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騎上原本配給魚幼薇的那匹紅棗大馬,抬頭看了眼灰濛濛天空,不出意外今夜有一場大雨,按照目前速度,黃昏可在衡水城內住下,不至於冒雨前行。佩有赤霞巨劍的呂錢塘在最前頭領路,不見隨身攜帶兵器的舒羞和楊青風負責殿後,居中的老道士魏叔陽一夾馬腹,與徐鳳年並排前行。這四名貼身扈從都是二品左右的實力,即便對上鄧太阿曹官子這般高居超一流高手寶座的半仙人物,也有一戰之力,最不濟也可以拖到車廂內那位鬥雞眼老頭扣完腳丫挖好鼻屎。
徐鳳年輕聲問道:「魏爺爺,這十大高手到底是什麼個實力,能說得通俗易懂些?」
九斗米老道略加思索後,緩聲道:「老道曾聽一位教內大真人透露過一些,不去說那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王仙芝,剩下九人,新一代劍道魁首鄧太阿、用一根斷折弧矛的王茂以及曹官子明顯要高出其餘六人境界一截,老道妄自揣測所謂天下十大高手只是名氣更大,真正實力與六人相仿的應該不在少數,這一撥人大概又可劃分兩種境界,如此推算,就應了教內那位大真人『一品四重』的說法,分別是金剛、指玄與天象,金剛境才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一身根骨金剛不朽,聽潮亭內司職守護李元嬰的劉璞,還有楚狂奴,大概都可以躋身這一行列,指玄境便妙不可言了,至於更深一重的天象,老道便更不能妄語,想來那位護著世子殿下遊歷六千里的劍九黃介於兩者間,武帝城頭一戰,最後一勢劍九,卻是穩穩到了天象境的,鄧太阿王茂曹官子三人,大抵各自在不同時期入了天象境,唯有王仙芝,在這一重境界穩坐釣魚台已經半輩子,委實是高不可攀,高不可攀吶。」
徐鳳年輕聲問道:「魏爺爺你漏了最後一重境界?」
魏叔陽笑道:「當年大真人只說到達了這一重便是地仙了,老道心想人間若真有人如此神通,當世就只有王仙芝了,再往上追溯,大概龍虎山齊玄幀以及為先皇逆天改命的趙老天師可以算上。不過吳家劍冢每逢百年必出一位陸地劍仙,算一算也是時候該冒頭了。至於兩禪寺,不好說不好說,佛門聖地,保不齊在哪裡就坐著一位金身羅漢。不過老道如世子殿下這般年輕的時候,倒是還有幾位高人名動四方,統稱四大宗師,可要比如今十大高手要來得更實至名歸,南邊的符將紅甲人,整個人裹於一件鮮紅甲胄,不見面孔。西邊的酆都老祖,是一位身穿綠袍的女子。第三位就在咱們北涼,是那槍仙王綉。」
徐鳳年冷笑道:「這個我聽說一些,陳芝豹便是跟他學的槍術,到頭來這槍法大家還是死在了徒弟手中。」
魏叔陽撫須一笑,道:「最後一位最為名聲顯赫,天下不管有多少人學劍,當初可都是一概繞不開躲不掉這座山峰,當時只要有他在,便無人敢自稱劍法超群,與如今王仙芝自稱第二無人自稱第一,如出一轍。世子殿下已經知道是誰了吧?」
徐鳳年點頭道:「劍神李淳罡,手中那柄木馬牛被王仙芝雙指折斷,便徹底杳無音信。」
也有過一段青春歲月的魏叔陽無限感慨道:「江湖代有奇才出,獨站鰲頭五十年。據說李劍神行走江湖時劍法冠絕天下,風采更是宇內無雙,那時候天底下哪有不痴迷李劍神的女子,連酆都那綠袍娘都心甘情願被木馬牛刺透一劍。我小時候做夢都想著哪天出門能夠碰到李劍神,能說上一句話便天大的知足。得知王仙芝打敗了他,硬是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服氣,恨不得與王仙芝拚命。我那會兒已經學劍十來年,後來棄劍修道,很大原因便是李劍神的退隱。沒有青衫仗劍走江湖的少年,都不是有志氣的少年啊。」
徐鳳年被魏爺爺破天荒流露出來的少年情懷給逗樂,方才在車廂里惹來的陰霾淡去幾分,忍俊不禁道:「魏爺爺,你小時候也一樣想著做一名瀟洒劍客?」
九斗米老道眯眼笑道:「誰沒年輕過吶。不妨實話與世子殿下說,老道當年還愛慕過幾位女俠,一次與其中一位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見面,不爭氣地只是臉紅打顫,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點比起世子殿下,就像是一個金剛境一個天象境嘍,五個老道加起來都不如。」
徐鳳年與魏叔陽稱得上是忘年交,小時候騎在老道士脖子上又不是沒淘氣撒尿過,少年時代進入聽潮亭也願意聽魏爺爺說些山精神仙故事,若非如此,以徐鳳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精明吝嗇,會在拿到武當《參同契》手稿的第一時間就交由九斗米魏叔陽?並且任由其轉抄以供曰後仔細註疏?徐鳳年當真是不知道那本《參同契》的珍貴?有大黃庭珠玉在前,後邊薄薄一本《參同契》只怕是更厚幾分。
徐鳳年嘿嘿笑道:「魏爺爺,便是在江湖上挖地三尺,我也要幫你把那李淳罡挖出來。」
老道士搖頭道:「連老道我都要進棺材,說不定李老神仙早就過世了,不奢望不奢望。」
馬車上,姜泥耳尖,聽到了木馬牛三個字,之所以對這個稱謂格外敏感,又是一樁離不開她那位皇叔的荒唐美談,西楚敗亡前,姜皇叔重金購得一半木馬牛,即兩寸劍尖,試圖將劍尖打造成媲美神符的匕首,連名字都想好了,「天真」,贈予最心疼的侄女太平公主,與那柄神符湊成一對,可惜不等匕首製成,西楚西壘壁一敗,舉國心死。姜泥上下打量了一遍躺著打瞌睡的糟老頭,小聲問道:「你說到了木馬牛?」
老頭兒瞧著有些心灰意懶,語氣散淡道:「沒有。」
姜泥撇了撇嘴說道:「我知道,你是李淳罡,劍神什麼的。」
老頭兒睜開眼睛,驚奇道:「徐鳳年那精明透頂的小子都沒敢往這方面想,小丫頭你聽到三個字就斷定老夫是那啥玩意劍神?老夫像嗎?」
姜泥蹲得兩腳發麻,輪流伸直一條細腿,平淡道:「不像怎麼了,難道你不是?」
老頭兒坐起身,望著眼前這個纖細女孩,道:「既然覺得我是李淳罡,你都不樂意跟我學劍?」
姜泥搖頭道:「兩碼事。理由我已經說過了。你的本事越厲害,我就死得越快。」
老頭兒被鬱悶得無以復加,加重語氣道:「老夫就算不是李淳罡,這一身本事比較巔峰時起碼還剩下五六成,信不信老夫若要殺徐鳳年,現在就可以出去隨手摘掉這小子的項上頭顱。」
姜泥嗤笑道:「看吧,我就說你嘴皮功夫最了不得,你去殺啊,我就不信徐驍會讓你胡來。」
老頭兒一臉深思表情。
姜泥重新捧起那本讀了沒幾千字的《千劍草綱》道:「你是誰不關我的事情,而且徐鳳年我殺得,你殺不得。但攔不住你,我也不會攔。況且,說不准你跟徐鳳年做了交易,在故意試探我。」
老頭兒搖了搖頭,無奈笑道:「你這丫頭,倒是有幾分神似那位劍意堪稱磅礴的王妃。怎的你們這些有大意思的女子,都要跟徐家男子牽扯不清,老夫就想不明白了,當年若不是徐驍這混球,使得那女子由出世劍轉入世劍,最多再給她十年打磨雄渾劍意的時間,便是老夫和僥倖贏了木馬牛的王仙芝都不敢說穩勝於她。現在那女子沒了,你又來,老夫想想就憋得慌,渾身不得勁兒。既然你不想學劍,老夫也不強人所難,其實你若拋不開執念,便是學劍了,也未必能夠登峰造極,到時候反倒是被老夫毀了一塊璞玉,殺人終究是敵不過救人啊,那姓齊的道士當年與我論辯,我談我的劍,他說他的天道,誰都說不過誰,後來他在斬魔台上斬了魔登了仙,我卻輸給了王仙芝,才琢磨出一個道理,想達仙佛之境,出手必為救人。」
老頭兒重重咦了一聲,一直渾濁的眼神綻放出異樣光彩,如同浩然劍氣,他默念了幾句殺人救人,再死死盯著一頭霧水的姜泥,笑道:「小丫頭,你不學劍真可惜了,哪天你改變主意,回頭找老夫。」
姜泥只是看書,不屑一顧那老頭兒。
這老傢伙貌似是劍神李淳罡啊。
她突然探出腦袋小聲問道:「你都說了徐鳳年有你一半天賦,還說他練刀晚,註定沒出息。那我偷偷摸摸跟你學了劍有何用?」
老頭一時間沒整明白其中的道理,好不容易才理清頭緒,感情這小丫頭被徐鳳年那小子欺負習慣成自然了,開始在心底承認自己不如他聰明,想通這個,實在不像是那劍神李淳罡的老頭兒循循善誘道:「你天賦不比那小子差,怕什麼?」
姜泥眸子亮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冷淡,苦著臉道:「還是算了,練刀學劍很苦的,我還是讀書好了。」
得,在武當山上最心疼菜圃的小泥人,想必是被徐鳳年的瘋魔練刀給暗中震懾住了。
可憐的李老劍神,虧得車外不遠就有一個已經一大把年紀的仰慕者。
一輩子從不求人只被人磕頭無數的老頭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這是哪門子理由?
老頭穩了穩心神,告訴自己這樣才好,這丫頭就是這股蠻不講理的精神氣最合心意,當年李淳罡又何時與人與世道講理過?
易事,難事,風雨事,江湖事,王朝事,天下事。
都不過是一劍的事。
姜泥捲起袖管,輕輕解開纏繞匕首神符的絲帶。
老頭看得發獃,咋的,不學劍也就罷了,還要跟難得發發善心的老夫我拚命?
這一團漿糊的世道,當真是不明白了。
出人意料,承認自己不太聰明還怕吃苦的小姜泥將神符遞出去,柔柔道:「喏,不是送給你,是借你。」
老頭緩緩接過神符,壓抑心中波瀾,輕聲問道:「為何?」
小丫頭重新將腦袋躲在那本秘笈後面,小聲說道:「如今這世上沒人對我好了,你好像還不錯。」
只剩一條胳膊更沒有了那木馬牛的老頭瞧不出任何神情變化,只是默默坐定。
依然縮在書後頭的姜泥重複道:「我不學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