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迷迷糊糊醒轉,並未第一時間睜開眼睛,先內察氣機運轉,有好有壞,新開巨闕一穴,是幸事,不幸的是不知為何體內氣機如薪柴劇烈燃燒,雖不曾化灰殆盡,終歸透著股不可控制的危機感,這讓習慣了去掌控手邊一切狀況的世子殿下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
)繼而查探四周呼吸頻率,這才緩緩睜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絕美臉龐,峽谷初見便已驚艷,只能以不似人間人物來形容她的姿色,一雙罕見的墨綠眼眸,如青山綠水,該有九十五文了,興許只比白狐兒臉與陳漁和姜泥稍遜半籌,若是身段長開,韻味豐滿起來,說不定可以平分秋色,北莽境內風沙粗糲,女子少有水靈的,身架子也往往比南方女子粗獷偏大,難道是曹官子獨佔八鬥風流一個道理,將北莽女子的秀氣都給侵吞的緣故?
一念而過,徐鳳年懷疑自己是否封金匱把自己給禍害成只吃素不吃葷的和尚了,竟是一點不想再去打量這名絕色少女,緩緩站起身,主動脫離那具軟香溫玉,養劍以後,身體就像安上精準刻漏,即便是入定吐納,每隔一個時辰就會自動驚醒,躍入谷底,默然馭劍,滴血在劍身上,飛劍竟然直直墜落,得,三日功夫白費,徐鳳年忍住破口大罵,皺眉盯著手心血痕,鮮紅滲透著莫名其妙的淡金色,大黃庭圓滿境界也不曾聽說有這種古怪景象,再不敢胡亂養劍,收回劍身修長纖細如女子青絲的峨眉,掠回山頂,被救牧民大多年幼,圍在少女身邊,看徐鳳年的眼神充滿了敬畏與崇拜,徐鳳年不予理睬,看到那隻碗底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的白碗,蹲下身伸出手指一抹,嗅了嗅,猜到七八分,佛陀之所以稱之為金身佛陀,很大程度上緣於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身,傳言可讓陰冥諸邪避退,酆都萬鬼匍匐,徐鳳年也是經由李淳罡闡述,才知世間金剛境大抵都算是偽境,只有兩禪寺李當心與弟弟徐龍象才是真金剛,李當心當年西遊萬里歸來,不知是誰傳出食肉白衣僧人一塊可得長生金身的驚悚秘聞,邪魔人物蜂擁而至,竟是一人都無法得逞,最後李當心臨近長安,眾目睽睽下割肉一塊給了饑寒將死之人,幾年以後老者安詳老死,卻也不曾長生,才疑慮消散。
徐鳳年盤膝而坐,對著白碗怔怔出神。旁邊少女與二十幾個孩子少年不敢打擾,陪著發獃。徐鳳年站起身,拎住兩名孩童掠下谷底,野牛群被佛門獅子吼震懾,如洪流瞬間結冰,全部靜止不動,最後掉頭全部湧出,牧民這才安心揀選野牛屍體做秋冬儲肉,徐鳳年陸續將山頂牧民送下,期間幾個性子開朗的孩子只覺得騰雲駕霧,開心大笑。
最後只剩下亭亭玉立的少女,龍腰州再北,所處地境嚴寒,秋冬富人以貂狐青鼠貉皮為裘,貧者以牛馬豬羊等皮做衣褲,春夏以布帛衣料,貴賤又有粗細之別。像眼前女子,左衽窄袖,穿烏皮靴,只算是樸素整潔,遠比不得顯貴家室婢妾衣縷綺綉如宮人。不過她出落得天生麗質,腰間系了一根精緻羌笛,山頂無人,徐鳳年總算有心思仔細打量一番,不急於將她送入峽谷,她被瞧得滿臉俏紅,低斂眉目,兩根手指悄悄絞扭衣角。徐鳳年笑了笑,走近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翹,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徐鳳年親眼見到莽騎遊獵追逐,不打算攙和到這爛泥塘里去,紅顏禍水,徐鳳年沒那個本事在北莽沾花惹草,情劍傷人,豁達如李淳罡,何嘗不是一樣如此受罪?
徐鳳年這趟抵擋牛群,私心明顯,只是想要給天下兩大聖人之一的龍樹和尚留下一個尚可印象,若是奢望世子殿下送佛送到西,拯救這批牧民於水深火熱,委實沒有這份慈悲,再者,與他牽連上,誰能善始善終?徐鳳年抱起她,縱身一躍,飄然落地,鬆開她後不再言語,不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跪拜牧民,氣機綿延如崑崙龍脈,一掠而逝,追蹤野牛群而去,拐角以後,放緩腳步,打算折返回去,他想到一個法子能夠演練那刀譜第六頁游魚式,便是在野牛群中如魚游滑。
北莽騎兵久久不見牛群,察覺到事態出乎意料之外,揮刀沖入峽谷,徐鳳年耳力驚人,微皺眉頭,如一條壁虎貼在陰暗峭壁上,本想眼不見心不煩,掠上山頂就去追逐牛群,瞥見末尾一騎轉入峽谷弧角,隨即傳來一陣男人都懂的獰笑。徐鳳年沿著峭壁山脊行走,看到谷底三十幾騎圍繞著少女打轉,馬術精湛者,便傾斜身體伸手去撩撥少女衣衫。徐鳳年罵罵咧咧重新墜入谷底,腳尖落地不起塵埃,驕橫莽騎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橫空出世,徐鳳年也懶得廢話,飄然前行,一手扯住一根游曳戰馬的馬尾,繞圈馳騁的戰馬一陣吃疼,高抬雙蹄,痛苦嘶鳴,兇悍騎兵訝異轉身,殺機勃勃,一刀就朝這名不知死活的傢伙劈下,徐鳳年握住莽刀,將騎兵拖拽下馬,一腳將這名壯碩武士蹦開,身體砸在峭壁上,頓時變作一灘肉泥,徐鳳年內心一驚,自己何時有此境了?其餘騎兵俱是一怔,一名勇悍莽人策馬前奔,徐鳳年紋絲不動,等戰馬撞來,一手按在馬頭上,戰馬頭顱炸入地面,當場斃命,後半具戰馬身軀掀翻而起,徐鳳年一手拍開,連莽騎帶死馬一同摔向峭壁,與前者死相唯一不同大概就是一灘爛泥更大一些。
三十多騎兵再顧不上調戲那塊即將到嘴的嫩肉,亡命逃竄,誰都看得出以人海戰術碾壓敵人,根本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個道理擱在任何地方都淺顯質樸。徐鳳年既然開了殺戒,就容不得漏網之魚去通風報信,一掠而起,閑庭信步,皆是「慢悠悠」逛盪在戰馬身側,一掌推出,好似拍死蒼蠅在牆上,峽谷峭壁出現一朵朵大塊猩紅。徐鳳年的確做不來陳芝豹那般西壘壁前以馬拖死葉白夔妻女的血腥手段,可要說在北莽殺一些蠻子,仍是毫無顧忌,若非如此,徐鳳年自認自己就該死在北莽!
哪怕是世襲罔替在手,又有何資格去與陳芝豹搶北涼軍權?搶兵搶糧搶民望搶軍心,都是要雙手染血去搶過來的,而不是磨嘴皮去講那仁義道德,春秋不義戰,有多少場坑殺?多少座城池被屠盡?有多少人相食母販兒父烹子?士子,貴族,權臣,武夫,一個個粉墨登場,即便身死,大多仍算是在青史留名一兩筆,可太多只是想做溫飽太平犬的亂世人,死就死了,連本該清明燒香的後人都一併死絕。
以婦人之仁統帥北涼三十萬鐵騎?帝國北門一旦大開,被北莽長驅直下,頭一個遭殃的便是北涼參差百萬戶。離陽王朝那些一直給北涼拖後腿的骨鯁忠臣,想必臉上悲慟時,心中十分樂見其成。
徐鳳年臉色陰沉,解決掉三十多北莽騎兵,緩緩走向那名少女。
她是牧民中唯一親眼見到他力擋牛群的女子,那時候認定他便是天下最大的英雄豪傑,如仙人降世一般。
可當她見證他殺人而非僅是殺牛的鐵血手腕,尤其是看到他緩緩走來,下意識就躲開視線,向後撤了兩步。
徐鳳年嘴角冷笑,掠上山頂,仁至義盡,就再不管這些牧民的生死存亡,去追尋那股聲勢浩大的野牛群。
少女猛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悔恨得揪心欲死,茫然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徐鳳年來到峽谷盡頭山頂,駐足遙望遠方。
救一人殺萬人,殺一人救萬人,功德罪孽孰重孰輕。
徐鳳年即便信佛,卻也想不明白,也不想知道。
記得小時候二姐徐渭熊糾結於白馬是馬非馬,粗人徐驍開玩笑說爹坐在那兒說是馬,那就是馬,誰敢說不是?
正是如此一個蠻不講理的武夫人屠,卻在那一晚,對世子殿下說道,天下沒有什麼該死的人,尤其是沒有該死的百姓。只要我徐驍一天不死,涼莽就可以不死一名百姓。
徐鳳年躍下山崖,撒腳狂奔,循著蹄印追上野牛群。
先是游魚入湖,穿梭自如,然後躍上牛背。
踏潮而行。
最終站在一頭率先野牛背上,屹立潮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