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一手攬雀收覆水的徐鳳年笑道:「雜耍而已。」
劉青竹一根青蔥手指碰了碰瓷碗,再揉了揉柳葉眉,驚訝道:「只是雜耍?」
徐鳳年沒有回答,問道:「你怎麼入了寨子?」
她沒敢去喝那碗酒,想了想,笑道:「牢騷太盛肝腸斷,不說了。」
徐鳳年很不識趣地刨根問底:「你男人?」
她白了一眼,「真想聽?」
徐鳳年搖頭道:「算了。」
女人心思難測,徐鳳年不想聽,她反而竹筒倒豆子一股腦抖落出來,不過語氣淡漠:「死了,百無一用是書生,家破人亡的時候,被寨子里一個漢子嫌他礙眼,拿一根鐵矛攪爛了肚子,然後我被韓芳許配給了一位坐第三把交易的,還沒洞房花燭,那位英雄就管不住褲襠里的玩意兒,急匆匆想要野外苟合,我衣裙都褪在小腿肚上了,光屁股等了半天,才知道給魔教裡頭一位大人物路過給撞上,把這位夫君給拍爛了頭顱,魔頭見我還有幾分姿色,就大發慈悲收了我做禁臠,跟他去了那座巍峨宗門,大概算是通房丫鬟,跟一些狐媚子服侍了他半年,玩膩了,就給打發回來,方大義這些渾人也就只有賊心,沒那賊膽了,想要跟那位大魔頭做連襟,也得有命不是?要不然你以為我這個俏寡婦能活到今天?就算能活下來,估摸著大白天也沒力氣站直。伺候男人,尤其是這些滿身蠻力的糙人,可是體力活。現在想來,當初在皇宮一般的地方,也算見識了一場人間仙境的大世面,沒白遭罪。你瞧瞧,被你勾起了話頭,老娘真是肝腸斷了,換碗酒喝,這一碗透著邪乎勁兒,怕著了你的道,真被你給洞房了,到時候老娘倒是不吃虧,你這初生牛犢給那魔頭又是一巴掌拍爛頭顱,白花花一灘,跟豆汁似的,終歸是滲人的畫面。」
徐鳳年把酒碗推過去,平靜問道:「什麼門派,這麼有來頭?」
她略帶譏諷道:「徐公子,你連沈門草廬都沒聽過?這就敢往六嶷山這邊遊學?」
徐鳳年笑道:「沈門草廬?聽著很像偏向儒教的名門正派啊。」
青竹娘喝了口酒,見四下無人,這才說道:「韓芳綽號錦毛麒麟將,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像麒麟了?真當他是北莽國師?張秀誠人稱雷部真君,也沒見他招過雷。這次在法場上被砍腦袋的宋馗,還叫扛鼎天王呢,不一樣是自封的,就他那風吹就搖的小身板,能不能扛起老娘這九十來斤都兩說,也就只會用些下三濫的淬毒暗器。所以啊,沈門草廬,說是草廬,其實跟皇帝住的差不多,遍地都是金玉,也不知道怎麼掙來的錢,茅房都比山上那些寨子大當家的居所來得氣派,老娘是沒真正去過皇城宮殿,不過琢磨著差不離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然後問道:「青竹娘,你可不止九十來斤吧,該有一百斤上下重。」
女子惱羞嗔怒道:「今日老娘吃撐了七八斤牛肉不行啊?」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女子看了眼天色,說道:「你啊,別把六嶷山當兒戲,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都是人精兒,沒幾把刷子就沒本事站穩腳跟,走吧,身上隨便留下點東西給老娘,好跟韓芳他們有個交待,老娘不是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也不是那情竇初開歲數的女子了,不能因為你有副好皮囊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你要不捨得背著的劍,拿出些銀子就當破財消災。韓芳給了我一錠黃金,給他那些上頓不接下頓的苦命兄弟吃定心丸呢,就是在你面前打腫臉充財主,這個寨子早就成破落戶啦。」
徐鳳年還真從書箱拿出一摞銀票,放在桌上,微笑道:「一百多兩,夠了沒?」
她挑了下眉頭,手指敲打著銀票,笑道:「還真是個闊氣主兒,就憑你這等身家,只要家底不薄,在寨子里還真會被當冤大頭財神爺供奉著,只要一天不吸干你的血,保管性命無憂,方才辛苦演戲,敢情是老娘自作多情。徐朗,你家哪裡的,真是遊學的士子?」
徐鳳年調笑道:「姑塞州的小家族,那邊高門世族扎堆,多如牛毛,沒個丁字大姓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根本抬不起頭,沒想到在這兒懷揣了一兩百兩銀子,還成有錢人了,早知道就早些時候來這裡擺闊,說不定就跟你明媒正娶魚水之歡了。」
她瞥了眼這名嘴上滑溜的書生,譏諷道:「偷瞧了半天,就不敢摸一摸?」
被抓個現形的徐鳳年搖頭道:「哪裡是這種人。」
她起身後有意無意拍了拍胸脯,顫顫巍巍的旖旎景象,讓漢子恨不得趕緊跑去捧著兜著,生怕因為過於沉重咕嚕一下就掉地上了。徐鳳年還是眼觀鼻鼻觀心,讓青竹娘不知是白眼還是媚眼,笑著離開,酒肆沒夥計幫襯,都得她一人忙碌,總有忙不完的雞毛蒜。接下來那名背劍負笈的書生沒打算上山,給了一百多兩銀錢後就在山腳岔口坐下了,自己動手把桌子挪移在屋檐陰涼處,從書箱里抽出一本地理志,跟青竹娘要了一碟鹽水花生,一碗熟牛肉,一壇酒,從正午坐到了黃昏,青竹娘也沒把他當座上賓看待,做了頓馬虎飯食,對付著吃了,詢問他是怎麼個算計,徐朗說要在這兒住幾天,琢磨琢磨一個山寨是如何維持的,還跟她討教了許多瑣碎事情,進賬出賬,招徠人馬,收買人心,就連平時沒有殺人劫舍人命買賣時在山上是否要開墾菜圃都問過了,事無巨細,都打在算盤上,青竹娘也知無不言言不無盡,反正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機密,若說這名年輕書生是官府的密探,打探風聲來了,給甲兵入山剿匪鋪路子,她也不怕,寨子被剷平,她大不了再去沈門草廬做牛做馬。對她而言,誰死不是死?世間也沒她願意收屍的人物了。
晚上他也好打發,就拎了兩條長椅,對付著睡了一夜,屋內青竹娘輾轉反側了半宿才昏昏睡去,清晨起床,對著銅鏡,劣質脂粉如何都撲不去一雙黑眼圈兒,當她看到精神煥發坐那兒捧書的傢伙,眼神幽怨得不行,也不知是氣惱這後生死皮賴臉,還是氣他昨晚連畜生都不如,連寡婦門都不敲一下,她雖不會開門,可好歹證明了她還是尚有幾分姿容的。她冷哼一聲,拿著他孝敬給寨子的銀票走去山寨,猶豫了片刻,她還是沒有私吞個一兩張銀票,不過那一錠黃金到了嘴裡就不吐出來了,這幫大老爺們蹭吃蹭喝的,這份錢本就該是她的。韓芳所在的寨子進山不遠,十幾里路外,不過山路不比官道平地,好在她走慣了,也不覺得如何吃力,到底不是當年那個養尊處優不碰柴米油鹽的秀氣女子了。
韓芳客客氣氣收下了銀票,禮數周到,還親自奉茶一壺。在泥地校武場練把式的盧大義盯著這名年輕寡婦屁股瓣兒瞧,再看她的疲態神情,看似粗鄙不堪實則心思如發的漢子眼神古怪,打翻了醋罈子,心中冷笑,不知死活的後生,這個帶刺的娘們也敢吃下嘴,豈是你能吃干抹凈走人的?昨日上山時,張軍師說這小子武藝可能有些,不過也就三腳貓的希拉功夫,經得起草廬那位大魔頭一根手指壓下?這尊菩薩,單槍匹馬就可以連踏好幾座寨子都不帶歇氣的了。
青竹娘出了寨子回到酒肆,見到徐朗還在那裡看書,到今天為止她還不知道姓名的瘦猴兒蹲在一邊發獃,這無賴好吃懶做,欺軟怕硬,該有的毛病一個不落,不過比起山上草寇動輒對著人砍瓜切菜一通亂殺,委實是本事小膽子更小,也就顯得沒那般可惡,這些年常來這裡幫些可有可無的小事,管不住眼睛是肯定的,不過竟然從未做過蘸口水刺破窗紙偷窺她洗澡出浴的腌臢事情,讓她有些刮目相看,在這座山裡誰不信奉那富貴險中求的道理,瘦猴兒成了鮮明的異類,也是沒出息的例子,聽說第一次納投名狀殺人,一刀下去沒把一名樵夫徹底砍死,眼淚鼻涕流得厲害,還要背著那樵夫去看大夫,不過好在有兄弟在一邊盯著,幫著捅了一刀了結掉,才算讓他進了山寨,只不過若說如此一來,她就樂意跟這瘦猴兒溫存幾晚,那也太荒唐了,她還是喜歡書卷氣多一些的男子。
見著了潑辣青竹娘,也就只能靠那一大叢胸毛裝爺們的瘦猴兒擠出笑臉,也不敢和她說話,只是假裝跟那個後生套近乎,問道:「喂,姓徐的,你知不知道當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徐鳳年放下那本從老夫子那邊順手牽羊來的橘子州地理志,笑問道:「啥事?給說道說道。」
瘦猴兒站起身,大搖大擺坐在他對面,見他主動推過一碟花生,原先有些忐忑的心情安定許多,悄悄暢快了幾分,丟進嘴裡一顆,一隻腳踩在長椅上,嘖嘖道:「前幾日我去了趟城裡,跟一位當差的兄弟去酒樓撮飯,知道啥酒樓不?逢仙樓,一頓飯可要好幾兩銀子才拿得下來……」
受不住這瘦猴兒瞎吹噓的婦人一掃帚拍在他後背上,笑道:「有屁快放!就你這窮酸命,能認識什麼當差的兄弟。還去逢仙樓喝酒,你怎麼不幹脆說去近江閣嫖花魁?不是更威風?」
滿臉漲紅的瘦猴兒一口氣憋回肚子,弱了七八分氣勢,訕訕然道:「你這娘們頭髮長見識短,忒瞧不起我了……」
見青竹娘抬起掃帚就要劈頭蓋臉砸下,瘦猴兒趕忙說道:「你們知道離陽那邊來了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吧?」
徐鳳年點了點頭。
「等會兒說。」青竹娘去屋裡拎了酒肉出來,這才坐下。
瘦猴兒聞著她身上的香味,咽了咽口水,神采飛揚說道:「這位天底下第三厲害的劍神,不是去找咱們軍神比試高低去了嘛,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青竹娘沒那心情猜謎,倒是徐鳳年笑道:「應該是輸了。」
瘦猴兒一拍大腿,「錯啦!」
「鬼叫什麼!」被嚇了一跳的青竹娘抄起腳下的掃帚就殺過去。被拍翻在地的瘦猴兒也不敢與她惱怒,坐直了以後放低了聲音,神秘兮兮說道:「本來是要輸了,那位劍神連桃花枝都折斷了,跟拓跋軍神打得天昏地暗,從早上打到晚上,再從晚上打到早上,不知道打了幾天幾夜。哎呦,青竹娘別打別打,我這就說正題兒,在分出勝負的緊要關頭,哦不對,是鄧太阿就要落敗的時候,所有旁觀的數百近千高手們都聽到一句話,從萬里之遙,從天上傳下來!」
青竹娘一臉譏諷,嗤笑道:「又胡扯了不是?你當自己說書先生說神仙志怪呢?」
瘦猴兒粗脖子說道:「千真萬確!」
徐鳳年伸手倒了一碗酒,沒忘記給青竹娘和瘦猴兒也倒上一碗,輕聲笑道:「繼續說。」
瘦猴兒剮了一眼青竹娘,至於趁機剮在她臉上還是胸脯上就不得而知,這才嘖嘖說道:「就聽到一句『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徐鳳年才抬起手腕端酒,停在那裡,沒有喝酒。
瘦猴兒正想要拍大腿,想到剛才的遭遇,硬生生縮回,一臉神往說道:「然後鄧劍神就回了一句,『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接下來就更嚇人了,有一把劍開天而降,到了桃花劍神手裡,然後就跟拓跋軍神打了個平手。」
再蕩氣迴腸的一戰,落在瘦猴兒這等人物的嘴裡,總缺了十之**的嚼頭。
青竹娘將信將疑,疑多過信,聽過也就算了,斜眼看去,瞅見年輕書生低頭喝酒。
瘦猴兒嘆息一聲,悶悶說道:「都是飛來飛去的神仙吶,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遠遠瞧上一眼。」
青竹娘也沒有深思,隨口問道:「這李淳罡是何方神聖?能借劍給那啥天下第三高強的桃花劍神?」
肚裡貨已經掏空的瘦猴兒嚅嚅喏喏道:「大概是離陽那邊的大劍客吧。」
青竹娘瞧見年輕書生抬起頭,是一張看不出表情的生硬臉龐,放下酒碗,他說道:「是個獨臂的羊皮裘老頭兒。」
瘦猴兒撇嘴道:「你糊弄誰呢,獨臂老頭兒能御劍千萬里?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年輕書生凄然笑了笑,「再也見不到了。」
瘦猴兒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暖場的言語,見到青竹娘進屋子幹活去,吃去大半酒肉花生,覺著乏味,就拍拍屁股回山上去。
青竹娘時不時站到門口,看那徐朗幾眼,桌上多了那柄青綠劍鞘的長劍,眯起那雙連她都要嫉妒的丹鳳眸子,只是抿著嘴唇發獃。
除了兩餐,他就一直坐著,天色昏暗後,青竹娘晚上依舊睡不著,隔著窗戶見著外頭油燈昏黃搖晃,就披上衣裳走出去,輕聲問道:「要酒喝?」
他轉過頭,笑了笑,柔聲道:「不用了。」
她還是去拿了一壇酒,卻是所剩不多的一壇好酒,啟封以後香氣瀰漫,她說道:「我自己喝。」
喝過了幾碗,她問道:「真不喝?」
他搖頭道:「你喝就是了,我等著你酒後亂性。」
被逗笑的婦人果真獨自喝起酒來,豪飲,不輸給那些自詡殺頭不過頭點地的漢子。
喝著喝著,她就細細碎碎說起來:「應了我家鄉那句土話,沒毛兒的鳥,有老天爺照應。我啊,反正就這麼莫名其妙活下來了。怕死,覺得上弔死了,太難看。拿菜刀抹脖子捅肚子,該有多痛啊?貞潔烈婦,實在是做不來啊。」
這名也曾素手研墨紅袖添香的女子,也曾做過人肉包子的青竹娘。醉眼惺忪,淚眼朦朧。
「我那夫君,沒做過什麼壞事,好事倒是做了太多,府上丫鬟都是苦命孩子,犯了紕漏,他都不捨得說重了,都由我來白臉紅臉一併唱了,家裡租賃出去的莊稼地,年份不好,說是收了欠條,可堆了一年又一年,哪有去討要過?怎麼就死了?你們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劫富濟貧就是,為何連人都殺光了才肯罷休?你們殺的,都是不比你們壞的好人啊!」
徐鳳年平靜道:「我上次見到遠嫁的大姐,勸她回家,她不肯,說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我知道她在等人。」
婦人哭笑了一聲,「等到沒有?」
徐鳳年點頭道:「等到了,可我寧願沒有等到。」
她撇過頭,胡亂擦了擦眼淚,不再喝酒,也不再抽泣。
兩人沉默以對。
砰一聲,喝醉了的她腦袋側著敲在桌面上,她嘴唇顫抖平伸出一隻手,柔聲道:「我女兒,若是活著,該有這麼高了吧?」
她伸出去的手掌略微抬高了一些,那隻按在桌面上的手,五指僵硬,「要更高一些。」
徐鳳年說道:「我啊,重新撿起刀習武以後,好像就沒做過半次跟行俠仗義搭邊的好事,今天不講理一次,你說想殺誰,我就殺誰。」
她只是痴痴扭頭,望著這個愈發陌生的陌生人,問道:「你殺了人,我女兒就能活著,被我看著一點一點長高嗎?」
徐鳳年背好那柄春秋劍,往山上行去。
開始裝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