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很想告訴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那些人前白衣飄飄仗劍走四方的大俠,也要為一日三餐費神。那些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漂亮女子,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小肚雞腸。那些耀武揚威的一方諸侯,也有打落牙齒和血往肚子里吞的憋屈。只不過最終還是作罷,少年郎的江湖夢,能多做一天白日夢都是好事。徐鳳年彎腰摸了摸坐下棕色馬匹的柔順鬃毛,自己那個一見面就就對媳婦大放闕詞的老爹,不意外討了一頓痛打,但讓世人感到驚奇的是,這名遼東行伍出身的年輕武卒,一次一次死裡逃生,一步一步登頂廟堂,除了與尋常將軍並無兩樣的一具鎧甲,更披上了那件王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藍緞蟒袍。不過在世子殿下眼中,北涼王,大柱國,大將軍,這幾個讓人敬畏的彪炳頭銜,約莫是燈下黑的緣故,都極少去深思,記憶最深的只是徐驍年復一年縫製布鞋,少年時代覺得徐驍是無聊透頂,如今也還是覺得徐驍是無聊。
無聊無聊,人屠徐驍許多言語,趙長陵死了,那麼多同生卻不共死的老兄弟都死了,始終未再娶王妃,子女嫁的嫁,遊學的遊學,遠行的遠行,他又能找誰聊去?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挺無聊的,起碼這趟北行就是。世子殿下沒來由想起木劍溫華的一句口頭禪,當下很憂鬱啊。
魚龍幫一路平安無事到了雁回關附近,徐鳳年也就返身北上,之所以沒有出留下城便往龍腰州腹地而去,是怕被魏老狐狸瞧出端倪,拒收春弄秋水已經惹人生疑,徐鳳年不想再在這種小事上節外生枝,與魚龍幫的離別,既談不上半點傷感,也沒如何欣喜,平淡如水,魚龍幫不敢入城,只能在一處黃土高坡宿夜,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滋味不好受,也就是功成名就以後憶苦思甜的談資罷了,當下沒幾個樂意吃這份苦頭。
魚龍幫毫無懸念的只有少年給徐鳳年送行,夕陽西下,徐鳳年上馬前停步笑道:「教你的拳法口訣,不是什麼神功心法,靠的是滴水穿石,你就當做強身健體。至於那叫三斤的劍招,你這輩子都未必有可能使得出手,如果你知道創出這招劍勢的劍客是個缺門牙的老鐵匠,一定會很失落,他呢,姓黃,西蜀人,這輩子窮困潦倒,既沒媳婦也沒有徒弟,我就當替老黃收你做徒弟,你們兩個都是笨蛋,笨師父不嫌徒弟不聰明。江湖油子太多,個個都是想成精的狐狸,我就是一個,實誠人反而成了鳳毛麟角,你是一個。所以你別學我,我若是沒能回北涼,他的劍術好歹還留下一招。」
徐鳳年上馬以後,一人一騎一春雷,奔赴北莽。
王大石駐足遠望,直到徐公子身影消失,才握緊拳頭,給自己鼓氣,告誡自己萬萬不能偷懶。一轉身,看到劉妮蓉站在不遠處,才鼓起的勇氣蕩然無存,少年只剩下局促不安,劉妮蓉一笑置之,一起走回山坡,王大石再遲鈍,也看得出她與徐公子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關係,小心翼翼說道:「徐公子真的是好人。」
劉妮蓉柔聲道:「對你來說,當然是好人,我不否認。」
王大石漲紅著臉,少年性子憨厚,一張嘴拙笨,不知從何說起。
徐鳳年單騎朝北,坐在馬背上,以道門基礎口訣作一納氣六吐氣的養氣功夫,與馬背起伏天衣無縫,吹以祛熱靜心,呼以定八風,呵氣種青蓮,噓以養龍虎,不斷輔以叩齒去金敲玉,在腦中迴響,體內氣機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有如同身體熊經鳥伸,自成三清天,大黃庭登天閣,最明顯的就是形成一層包裹心臟的,不同道門教派典籍的闡述各有偏差,有說是金丹成就真人元嬰,也有說是心植長生蓮,徐鳳年已經能夠清晰感受到體內心臟周圍有六條氣機歡快宛轉,如龍銜珠,給予心臟強健的庇護,只不過徐鳳年還遠未到達出竅神遊的內視境界,但不斷瘋狂吸納大黃庭的過程中,對借天象接地氣有了一種懵懵懂懂的雛形感受,離金剛境雖然還有一層窗紙沒有捅破,不過徐鳳年自信此金剛境更相似兩禪寺白衣僧人的天王相,與尋常頂尖武夫有所不同,否則早就死在了呵呵姑娘的手刀刺殺之下,大黃庭玄妙的一氣貫三清,簡單而言,就是心枯氣竭之前,哪怕肢體被斷,都至於嚴重影響戰力,這比身上那件價值連城的蠶絲軟胄可要實惠太多。
因此三教聖人境界要遠比以力證道的江湖龍蟒更容易接近陸地神仙,只不過境界高,不意味著殺人手斷便強,佛門雖也有金剛怒目降服四魔一說,但終歸還是更注重菩薩低眉慈悲六道,這也是北莽武評將國師麒麟真人與兩禪寺主持獨立於武評之外的苦心,至於青衣曹長卿,須知此人也曾是領兵殺伐的絕代儒將,被譽為讓天地發殺機教龍蛇起陸地的奇葩,是離陽北莽兩大王朝千萬讀書人里的頭一號異類,徐鳳年隨著境界攀升,對天地感知清晰度的暴漲,回頭再去想江南道上的相逢,越能感受到曹官子當時的深藏不露。
沒了魚龍幫需要顧及,單刀匹馬的徐鳳年白天頭頂烈日,晚上披星戴月,半旬就到了龍腰州腹地,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進入飛狐城,徐鳳年坐騎是一匹腳力平平的劣馬,早已累得夠嗆,徐鳳年風塵僕僕,塵土撲面,儼然成了一名不修邊幅的邋遢漢子,其實都不用那張生根面具,都已經沒有人認得出這位佩刀遊俠是玉樹臨風的世子殿下,大漠黃沙驕陽,道路上熱氣升騰,徐鳳年放緩了馬速,真是有些追憶那江南煙雨小橋流水,便是鄉野村莊的女子小娘,也透著股天生的水潤,渴了就去溪里彎腰飲水,在這滿眼荒涼的荒原上,撒泡尿放個水都得心疼憐惜,好似丟了幾兩銀子。
孤苦伶仃的徐鳳年從身後馬背摘起水囊,喝去最後自行滾燙起來的一口水,咧嘴笑了笑,百里無人煙也有好處,興之所至,養劍馭劍也好,劍氣滾龍壁也罷,都可以肆無忌憚,這片廣袤土地上蠍子毒蟲無數,一經發現,都可以試著以生澀飛劍去斬殺,十次有八次都要角度偏差導致落空,偶然有一次擊中,也多半因為氣機的不暢,力道孱弱而無功而返,但也有極少情況下誤打誤撞,能讓咱們的世子殿下如瘋子一般仰天大笑,也對,不是十足的瘋子,誰會帶十二柄飛劍到北莽來?
置身寂寥天地間,無法與人言的無聊世子殿下,無牽無掛,無所依託,故而真正做到了心無旁騖,一邊錘鍊趨於圓滿大黃庭,一邊翻閱刀譜揀選晦澀運行圖去氣游關隘,修為無形中突飛猛進。
那一層窗紙愈發纖薄。徐鳳年也不著急,飢餓消瘦的坐騎已經偷懶,耷拉著腦袋,馬蹄沉重凝滯,不肯前行,打響著有氣無力的馬鼻,徐鳳年輕輕夾了夾馬腹,俯身摸著滿是細碎黃沙的乾枯鬃毛,輕笑道:「這一路上幾隻水囊大半水可都是到你嘴裡去了,別跟我撒嬌,再走幾里路吧,我都已經瞧見炊煙了,指不定就是一間客棧,好兄弟,到時候肯定虧待不了你。」
雖說的確已經可以看到人煙,但望山跑死馬,徐鳳年知道這匹相依為命的劣馬已經強弩之末,就翻身下馬,鬆開馬韁,讓它跟在身後,沒了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負擔,這匹皮包骨頭的懶傢伙終於緩過氣,立即踩起輕快步子,不忘用馬脖子蹭了蹭這主子,徐鳳年瞧著這傢伙的撒歡,哭笑不得,腳力差歸差,倒也不笨。一人一馬慢悠悠走向炊煙升起處,徐鳳年張目望去,吃了一驚,這座客棧竟是規模不小,四合院的骨架,主樓有三層,客滿的話能塞下百來號羈旅人士,除了五六輛馬車,客棧外頭築有一座簡陋馬廄,停滿了三十幾匹馬,大多-毛色發亮,高大健壯,好幾匹駿馬的嘶鳴里都能聽出倨傲,足以讓世子殿下自慚形穢,客棧外頭有名黝黑店小二蹲在枯樹墩上打瞌睡,腳邊有一眼散發清冽水氣的泉井,在能讓旅人嗓子發燒的大漠里,有這樣一口井,比起晚上有俏娘子滾被窩還來得讓人眼饞艷羨。
徐鳳年見店小二睡得正香甜,嘴角流著口水,笑得意味十足,男人都懂,也不知是在惦念著哪位曾經途徑客棧的貌美女子,在鳥不拉屎的漫天黃沙中,大抵逃不過皮膚白**墜屁股翹這個路數,徐鳳年也不吵醒,輕輕走過去,搖起滾燙的木製機關,拉起一隻水桶,拿勺喝了一口,正要給難兄難弟的瘦馬洗涮馬鼻,皮膚黑炭肌肉結實的店小二猛地驚覺,看到這傢伙偷水,跳下樹墩子,二話不說就一腿踹來,徐鳳年不驚不怒,臉色平靜,腹部一縮,吸黏住這能讓尋常漢子躺上半年的兇狠一腳,見這年輕店小二面容驕橫,抽不回去,正要旋身再打賞一腳,徐鳳年連忙微笑道:「並非有心白喝這水的,小哥照行情來算錢便是,我要住店,能不能幫忙安排一下?」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動彈不得的店小二輸架不輸人,猶自氣勢洶洶,怒視罵道:「老子要不是醒過來,這水可不就是白喝了去?住個卵蛋的店,瞧你跟這畜生的窮酸樣,兜里有銀子才叫怪事!再不滾,老子可就要使出絕學了,到時候生死不負!」
徐鳳年一臉無奈,正要後撤幾步息事寧人,沒料到客棧門口出現一位雙手叉在水桶腰上的中年女子,兩頰塗抹了濃重的胭脂,凝結成塊,顯然不懂什麼妝容技巧,十分醒目,她獅子吼一般喝道:「秦武卒,就你那三腳貓功夫還絕學,斷了客棧財路,老娘讓你絕子絕孫!」
有一個頗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伙噤若寒蟬,擠出一張笑臉,瞥向徐鳳年的眼神還是稱不上友善,抽回腳,冷哼道:「算你小子運氣好。」
「秦武卒,給這位公子的寶駒仔細刷洗,喂上等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臉上妝容與她「小蠻腰」一般霸氣的女子面對徐鳳年,笑臉就就要熱情真誠許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請進,咱們鴨頭綠客棧能吃能喝能住,價錢公道,童受無欺,在龍腰州這一片是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公子只要住過一次,就知道咱們的厚道。」
徐鳳年拍了拍總算苦盡甘來的瘦馬,獨自走入相當寬敞的院落,只不過才進門,就察覺到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眼光,都跟徐鳳年殺了他們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來,店小二就顯得極為含情脈脈了,水桶蛇腰的女子笑著輕聲解釋道:「公子別上心,這些野漢子都十天半月沒嘗過女人的滋味了,見誰都這種吃人的眼神,咱們鴨頭綠客棧總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價高者得**,這幫窮鬼,就怕有錢囊比他們更鼓的英雄好漢。」
徐鳳年啞然失笑,敢情是進了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