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進入黃金礦山地界時, 天已擦黑。
前方黑魆魆的一片, 昌東還以為沒了路, 忽然聽到轟然巨響,連車身都在微微震顫,抬頭看,一塊少說也有十幾層樓高的巨石正分向兩邊——卻不是中規中矩的兩扇門,像兩個扭曲的、纏抱在一起的人體,左邊的大些, 右邊的小些,原本毫無間隙,現在漸分漸遠。
阿禾喃喃:「這就是魂魄山門啊。」
山門一開,山道立現, 道兩旁無數火堆, 一路迤邐延伸至看不見的礦山深處, 車子經過時, 昌東特意留心去看:這火堆蹊蹺得很,沒有燒柴, 沒有火油, 像是憑空冒出。
后座上,丁柳問阿禾:「為什麼叫魂魄山門啊,是不是說明這裡有鬼啊?」
阿禾說:「這倒不是, 有句話叫人無完人, 再好的人,也有惡念頭, 再壞的人,也偶爾會行善,是吧?」
好像是這個理沒錯,丁柳點頭:「那跟魂魄有什麼關係?」
「我聽說,人之所以會複雜,就是因為人的魂和魄不一樣,魂善魄惡,魂靈魄愚,相輔相生,相融相剋,但是又分不開——魂魄山門,左魂右魄,以魂壓魄,意思是,到了遍地黃金的地方,慾念橫生沒什麼,起壞心也不丟人,但別做事不像個人……」
丁柳嘖嘖:「你們修這門,還挺講究寓意的。」
阿禾搖頭:「魂魄山門天生地長,原本就是互抱閉合的,也就是說,進黃金礦山是沒路的。後來絕妖鬼於玉門,大批人進玉門關,發現了這兒,這才修門鋪路,安寨鑿洞……」
說話間,車子已經蜿蜒繞過很長的彎道,這礦山不止一個山頭,高低錯落,呈環臂狀分布極廣,算是個山礦帶,中間還經過了一條河,沿河火光憧憧,無數棚帳紮起,應該是在河床上淘金沙的,高處有羽林衛看守,間或有狗吠叫。
車隊在一片堪稱空曠的山谷凹陷處停下,這裡鬧鬧哄哄,原先大概是紮營區,現在已經清出了大半,麻繩拉出了警戒線,大批的礦工連鋪蓋帶人都被攔在了線外,正仰頭看著高處指戳議論,圈裡只剩明暗不定的若干火台和大堆黃色的攤曬礦料,鋪了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
趙觀壽的車旁,早有礦山的金羽衛頭目迎上來說話,有幾個金羽衛牽著七八條狗立在山腳下,吆喝著讓狗上前,那些狗卻無一例外的畏畏縮縮,屁股賴後,碰都不敢碰地上已經蘊成一大灘的血漬。
昌東抬頭看,這山體太高,壓抑昏暗,根本也看不出什麼金爺臉。
很快,那個金羽衛頭目大聲喝了句:「放天雷勾地火!」
四面傳來聲響,銀色的火球竄起,像是信號彈上天,到達幾十米高度之後轟隆炸開,幾乎是與此同時,地面的火台呼啦一聲,像是被澆了烈油助燃,焰頭大成了火柱,瞬間拔高了幾十米。
這一下光亮大盛,熾熱逼人,昌東看得清楚,山體高處的那張「金爺臉」,少說也有一幢樓面那麼大,七竅里的血沒再流了,但已經在黃褐色的山石面上留下淋漓的七道濕印,每一道都有一兩米寬。
從山腳處往上,隔一段就有砸進山體的鋼筋腳蹬,方便人爬上七竅礦道的入口,投扔祭祀品用。
趙觀壽向著葉流西這邊過來,示意了一下高處的金爺臉:「流西小姐,你要考慮好了,礦山裡有個傳言,金爺臉七竅流血,是地震的先兆。」
葉流西仰頭看那張人臉:「先兆距離地震真正發生,一般要多久?」。
這張金爺臉雖然扭曲,但耳眼口鼻的排布都還正常,和她小腿上的那個烙疤幾無二致:可見即便是經常地震,都沒能讓它面目全非——這地震的破壞程度,似乎不算大。
「不好說,有時一天半天,有時三五天。」
「會造成什麼傷害?」
「也不好說,一般金爺臉七竅流血的時候,礦山就會停個幾天工,等地震過去了再挖金。七竅礦道沒人知道,其它的礦道,遇上地震,塌方或者崩堵是常事——流西小姐,如果是無關緊要的朋友,不值當這麼冒險吧?」
葉流西看了他一眼:「這一趟來,說是為了救肥唐,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救他只是順手——追根究底,難道不是因為江斬要報毀城之仇和拿到獸首瑪瑙嗎?這一劫躲不過去的,今天不冒這個險,來日也要冒,反正早晚都要挨這一刀,擇日不如撞日了。」
再說了,江斬在黃金礦山做過苦工,七竅流血的這個傳言,他一定也聽過,大家當面交易,地震一來,要砸一起砸,江斬籌划了這麼久,不可能是為了跟她同歸於盡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趙觀壽也就不再多勸:「黃金礦山的地勢很特殊,山門是唯一出入口,每個高點都有金羽衛放哨,我們引地火當防護,就算有飛鳥飛過,都會被燒成灰燼。江斬不走山門,不走高處,卻能進鬼牙礦道,實在說不過去……」
葉流西打斷他:「那他當年好像也是不走山門,不走高處,卻從礦山裡逃走了,你就從沒懷疑過,這礦山還有別的密道出口嗎?」
趙觀壽有口難言。
當年江斬只是個黃毛小子,又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加上礦山死人是常事,餓死累死打死,失蹤個一兩個絕不稀奇——要不是後來江斬放出傳言說自己是黃金礦山逃出去的,誰知道他還到過這兒?
他含糊其辭:「所以這趟我帶足了猛禽衛,計劃配合金羽衛在外圍設防巡邏,就是要盡量找出他的密道口。」
葉流西很直接:「那你準備派多少人跟我進礦道?」
她說這話,倒不是有多指望趙觀壽的人,而是這麼長的車隊,大張旗鼓地來,如果最後只她、昌東、阿禾三個人進礦道,其它人都仰頭看熱鬧,那也太荒唐了。
趙觀壽果然也還是要面子的:「我盡量……安排個十人隊吧。」
猛禽衛出身都不低,背後有家族撐腰,危機時壯烈犧牲不是不行,但明擺著被派去送死,恐怕會引起不少非議,所以即便位高如趙觀壽,也不得不在人數上吝嗇摳門。
但葉流西已經很滿意了。
十點一過,葉流西這邊就開始做進礦道的準備。
礦上有流光縛帶,原本是準備縛在狗身上,讓狗在前頭探路兼照明的,但七八條狗,一律慫得腿軟,於是這重任就落在了鎮四海身上——它有翅膀,不好捆綁,只能貼上流光貼片,渾身上下貼滿,宛如一隻發光雞,且鬥志昂揚,要不是昌東拽住了鐵鏈,它早撲騰撲騰自個兒飛進礦道了。
猛禽衛的裝備齊全,有鐵護膝、護臂、腹背套甲提供,金羽衛還另外送來了鑲嵌流光的安全帽——但凡事有利有弊,那些玩意兒全穿上的話,活動大大不便,所以葉流西和昌東只戴了護臂和安全帽,其它諸如簡易防毒面具、防腐蝕膠套等,昌東都塞進了包里背上待用。
一行人耐心等著約定好的十一點。
最後這幾分鐘,分外難熬,昌東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阿禾:「這個『十一點』,是不是有什麼講究?」
阿禾沒搞明白:「什麼意思?」
「我記得住紅花樹旅館的時候,不管日店夜店,熄燈的時間都是十一點,現在江斬又約在十一點,這時間,沒什麼說法吧?」
阿禾說:「反正不大好就是了,你想啊,十一點是子時的起始,而子時離陽氣最盛的午時又最遠……」
說到末了,忽然臉色一變,喉頭像是被人扼住,雙眼外瞪,身子止不住地痙攣,昌東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想說什麼,她驀地一昂頭,叫:「葉流西。」
江斬的聲音。
葉流西看向阿禾,明知道自己的表情江斬是看不見的,還是忍不住冷笑:「挺守時啊,你已經到了?」
「是啊,就等你了。」葉流西抬頭看了一眼高處半扁的那張嘴:「我一直守在鬼牙礦道口上,沒見著有人進去啊。江斬,你別是不在裡頭吧?白天的時候,金爺臉已經七竅流血了,你把我誆進去了,到時候地震一來,我被埋在裡頭,豈不是太倒霉了?」
江斬淡淡說了句:「那讓金爺朝你呲個牙吧。」
這句話之後,那頭有片刻沒了聲息,葉流西仰頭看金爺臉,不懂這張臉要如何「呲牙」,轉念一想,如果這張臉可以呲牙咧嘴做鬼臉,豈不是成了……活的?
正想著,忽然有光朝眼睛打來,葉流西下意識抬手去遮,只這一兩秒的功夫,四周圍觀的人群之中雜訊大作,有人尖叫:「看,快看那!」
葉流西急抬眼。
鬼牙礦道入口處,有兩個人影,正搖晃著兩面大鏡子,鏡面映著地火的火光,光線反射爍動,真像金爺臉鑲上了兩顆大銀牙,這牙還在不斷呲起。
火光映照下,趙觀壽的臉色陰晴不定:江斬的人還真的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進了鬼牙礦道,黃金礦山的這個漏洞,不儘早堵住,簡直後患無窮。
過了會鏡像收起,江斬的聲音重又傳來:「現在信了吧?」
葉流西笑:「別急啊,我是來換肥唐的,他現在什麼情況,我也得問問。」
江斬的聲音聽不出什麼喜怒:「你的事倒是挺多的。」
很快,肥唐的聲音響起:「西姐!」
他不等葉流西多問,連珠炮一樣介紹情況:「西姐我好得很,我跟江斬說了,我這種人絕對不值獸首瑪瑙,他要是把我餓瘦了弄殘了,指不定你就反悔了,所以這些天我好吃好喝的,沒受罪,你放心吧。」
昌東問他:「你現在是在山腹里嗎?周圍什麼狀況,簡單說一下。」
肥唐咽了口唾沫:「是,一個巨大的山洞……」
聲音就在這裡掐掉,估計是江斬不讓他多說,不過最重要的事都確定了,葉流西也沒什麼好猶疑的了。
她看向昌東。
昌東點了點頭,抖了抖手裡的鐵鏈,鎮四海興奮莫名,半撲騰著向前趕,昌東借勢第一個上,葉流西和阿禾緊跟,綴後的是猛禽衛。
地火明暗間,一行人越爬越高,丁柳呼吸都屏住了,仰著頭一路目送,看到昌東第一個翻進洞口,然後俯身來拉葉流西。
鬼牙礦道,真是張開的血盆口,洞口的雜亂石塊是長歪的齒牙:那些人,一個接一個的沒入,再也看不見了。
進了礦道,明顯潮濕悶熱,礦壁壓著頭頂,一不留神,石壁的凸角就會把安全帽給磕歪。
即便有流光,昌東還是擰亮了強力手電筒,四下一掃,眉頭旋即皺起。
葉流西察覺到了,低聲問他:「怎麼了?」
昌東示意她看光柱掃過的地方:「剛我在下面打聽的時候,有人說七竅礦道是祭祀口,每逢節慶都會扔活的三牲上來祭祀,按理講,這裡就算不是惡臭不堪,也該有不少牛羊屍骨的,但是……」
但是,周遭看不出任何跡象,那些所謂的無數祭祀,好像都只是嘴上說說的。
昌東蹲下身子,手電筒光幾乎以和地面平齊的角度往內照去。
心裡忽然一動。
他在羅布泊帶隊,要判定方位的時候,最習慣的做法是蹲下身看地面的沙粒方向,因為羅布泊的地面久經風蝕,時間一長,留下的溝槽可以清晰地顯示風向,就如同雅丹群,受侵蝕最嚴重的那一面往往就是迎風面。
這礦道里的地面也是同樣,所有的沙礫、土塊,都很微妙地朝向內,像是總有大風往內吹刮。
但洞口地勢拗曲,像張地包天的嘴,理論上,風是吹不進來的。
更關鍵的是,剛剛礦道口處,明明有兩個人曾經拿鏡子上下擺弄,這人出來進去的,地面上怎麼連個腳印都沒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