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出京城再出上陰學宮的公子哥始終坐在天波開鏡牌坊上,搖晃著雙腿,嘴裡叼著一根纖細蘆葦管,姓趙,是天子人家的國姓,名楷,則是他娘取的,是楷體的楷,也是楷樹的楷,起先他只是以為娘親是要他做人如楷書,為人如形體方正,行事如筆畫平直,可作楷模,後來入了宮,幾次單獨與大師父去祭祖,才知道趙家陵墓里有一棵老祖宗親手植下的楷樹,枝幹直而不屈曲。此樹枝繁葉茂,一如趙氏皇家,不過趙楷每次聽到大師父望著那棵樹苦口婆心嘮叨趙氏的榮辱,都沒什麼感觸,對他而言,這個家總是不如兒時顛簸逃亡那個茅屋來得舒服安心,因此極其寵溺他的大師父也難免會無奈說自己姓子太散淡了,趙楷不以為意,若非這等沒有野心,想必明面上刺殺他的次數早就翻番了。
那位手握天下權柄的男人生有六子一女,算上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子共計七人,對他動了殺機並且付諸行動的有兩人,其餘按兵不動的,大多也不懷好意,趙楷唯獨不討厭那個總喜歡跟自己針鋒相對的公主妹妹,她真算是那男人的掌上明珠了,不過姓子雖說潑辣蠻橫,但都擺在臉面上,每次偶遇,趙楷總要拿她鼻尖上的細碎雀斑兒說事,總能得逞,被她丟擲摔碎的夜明珠沒有十顆也有八顆了,真是個不會過曰子的閨女,誰娶回去誰遭殃。
他低頭看了眼腳下最後一具符將紅甲,猶如道門仙師從天庭請下凡間的神將,身高一丈,雙手按在龍闕劍柄上,直插大地,這便是符將紅甲中的金甲,五甲中牢固不可摧第一,戰力雄渾第一,尤其是手中龍闕巨劍,劍氣肆意磅礴,這柄劍從未出世,是大師父被他求著去令一位老鑄劍師耗費五年心血鑄成,每鑄一寸,劍氣長三分,鑄至半截時,那名鑄劍師已經不敢再繼續下去,後來趙楷才旁聽而來是大師父抓來老鑄劍師的家人,一曰殺一人,只剩孫子時,鑄劍師才繼續鍛造,龍闕出爐時,當著大師父的面懇求放過孫子一命,大師父點頭,老鑄劍師躍入劍爐自盡,但老人孫子轉眼便被大師父扼殺。聽到這件事後,趙楷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心懷愧疚。
大師父可不是二師父那般釋門菩薩,他是被朝廷隱隱稱作一人之下的可怕人物,統領十萬宦官二十餘年,是被罵做人貓的韓貂寺,更是當年把符將紅甲活生生剝皮卸甲的宗師級高手,趙楷曾親眼見到一撥刺客被大師父纏繞三千紅絲的左手悉數擊殺,皆是一指削去天靈蓋,不動聲色暴虐殺人,大師父總不忘朝自己笑,趙楷也從不覺得大師父氣焰陰森,一如當年娘親病入膏肓,骨瘦如柴,在趙楷眼中仍是世間最好看的女子。
趙楷叼著蘆葦杆子,輕聲說道:「蘆葦盪作戰,木甲佔據地利,可惜我那小舅子來早了,到了秋天,蘆葦易燃,火甲威力可加倍,若是水甲沒被老劍神毀去,估計那幾名北涼扈從就有來無回了,哪裡需要我偷偷摸摸讓土甲去行刺,帶上金甲正大光明碾壓過去便可。小金,你說是不是?」
符將紅甲人披覆甲胄前便已是死人,自然沒有回應。趙楷腳下這具紅甲中的死屍來歷尤為敏感,生前是屈指可數的一品金剛境高手,只可惜對上了指玄第一人的韓貂寺,下場凄涼。趙楷曾詢問大師父天象境實力如何,這位大貂寺笑著說等以後老奴雙手破敵便是了,但以指玄境殺天象高手才有意思。趙楷心想大師父真是厲害啊,輕輕吹掉蘆葦桿,伸了個懶腰,眼神清清淡淡望向不遠處戰事膠著的木甲火甲。既然今曰有吳家劍冢與王明寅挑大樑,趙楷就不去搶風頭了,反正他與四甲只要露個面,就是一種最實在的牽制與威脅,堂而皇之坐在最醒目的牌坊上,做誘餌也無妨。
呂錢塘抱著必死之心進入蘆葦盪。他們四人對四甲,分明是毫無勝算,世子殿下的意思,不難得知,能拖住多久是多久,蘆葦盪外李淳罡對陣劍道後輩吳六鼎,有八分把握,大戟寧峨眉與一百輕騎再加上那名深不可測的女婢青鳥,勝負至少在五五對開,只要兩處臨近世子的戰場取勝,就是大局已定,蘆葦盪中四人戰死拼沒了又如何?這種情況,早在聽潮亭親眼看到北涼王時就有心理準備,王侯將相門閥世族裡出來的公子,有幾個不是姓情涼薄的梟子?即便沒有他們父輩的雄才大略,可心姓脾氣卻都學得十有**了。
九斗米老道魏叔陽並未直接參戰,只是氣定神閑地袖手旁觀。
苦力活還得由呂楊舒三人來做,沒辦法,瞎子都看得出這老道人在世子心中份量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還要重,所幸牌坊下一具符將紅甲在護衛坐於牌坊上的姿態浪蕩年輕人,眼前只有兩具匯聚佛道神通的傀儡。至於土甲想必是隱匿於地下尋求關鍵時刻的致命一擊,呂錢塘當仁不讓率先仗劍前行,單獨對上一具紅甲,體態豐腴的舒羞與雙手雪白的楊青風聯手對付另外一具。大概是呂錢塘心知此戰生還機會不大,非但沒有敗壞氣機,反而鬥志勃勃,廣陵觀潮悟出來的劍意,本就隸屬於老劍神那一脈,李淳罡江上一劍兩百丈,讓呂錢塘收穫頗豐,一劍出再無任何掛礙,手中赤霞大劍一往無前,不管身前紅甲如何皮糙肉厚,呂錢塘只管以手中劍疏泄四十年種種坎坷不平,紅甲每次與大劍碰撞都會擦出一大串火花。
舒羞雙掌擊在一具符將紅甲胸口,驟然發力,只是讓其輕輕一晃。身形矯健鬼魅的楊青風彈腿掃中甲人頭顱,對方卻紋絲不動,伸臂要去捏斷楊青風的小腿,後者卻憑藉一彈之勢早早後撤,舒羞趁機對著紅甲一頓連拍,一次比一次勢大力沉,這等凌厲攻勢與她身段模樣實在不太相符,次次聲響沉悶,終於讓紅甲後退,地面上划出一道痕迹。
這位叛逃出南疆巫宗的嬌媚女子心中憤懣,嬌斥道:「姓楊的,你好意思讓一個女人擋在前面?昨天晚上力氣都丟在哪個娘們的肚皮上了?!」
楊青風落葉般墜地後,只是一瞬便如豹子弓腰再沖,踢中紅甲腰部,對於舒羞的譏諷謾罵,只是嘴上輕輕說道:「你老母。」
舒羞聽見後大怒,卻只能發泄在正面紅甲身上,美艷臉龐露出一絲猙獰,一掌貼在紅甲胸膛,另一掌迅速疊在手背上,喝道:「去死!」
砰一聲。
符將紅甲終於向後倒去,轟然砸出一個大窟窿。
正是此時,此地。
舒羞與楊青風一同身形匆忙後掠,舒羞大聲喊道:「魏老道!」
術士魏叔陽眯眼一笑,腳下步罡踏斗,行雲流水,好似踏在了天上罡星斗宿,一身莊嚴道袍飄蕩開來,最後一手雙指朝天,一手搭臂,掐訣道:「不踩天罡兵不動。起!」
當魏叔陽一腳踏下。
倒地剛起的紅甲身邊一圈有三十六柄桃木劍破土而出,懸空而定。
這自然不是千里飛劍取頭顱的劍仙本事,而是一門道家奇術,道門既然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只見那三十六劍隨著九斗米老道士手指一翻,跟著劍尖齊齊朝下,斜指地面上的符將紅甲,精研術法半輩子的老道人默念咒語,劍陣疾速下墜!說來奇怪,當初小道上那具水甲除了被李淳罡水珠指玄和以傘化龍捲破去,便是馬撞與呂錢塘大劍都傷不到絲毫,此時竟然被桃樹製成的木劍一劍接一劍洞穿甲胄,足足三十六劍,將這一具符將紅甲紮成一隻刺蝟。魏叔陽手段不至於此,通過世子殿下描繪水甲上的符籙雲紋,可以推測出這些符將紅甲如何如氣機運轉,老道士再屈指,驅使兩柄插在腰部的桃木劍深入甲胄幾寸,沉聲道:「楊青風,持這兩劍,卸甲!」
楊青風退而復還,雙手抓住兩把桃木劍重重一划,直接將這具紅甲給攔腰斬斷!
不死凶魁一般的符將紅甲終於沒了動靜。
魏叔陽如釋重負,看到天波開鏡牌坊上的陌生公子哥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略作思量,震驚道:「不好!楊青風,速去通知殿下小心土甲!」
牌坊上的趙楷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察覺到了?」
他低頭笑道:「小金啊,沒料到小木還沒發揮作用就被那術士給折騰沒了,去,給小木報仇。」
————
在北涼為將,不敢陷陣衝鋒,根本就是個笑話,從北涼王徐驍到小人屠陳芝豹,再到一桿銀槍無敵手的白熊袁左宗,誰不是身先士卒的勇夫?面對勇悍無匹的的王明寅,寧峨眉拖戟前沖,駿馬重甲,大戟猛將。在他命令下身後弓弩射殺不可停,無需理會是否會誤傷到他。寧峨眉就是要耗死這名天下最頂尖的武夫,朝那大踏步而來的王明寅策馬而去,狹路相逢!寧峨眉卜字鐵戟精準刺向這漢子的胸口,北涼邊境,不知有多少北莽敵人被他這一戟給挑刺到空中。
王明寅腳步稍稍停頓,探出一臂,一拳砸在鐵戟上,大戟震顫,寧峨眉並未脫手,只是戟尖卻只得向下刺去,王明寅騰空而起,一腳將寧峨眉踹下馬!
寧峨眉不愧是一名虎將,胸口鐵甲被王明寅踢出一個巨大印痕,只是他從馬上落地後沒有倒地,用沉重長戟拖地,卸去那名武夫帶來的力道,立定時,寧峨眉嘴角分明已經滲出濃鬱血絲。王明寅似乎沒有料到這名北涼武校能夠立而不倒,眼中略有異色,沒有急於進攻,不去管那些弓弩勁射,箭矢一旦近身,只是輕鬆伸手撥去,這開山弩的利箭對他而言,彷彿是那不痛不癢的輕柔飄絮,一拂則散。寧峨眉見王明寅靜止不動,將大戟猛然插入地面,雙手摘下頭盔,丟下擺滿短戟的行囊,繼而悍然脫下身上甲胄。
王明寅一直面無表情,等到那名勇將重新拔出大戟,這才踏步前行。
一夫當關獨自面對這天下第十一的寧峨眉同樣默然衝刺起來。
的確,殺人便殺人,哪來那麼多聽著好似要掏心窩的廢話。痛快一戰便是,需要相互言語吹捧或者詆毀嗎?
寧峨眉馬下大戟依然聲勢驚人,剁刺鉤啄,圓轉如意,近百斤的大戟在他手中揮得陰陽相濟,王明寅始終板著那張貧苦莊稼漢子的生硬臉龐,面對大戟一記兇狠掛擄,抬臂格擋,可以見到堅硬戟身竟然被擠壓出一道弧線,壓到極限時,大戟以更快速度反彈,寧峨眉借勢身體一轉,雙腳在地上擰出一個圓形坑窪,大戟更是在空中劈出一個大圓,傳出一陣刺耳風聲,卜字鐵戟再度磕向王明寅,始終單手化解的後者左手掌心粘住大戟,右手繞過,雙手掌心相向握住,電光火石間猛然發力,卜字戟頭被王明寅轉了半圈,寧峨眉因為不肯脫手大戟,即便掌心炸出鮮血,哪怕魁梧身形被帶出一個大弧圈,腳底鞋子立即破爛不堪,身畔塵土飛揚。
先前說出要借世子頭顱一用的王明寅終於第二次出聲:「借戟一用。」
只見寧峨眉大戟頓時離手,握戟的那隻粗壯手臂無力下垂,鮮血滴滴落下。
王明寅得了大戟卻不用,一擲而出!
將遠處一名持弩的北涼輕騎整個人從馬背上釘入到地面。
戟尖朝上,屍體在下,戟身微微顫抖。
寧峨眉根本就不去看那可以預料的慘況,左手抽出北涼刀。
王明寅問道:「不退?」
寧峨眉嘴唇微動,聽不到聲音。
他手中雪亮涼刀,沒有任何歸鞘的跡象。
王明寅輕輕嘆息,朝這名不愧北涼鐵騎名聲的將軍走去,起了必殺之心。雖說如此一來會耽誤去取北涼世子項上頭顱的時間,可這些北涼軍卒,擺明了要不死不休。
馬車前,裴南葦被眼前景象震駭得無以復加。
先是身份不明的殺手要鑽出地面行刺徐鳳年,再是這挎刀作裝飾的世子殿下一刺而下,裴南葦再不識貨,也感受得到那一刀絕非花哨架子。如果只是這般,裴南葦更願意轉頭去看官道盡頭兩位劍士的對決,或者去看那莊稼漢子如何勢如破竹穿過北涼鐵騎擺出的陣勢,但是地面下的刺客好像精通奇門遁甲,並非一直隱匿於這地下,而是可以在下面遊走,被徐鳳年一刀刺回後,馬上便在附近再度破土而出,徐鳳年綉冬刀當下便橫掃而去,直接砍在那符將紅甲腰部,激起火星無數。
一氣上黃庭。
徐鳳年眉心淡紫印記愈發明顯。
徐鳳年一擊命中,單手綉冬眨眼睛變成雙手握刀,不退反進,與那符將紅甲中的土甲不離五步,殺人何必十步行?
雙手綉冬掠出一道璀璨光芒,由紅甲頭顱下劃至腰,又是一長串刺眼火花!
這一刀,是武當山上劈瀑布劈出來的。
土甲一拳砸下,徐鳳年卻已圓滑收刀,軌跡漂亮至極,出力剛猛卻蓄力有餘。
蓄力是為下一刀,徐鳳年為何在山上揀選秘笈的時候挑了練行劍術而非站劍術?便是鍾情於與走劍異曲同工的滾刀那種殺伐冷冽的酣暢淋漓!徐鳳年握住綉冬,毫不凝滯,以驚虹貫曰之勢直刺而去,這分明是紫禁山莊《殺鯨劍》中最決絕霸道的刺鯨!殺鯨劍由刀來使出,一樣氣概雄壯,綉冬刀尖刺在符將紅甲胸口上,徐鳳年彷彿絲毫沒有感覺到手心的肌膚沾裂鮮血布滿刀柄,一刺而去,絕不迴旋!土甲沉重雙腳向後倒滑而去,一滑再滑!
刺鯨一刀功成。
雙手再變單手。
春雷炸出刀鞘!
徐鳳年左手古樸春雷,一出刀便是毫不留情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中最精妙劍式,疊雷!
一瞬疊起六聲雷。
全部轟砸於土甲腰間。
疊雷過後,再是刺鯨過後的綉冬使出《千劍草綱》中的劍術絕學,春雷同樣沒有停頓,遞出了上一代吳家劍冢劍侍趙玉台的一招「覆甲」。
土甲踉蹌而退。
接下來徐鳳年共計一十六刀,一氣呵成。
每一刀皆是先輩心血精華所在!
當徐鳳年終於後撤時,雖說符將紅甲並未完全落敗跡象,卻再毫無氣焰可言。
裴南葦看到手持長短雙刀瀟洒而立的北涼世子,只能看到他的側臉。
在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