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植有幾株肥美芭蕉,雨點砸在蕉葉上,聲響清脆。異鄉相逢的徐鳳年和徐璞端了兩條凳子就坐在門口,徐鳳年突然笑了笑,看到徐璞投來疑惑視線,汗顏道:「徐叔叔應該也知道我以前有花錢買詩詞的無良行徑,記得有一次花了大概兩三百兩銀子買了首七言絕句,裡頭有一句雨敲芭蕉聲聲苦,當時我覺得挺有感覺的,就拿去二姐那邊獻寶,不曾想被罵了一個狗血淋頭,說這是無病呻吟之語,我臨時起意,就說修改成雨打薄衫聲聲重如何,二姐還是不滿意,我一惱,就破罐子破摔,說雨打芭蕉人打人,院內院外啪啪啪,問她這句詩咋樣,哈哈,沒想到二姐揍了我一頓後,金口一開,有些吝嗇地說了兩個字,不錯。」
徐璞起先沒領悟啪啪啪三疊字的精髓,有些納悶,後知後覺才會心一笑,眯眼望著灰濛濛陰沉沉的雨幕,輕聲道:「是不錯。」
徐鳳年正想說話,紅薯撐了一柄緞面綉傘走入慶旒齋院落,收傘後倒立在門口,徐鳳年記起小時候娘親的教誨,雨傘不可倒置,去把小傘顛倒過來,紅薯莞爾一笑,言語諧趣,柔聲道:「處理得差不多了,雖然不能說皆大歡喜,不過大方向談妥了,細枝末節就交給他們回去府邸私下磋商,反正板上就那些幾塊肉,割來割去,也就是落在誰家碗里的事情。奴婢猜想少不得又要靠家族內適齡女子去聯姻,大伙兒結成親家才寬心,這兩天幾家白事幾家紅事,都有的忙。」
徐璞一笑置之。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問道:「要不出去走走?」
徐璞笑道:「敢情好,走累了,可以到末將那裡歇腳,還有幾壺捨不得喝的綠蟻酒,溫熱一番,大口下腹,很能驅寒。」
紅薯面有憂色,徐鳳年無奈笑道:「真當我是泥糊菩薩紙糊老虎,嬌氣得見不得雨水?」
聽到這話,紅薯便不再堅持己見,三人兩傘,一起走出芭蕉飄搖的慶旒齋,走出復歸安詳寧靜的巨仙宮。徐璞所在酒肆就在主城道上,筆直走去即可,大雨沖刷,鮮血和陰謀也就一併落入水槽。不過城禁相比往常要森嚴許多,已經有好幾起謀逆餘孽在家將忠僕護送下,喬裝打扮試圖逃出城外,給臨時補充到三座城門的金吾衛騎和江湖人士識破身份,當場截殺,至於是否有逃出生天的漏網之魚,天曉得,恐怕只有從若干年卧薪嘗膽後的復仇才能知道,這就又是另外一出類似趙老夫子和西蜀遺孤太子的悲歡離合了。
而且這筆濃稠血賬,將來多半要強加到徐鳳年頭上,此時三人走在人跡寥寥的昏暗街道上,徐鳳年繞進一條寬敞巷弄,總算有了些人聲生氣,徐鳳年站在一座撐起大油傘的蔥餅攤子前,老字號攤子在敦煌城賣了好幾十年的蔥餅,不怕巷子深,口碑相傳,便是這等時光,也有嘴饞的食客前來買餅狼吞虎咽,或是捎給家人,徐鳳年一行三人排隊站在末尾,期間又有一些百姓前來,有幾個認識賣酒有些歲月的徐璞,知道他曾經娶了個貌美如花的大姓媳婦,然後跑了跟端木家的長公子過上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都帶著笑意悄悄對這名中年男子指指點點,其中一位體態臃腫的富態商賈,跟寫得一手極好毛筆字的徐璞討要過春聯,念舊情,當下有些不滿,阻止了那些相熟食客的取笑,插隊來到徐璞身後招呼了一聲,徐璞轉身笑道:「喬老闆,又給你家寶貝閨女買蔥餅了?小心長太胖,以後嫁不出去。」
肥胖商賈哈哈笑道:「我那閨女可不是吃胖的,長得隨我,嫁不出去沒啥關係,入贅個就成,老喬我起早摸黑的掙錢,圖啥?還不是想著自家子女日子過得輕鬆一些,對了,徐老弟,我在城東那邊購置了一棟新宅子,回頭還得跟你要幾幅聯子,能不能幫忙寫得氣魄一些?」
徐璞點頭道:「這個沒問題,記得常來喝酒,沒你喬大老闆撐場子,酒肆就辦不下去了。」
喬姓拍了拍徐璞肩頭,豪爽道:「這個沒問題,這不湊巧趕上喬遷之喜,本來想去你那邊商量一聲,酒水都從你鋪子里買,中不?不過說好了,可得給老喬我一個實惠價格啊。」
徐璞點頭笑道:「喬老闆是行家,我要敢賣貴了,以後就沒法子在敦煌城做生意了。」
紅薯撐傘而立,轉頭望著這一對中年老男人嘮叨客套,有些興趣玩味。徐鳳年轉過身,見商人興許是瞧見自己衣著鮮亮,還帶了個傾城的絕色婢女,一副想要套近乎又不敢造次的扭捏姿態,主動笑道:「這位就是喬老闆?我是徐叔叔的遠房侄子,才來敦煌城做些瓷器買賣,徐叔叔常說這些年虧得喬老闆照應鋪子,回頭喬遷之喜,別的不說,我手邊趕巧兒有些瓷碗瓷碟,還算上得了檯面,登門時候給喬老闆送十幾套去。」
喬老闆一臉驚喜道:「當真?」
徐鳳年溫顏笑道:「要是糊弄喬老闆,小侄還不得被徐叔叔罵死,當真當真。」
喬老闆家境殷實,倒不是說真稀罕那十幾套瓷器碗碟,只不過眼見著這對主僕男女氣態驚人,做生意想要滾雪球錢生錢,一靠本錢,再靠人脈,尤其是後者,做過生意的,都知道很多時候在這個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廟裡的那些座高高在上的菩薩,要是覺得你身份低賤,恥與為伍,就算有再多真金白銀也白搭,提著豬頭都進不了廟。碰上個好說話的權貴人物,真是比逛窯子遇上是雛的花魁還破天荒了。喬老闆之所以跟徐撲這種落魄士子接近,說到底心裡還是有些噼里啪啦的小算盤,他是商人出身,對於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讀書人,都有一種天生的自卑,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落魄寒酸的,總有些沾沾自喜,想要抖摟抖摟自家的富貴氣派,邀請徐撲寫春聯和入府喝酒,何曾不是有著叫徐撲見著府邸後生出自慚形穢的那點小心思?
錦衣紅薯買過了三隻裹在油紙里的蔥餅,徐鳳年和徐璞就跟喬老闆告別離去。
胖子當時不敢正視紅薯,這會兒得空就使勁瞧著她的曼妙身段,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心想徐撲怎的就有這種闊綽親戚了?
走在巷弄春雨洶湧的青石板上,紅薯笑道:「大都督,想必不需要多久,宇文家就要悔青腸子了。」
徐璞略帶澀意,笑著搖了搖頭。
徐鳳年問道:「怎麼一回事?」
紅薯瞥了瞥徐璞,後者笑道:「但說無妨。」
紅薯這才緩緩說道:「曾經有個獨具慧眼的宇文家女子相中了大都督,不惜私奔跟家族決裂,嫁給了大都督,做了販酒的老闆娘,後來不知為何,回到了家族。」
徐璞平淡道:「是改嫁給了端木家的長公子,不怪她,有幾個女子樂意跟一個不上進的男子白頭偕老,說實話,她當年願意陪我這麼個窮書生柴米油醬醋茶,就已經讓我刮目相看,這些年也一直心懷愧疚,覺得虧欠了她太多。有幾對門不當戶不對的年輕男女,真正能夠白首以對的。就算有,也多半只是才子佳人小說里的段子,再者,書中男子還得是高中狀元才行,那才揚眉吐氣。如徐璞這般的,能把百兩黃金的嫁妝揮霍一空,就常理而言,如何都做不成書中的男子。」
徐鳳年輕輕笑道:「這些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其實說到底還是既看錯了男子也誤認了自己,富貴悠遊時,不諳世事,一方面家境優裕,可以看不起那些鮮衣怒馬胭脂檀榻,真跟了男子吃苦,才逐漸知道黃白俗物的厲害之處,不說別的,與閨房密友閑聊,次次聽她們說起山珍海味,說起最新衣裳又不夠穿了,珠玉金釵又樣式老舊了,跌落枝頭變麻雀的女子興許不是真的圖這種享受,卻總也心裡不太好受,久而久之,潛移默化,再去看身邊那個沒出息的男子,知道了他的詩書才氣沒辦法變作妻憑夫貴,甚至還要連累自己子女以後吃苦受累,自然而然的,心思就變了,當初那些轉首問夫君,畫眉深淺入時無,就悄悄成了兩看相厭。」
「徐叔叔,如果我猜得沒錯,是不是起先她去見昔日好友,都會與你說起,還會說笑幾句?過了幾年,接下來就愈發沉默,然後會與你發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氣,到最後,乾脆都不跟你說這些事情了?」
徐璞愕然。
顯然被這個年輕人一語中的了。
「徐叔叔,你要愧疚,在情理之中,無人敢說你的不是,不過若是太過愧疚,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家子氣了。退一萬步說,那名女子嫁了個好人家,這比什麼自怨自艾的此情可待成追憶,都要圓滿許多。真要怪,就怪我師父去,他若給你一個敦煌城將軍的身份,哪來這麼多糟心事。」
徐璞愣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紅薯小聲嘆息道:「那女子若是聽到公子這一席話,可就要無地自容了。」
徐鳳年自嘲笑道:「我本來就是這種煞風景的庸俗男子,她估計都不樂意污了她耳朵,不會聽上半句的。」
中年文士裝扮的春秋名將喟嘆道:「殿下這些看似薄情的言語,讓徐璞心結解開太多。」
徐璞隨即笑道:「等下喝那幾罈子綠蟻酒,好好罵上一頓李義山。」
三人前往城門口上的小酒肆。
此時,白衣入城。
城門處幾十人無一全屍。
狹路相逢。
徐璞遠遠望著那白衣男子,倒吸一口涼氣,沉聲道:「魔頭洛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