻子之後,無意間看到后座的葉流西,她正拿夾子抓攏頭髮,做洗漱前的準備,且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昌東說:「怎麼了?」
「沒什麼。」
她動作利索,牙膏擠上牙刷頭,紙杯里倒了點礦泉水下車刷牙,一條腿都挨地了,身子又探回來,心裡有話,不吐不快。
「昌東,你這體格不行啊……看著精壯,外強中乾……你晚上可以跑個步,或者做做俯卧撐。」
昌東:「……我謝謝你啊。」
「不客氣……你跟我相處久了就知道,我這人心好。」
昌東看周圍,想找點能砸過去的東西,門已經關上了。
***
一夜肆虐,風頭小了很多,但還沒有全然偃息,能見度不算高,半空像蒙了土黃的霧——也幸虧這裡氣候乾燥,要是濕熱,髒東西沾在汗里,發粘發癢,又不能洗澡,那才是要了人命。
葉流西一邊刷牙,一邊聽人吵架。
是孟今古那頭一個模特跟灰八這邊的人在吵,兩邊都有人或拉架或幫腔,女人的聲音既韌又細,在一群男人嗓音里穿透力極強,口頭禪是:「我喬美娜……」
刷著刷著,葉流西聽明白了:喬美娜和兩個女同伴睡一輛車,早上被驚醒,居然看到個猥瑣的男人探身進來,而且拉掉了自己身上的毯子!
喬美娜氣瘋了,她穿的低胸睡衣,溝都被人看了!還不知道有沒有被摸,更何況對方還長那麼挫。
葉流西嘩啦漱了口,然後過去。
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男女的地方就有顏色:桃色和黃色。
到的時候戰況升級,喬美娜伸手想抓那個男人的臉,那男人一躲,被喬美娜揪住衣領往上薅,內襯的衣服從頭上脫出了大半,臉都埋在衣服里——乍看上去,像男人沒頭,只從衣服深處傳出怒吼聲:「干你娘,老子看得上你這種貨色?」
孟今古有點束手無策,想拉架,架不住喬美娜氣勢洶洶也不知道站哪邊的:「放手放手,好好講道理……」
灰八手下則是看熱鬧和攛掇的居多:「又沒怎麼著,還上臉了,這種模特,都不知道跟有錢人睡過多少回了……」
喬美娜怒目圓睜:「誰,誰他媽嘴裡放屁?
混亂中,葉流西說了句:「我要是你啊,就不會吵這個架。」
兩撥人都轉頭看她,喬美娜氣勢不減:「你什麼意思?」
葉流西說:「這不明擺著嗎,吵架、打架、玩命,都要拼個實力。論人數,你們才幾個?能打的也就他吧……」
她示意了一下孟今古。
「再看看人家那頭多少人,你們帶的是相機、鏡頭、反光板,人家是鐵杴、鎬頭、斧頭——你現在聲音能飈那麼高,是他們讓你飈,萬一他們發狠,讓你們失個蹤也行啊……」
喬美娜說:「我喬美娜怕過誰啊,信不信我報警……」
葉流西冷笑:「可以啊,去看看手機有沒有信號,再算算警察幾天能找到這。」
她轉身往灰八的營地走,身後傳來灰八手下的鬨笑聲,而喬美娜那頭,再沒聲音了。
***
這邊的營地正起大鍋,今天沒煮粥,換燒土豆粉絲湯。
灰八迎上來,笑得有幾分狡猾:「豁牙個沒出息的,吵半天了,聽得我頭疼,心說再不行,給他們點顏色看——還是西姐厲害,三兩句話打發了……西姐,早飯沒吃呢吧,我這邊好了,給送兩份過去?」
葉流西說:「行啊,讓豁牙送。」
她溜達著,又回到昌東車邊。
昌東已經洗漱完了,正憑著印象,在冊子上畫白龍堆的地形圖,計算今天能掃哪個區域,聽見動靜,眼皮都沒抬:「維和大使回來了?」
葉流西沒理他,拖了張摺疊帆布椅出來,舒服地躺進去。
過了會,豁牙拿板子託了兩份餐過來,葉流西這才看清他面目:之前劫道時,給昌東點火的那個。
豁牙不知道是葉流西指名讓他送的,還以為就跑個腿,板子放下了,轉身就想走。
葉流西說:「等會。」
她端起湯碗,低頭慢慢吹涼,好整以暇問他:「早上怎麼回事啊?色打眼了?」
一說到這事,豁牙就來氣:「真沒!那女人,奶還沒我婆娘大,我看得上她?」
昌東皺了皺眉頭,覺得這人說話粗鄙。
豁牙的說法里,他是早上出去大號,回來的時候從孟今古他們的營地抄近路,忽然看到有輛車的車門開著。
「時間早嘞,都沒人起,我就好奇,過去看——昨晚上聽說有模特,大家都想看怎麼個漂亮法。」
他鼻子里嗤一聲:「不就那樣兒嗎,小鼻子小眼,身上沒肉,屁股又小,這樣的女人不能生,送我我都不要……」
葉流西說:「說正事。」
「奇嘞,一車的人還在睡,那個女人靠車門,毯子都掛到車下頭去了,我就伸脖子看了一眼,結果她忽然醒了,好傢夥,凶起來嚇死人……」
「真話?」
豁牙梗起脖子,拍了拍胸口:「我要說謊,叫我讓車給碾了!要不是八爺說這兩天要消停,我早把她嘴撕了……」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到中途,迎面走來肥唐,神情委頓,那孬樣子,豁牙一看就來氣:「挺胸抬頭,別走路像個娘們!」
肥唐像個充不進氣的耷皮氣球,茫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腦袋又垂了下去。
他一路瑟縮著走到昌東身邊,求他:「東哥,咱們今天能不能走啊?」
葉流西懶得看肥唐那黏糯勁兒,幾口把湯喝完,過去找喬美娜。
***
這頭也在吃早飯,邊吃邊討論今天的拍攝計劃,幾個人看到葉流西都挺客氣,覺得早上多虧她提醒——事後想想都後怕,那什麼灰八一夥,凶神惡煞的,都不知道幹嘛的呢。
葉流西把喬美娜叫到邊上問了點事。
喬美娜不發脾氣時,倒還挺通情達理,她比葉流西略矮了點,長得蠻好看,但模特這行比較拼辨識度,這種柳眉杏眼輕薄唇的長相,想在一眾美女里出頭,挺難。
她說起話來,條理挺分明:「是沒把車門鎖死……昨晚金屬哥提醒過,但我們三個女的,車上一聊一鬧,就給忘了……晚上沒人起夜……早上迷迷糊糊的,總覺得有人,再加上涼颼颼的,一睜眼可把我嚇壞了……」
葉流西說:「行,明白了,你忙吧。」
如果豁牙沒撒謊,喬美娜也沒編,那事情就蹊蹺了:誰開的車門呢?真有人想偷腥,也得手腳乾淨,不能放任車門大開吧?
往回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車門既然沒鎖死,外頭施個力就能拉開,這開車門的,跟昨晚拽肥唐的,會是一個東西嗎?
直覺很像,有共同點,而且都沒傷人。
正琢磨著高談闊論的聲音傳來:
「……哪怕給我們一個檸檬,我們也要榨汁,不錯,今天天氣是不好,但我們要有發散性的思維,你們看這黃沙蒙蒙的,有沒有末日的感覺?今天就拍一輯末日樓蘭,樓蘭人民面對末日時,那種空曠、凄涼、無助的感覺,都要在照片里展現出來……」
昌東過來找葉流西,葉流西隨口問他:「肥唐找你有事?」
「他嚇破膽子了,想讓我帶他走,我走不開,給他畫了詳細的地圖——他只要循著我昨天的車轍印和旗標出去,順著哈羅公路一直走,就沒事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一心二用,還在聽的侃侃而談。
「化妝師要注意,今天模特的妝一定要重、要濃烈,這還不夠,道具設置要有一種強反差衝擊力,讓人完全想像不到,比如……」
昌東說:「我是想問你,我今天會開車出去,按片區搜找,你是跟我一起,還是留……」
葉流西想聽那個讓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下文,她豎起食指,示意昌東先別說話。
「比如,剛剛說的,場景設置好了,模特妝也上好了,她眼神冷峻,這個時候,你們一般會想到什麼道具?別盡拿個槍啊、刀啊,那都太俗了,我拋磚引玉一下……」
「她可不可以拿一個鴨脖子,像拿一瓶充滿了誘惑的香水?對,這就是亮點!」
葉流西覺得自己跟時尚無緣了——
「現在的時尚圈,流行強反差,什麼叫強反差?一個冷艷、高貴的美女,出現在絕不該出現的地方,比如骯髒的巷子、挖煤的礦坑,做著不該她做的事,比如掃街、鏟煤……無限留白,牽引出觀者無窮的想像,這就是天生的時尚!」
葉流西頓悟:「這說的不就是我嗎?他們還費這心思跑來拍照片,我整個人生都是時尚,隨便截一張,都是大片……」
昌東:「……憋尿也算?」
葉流西半天沒說話,想反擊得體面漂亮,一時沒找到詞。
頓了頓說:「昌東,你知道你將來怎麼死嗎?」
「不知道,你還會看這個?手相?」
「對,手相,手拿過來。」
昌東打量了她一眼,確信她沒帶刀,不會手一伸過去就挨剁。
他伸手。
葉流西托起來,低頭去看。
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掌心溫熱,有薄繭,摸上去略粗糲,食指上指節處也有,大概是總拿刻刀磨的。
難得的是乾淨。
昌東垂眼,她頭低得有點過,腦後覆著的頭髮旁拂開,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脖頸,曲線好看極了,一路延進衣服里。
頸後靠發緣處,有細軟的短碎發,柔褐色,和邊上的黑髮完全不同,小時候大人說,女孩兒頭髮顏色這麼淺的,都叫黃毛丫頭……
葉流西一抬頭:「被我弄死的。」
意料之中,昌東問:「有什麼化解的法子嗎?」
「有,每周請我吃三次保命飯,桌上葷菜不能少於三個,每個月交保命錢給我,見我面就鞠躬,逢年過節磕頭,不磕響不行……」
昌東抽回手:「那早點弄死我吧,反正活著也是受罪。」
他把她撂在當地。
葉流西鼻子里哼一聲,原地站了會,百無聊賴看周圍——
他們在往車下搬攝影器具,「末日樓蘭」的大片大概要上演了。
灰八把手下分成四組,每組兩三個人,正大聲訓話:「四個方向,路上作記號,別摸錯了回不來,眼要毒,看見什麼都別放過,想發財就要膽肥,別像有些人……」
說到這,他嫌棄似的回頭去看。
肥唐的車,正慢慢駛離這個大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