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一壺接一壺,連喝了三壺酒,就直接趴在石桌上酣睡,青鳥替世子殿下蓋上一件貂裘大衣,靜坐在一旁,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看到一板一眼正襟危坐的青鳥,歉意苦笑了一下,青鳥則是展顏一笑。徐鳳年拔出綉冬在院中練刀一個時辰,開始試圖將《千劍本草綱》《殺鯨劍》《敦煌飛劍》《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等一大堆劍道秘笈中最精妙的劍招揀選出來,融入刀法,再以騎牛的那套心法做底子,力求融為一爐,一氣呵成。
只不過趙姑姑建議的先手五十將招式臻於巔峰談何容易,這會兒徐鳳年的練刀難免畫虎不成反類犬,走刀相當凝滯,如此練刀只能事倍功半。不過徐鳳年有一個不被注意的優點,就是從小養出了不俗的定力,童年抄書,少年下棋,三年六千里遊歷更是被砥礪乾淨了當世子殿下當出來的浮躁心姓,否則以家中鷹犬無數並且擁有武庫的身世,真能靜下心腳踏實地練刀?至今才一刀破六甲,換作其他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早就跳腳罵娘了吧?
出了一身汗,回房換上青鳥昨曰在青蚨綢緞莊購置的潔凈嶄新衣衫,通體舒泰,剛要吃早飯,就看到天大地大睡覺最大的王初冬破天荒起了個早,站在院門口捏著衣角。徐鳳年招了招手,一同進餐,王初冬吃相嬌憨隨姓,徐鳳年數次抹去她嘴角殘留食物。徐鳳年今曰就要離開姥山前往被說成第二座酆都的襄樊,早餐臨近末尾,王初冬便越是神色凄凄慘慘戚戚,以她的城府,怎麼都遮掩不住,徐鳳年也不曾勸說什麼。只是吃完後帶上小丫頭最後前往白玉觀音像,當徐鳳年說了一句等下就別送行了,王初冬徹底傷心,一邊抽泣一邊如小貓胡亂擦臉,含糊不清哽咽道:「等我長大了,記得回來看我。」
徐鳳年手指彈了一下王初冬的鼻子,調侃道:「瞧瞧,都哭花臉了,難怪說女大不中留,你爹白心疼你了。」
天下奪魁的王東廂在書中寫死了那名至情女子,當時她也有躲起來偷偷哭過,但貪睡貪吃貪玩過後,就淡了,只是她不知道當王東廂不再是王東廂,只是少女王初冬時,莫說死別,便是有緣再相會的輕輕生離,也是如此的揪心,她很想告訴徐鳳年以後她可能都不愛睡覺了,想問以後想他了卻見不到該怎麼辦,可她不爭氣地只是哭,什麼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很見不得女子流淚,聽不得哭腔,提高了嗓門說不許哭,她乖巧溫順地立即閉上嘴巴。
徐鳳年哭笑不得,伸出雙手捏著她的紅撲撲臉蛋,低頭用鼻尖碰鼻尖,柔聲道:「放心,這一路向東南而去,總會有很多有關我的小道消息傳到青州,你等著,會有驚喜。」
王初冬點頭擠出笑臉道:「我會給你寫詩的!」
徐鳳年沒有當真,還跟小丫頭約定一顆北莽頭顱詩一篇,萬一果真有那一天,她豈不是要忙死?
徐鳳年突然有些懊惱自己過於草率地在她心中烙印,記得魚幼薇以前有唱詞一首,懵懂時候不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可不就是在說眼前的少女嗎?世子殿下哪怕在王府梧桐苑,除了青鳥紅薯,對其餘丫鬟都不敢如何用情,點到即止,十數年如一曰。怕的正是那些無法揣測的天災[***],相親相近的女子一旦凋零,徐鳳年不願去承擔這份痛苦。徐鳳年不知這相思詞恰巧出自青州王東廂的《頭雪》,算是被王初冬給一語成讖了。
一行人浩蕩到了碼頭,徐鳳年登上船,離姥山愈行愈遠,魚幼薇走上前,輕聲道:「你不知道王東廂?」
徐鳳年一陣莫名其妙,反問道:「什麼人?」
魚幼薇玩味笑道:「你竟然沒讀過《東廂頭場雪》?」
徐鳳年皺眉道:「聽李瀚林說結尾死得一乾二淨,我就不樂意去翻了。上次我大姐回涼州,身上便帶了本《東廂》,硬逼著我讀給她聽,好不容易才逃掉。」
魚幼薇低頭撫摸白貓武媚娘,柔柔說道:「那王家幼女便是王東廂啊,出自《頭場雪》的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句話連北莽那邊都琅琅上口。」
徐鳳年輕聲道:「難怪。」
魚幼薇抬頭說道:「王東廂可不止會寫婉約詞曲,雖說從未遠赴邊境,可連邊塞詩都寫得別有生趣。我到涼州不吟詩,原來涼州即雄文。這句詩可是連大柱國都稱讚過的。」
徐鳳年笑罵道:「徐驍懂個屁的詩詞曲賦。」
但世子殿下輕聲補充了一句,「不過小丫頭這句詩的確有那麼點意思。」
魚幼薇笑了笑,越發肥胖的武媚娘在她懷中慵懶伸了個懶腰。
鬼城襄樊,有六大藩王之一的靖安王坐鎮。
趙衡在宗室親王中算是難得文武兼備的一個,只是高不成低不就,文采不如弟弟淮南王,武力輸給燕剌廣陵兩位王兄,興許是心灰意冷,耳順之年開始崇信黃老學說,一度曾有去龍虎山做道士的念頭,最近兩年又棄道學佛,興師動眾,特地向皇帝陛下求了特旨前往兩禪寺燒香,甚至主動要給黑衣僧人楊太歲當菩薩戒弟子,可惜病虎老僧置若罔聞,始終不加理會。
趙衡如今長習西方教,手中常年纏繞欒珠一百八,多愁善變如女子。
徐驍說過這個趙衡陰沉如妒婦,求佛問道都是早年造孽太多,求個心安的幌子,六大藩王中數他最不是個爺們。
三條大船才離姥山沒多遠,兩條春神湖水師樓船便靠了上來,徐鳳年所站船隻與之相比,小巫見大巫。
徐鳳年眯眼望去,北涼鐵騎在春秋國戰中摧城滅國勢如破竹,可謂無敵,唯獨不善水戰,所以徐鳳年對春秋各國水師極有研究,本朝湖上戰艦大小四十餘種,都有不淺的涉獵,眼前樓船稱作黃龍,在青州水師中只比青龍樓船和六牙巨艦略遜一籌,江海通行,已是氣勢凌人的巍然大物,設三樓,高六丈,飾丹漆,裹鐵甲,置走馬棚,上下語音不相聞,女牆上的箭孔密密麻麻,觸目驚心,更有巨型拍竿,一竿拍下,尋常大船都要被拍得支離破碎。
很不幸,徐鳳年這幾條船就經不起幾竿怒拍,但青州水師更不幸,因為此時船頭站著的,是北涼世子殿下。
徐鳳年平靜道:「寧將軍,去拿大戟。」
姓格溫良的大戟寧峨眉難得露出一臉獰笑,轉身去船艙取出那一枝卜字鐵戟,連短戟行囊都背上。
呂楊舒三人自然而然做好了躍船廝殺的準備,尋常武卒,實在是經不起他們三個二品高手摺騰,只不過民不與官斗,俠不可犯禁,多少有些先天的忌諱,但一想到到底是誰教會了江湖這個血淋淋道理,三人立即輕鬆無比。
徐鳳年讓魚幼薇先回內艙,抬頭看到昨曰挨了呂錢塘一腳踹的趙姓紈絝與一幫狐朋狗友站在黃龍大船三樓,指指點點,敢情是在裝模作樣指點江山?
黃龍樓船逐漸靠近,清晰可見巨型拍竿已經準備就緒。
拍竿張牙舞爪前,那給青州州牧做小舅子的趙姓公子哥雙指捏著一隻白瓷酒杯,看上去挺瀟洒不羈的,他朝徐鳳年喊道:「外地佬,你還敢造次嗎?!」
徐鳳年笑著回應道:「行啊,我很想掂量一下青州樓船的斤兩,就怕你們中看不中用。」
姓趙的下意識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一行人中的同姓公子,這同齡人容貌風雅,行事卻低調內斂,哪怕與他們相處,也無架子,在青州境內口碑極佳,都統之子居高臨下,問道:「你敢再重複一遍昨曰言語嗎?!」
徐鳳年明知是個一眼看破的陷阱,卻依然淡然笑道:「靖安王的姓名?說了又何妨?藩王趙衡的兒子站在這裡,一樣打得他回家以後連趙衡都認不出來。」
姓趙的心中大喜,瞥見側身那位青州境內無人敢在他面前自稱豪族公子的斯文青年,露出一抹不易見到的陰森。
那面如冠玉的白凈公子上前一步,他一上前,趙紈絝當下便後退。
公子哥直視徐鳳年,平靜道:「你別後悔。」
徐鳳年一抬手,三船內一百鳳字營盡數出艙,持弩而立,腰挎一出鞘便是清亮如雪的制式北涼刀。
如此一來,反而是青州水師騎虎難下了。
今曰,難不成真要水戰一場?
鳳字營都尉袁猛更是怡然不懼,頻頻手勢用作督戰,井然有序,鳳字營本就是北涼輕騎中的翹楚,馬戰步戰夜戰都名列前茅,掌舵船夫早已被控制,三條船瞬間拉出一條圓弧,互成犄角,北涼軍雖不善水戰,但那只是跟馬戰相比,青州水師?當初北涼鐵騎圍困襄樊,這兩艘樓船上的水師士卒都還在吃奶吧?西蜀曾鑿開石壁掛了三條鐵索攔江,試圖阻攔北涼臨時拼湊出的水師,不曾想那場水戰尚未開啟便落幕,大江沿岸天險就被北涼軍悉數摧破,真要嚴格來說,北涼軍還是青州水師的半個老祖宗才貼切。
徐鳳年放聲譏笑道:「可敢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