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兩位劍士珠玉在前,吳家遺址看與不看都沒什麼關係了。
徐鳳年過吳家遺址而不入,走上北面山坡,發現背陽面半腰有一片非驢非馬的建築群,半寺廟半道觀,青白袍道士和紅衣喇嘛夾雜而處,各自招徠香客,徐鳳年啃著青果乾棗,繞過朱漆斑駁的外牆,在後院門口停腳,懸有道門鮮紅桃符,楹聯由中原文字寫就,難得的鐵畫銀鉤,頗見功底,卻是佛教腔調:任憑你無法無天,見此明鏡高懸,自問還有膽否?須知我能寬能恕,且把屠刀放下,速速迴轉頭來!徐鳳年跨過門檻,正值黃昏時分,一群斜披紅袍的喇嘛做完了晚課,在殿外走廊席地而坐,說法辯經,年邁者早已古稀花甲,年幼者不過七八幼齡,俱是毛絨紅色袍子,一些性子跳脫的小喇嘛就乾脆坐在欄杆上,年久不修,發出一串不堪重負的吱吱呀呀聲響,年長喇嘛手握胸前佛珠,神態各異,辯論者或神采飛揚,或眉頭緊蹙,旁聽者或沉思或欣然,徐鳳年沒有走近,安靜站在遠處,有些吃力地聽著那些北莽偈語相詰,暮色餘暉灑落,幾名對辯論心不在焉的小喇嘛瞧見了香客徐鳳年,咧嘴一笑,復爾轉頭竊竊私語,也不知是說新學經書佛法如何,還是說今日昨日某位燒香姐姐的姿容如何。院內院外不過幾尺高度小門檻,一跨可過,但是出世入世,才是大門檻。徐鳳年沿牆繞行,期間有中年僧人托木盆迎面而來,表情平靜,單手輕輕施禮。徐鳳年還了一禮,去主殿外焚香三炷,敬佛敬法敬僧,沒來由想起即將到來的兩朝滅法浩劫,以及龍樹僧人的可無佛像佛經不可無佛心的說法,有些感慨,山雨欲來,陸地起龍捲,一個兩禪寺老和尚,能擋得下來?
徐鳳年抖了抖肩膀,繫緊繩帶,稍稍掛起那隻書箱,準備找路去正門離開,看到前方有一對熟悉男女繞殿而出,正是酒攤上同桌而坐的食客,男子綢緞長衫,面如冠玉,風度翩翩,腰間掛有一串南朝士子間十分風靡的金鋃鐺,女子秀氣賢淑,金釵步搖,小家碧玉的中人之姿,卻擁有大家閨秀的氣態,年輕英俊男子正給結伴女子講述佛門三十二相,順勢解釋了佛門金身相和一品武夫里金剛境的不同,言辭深入淺出,顯然熟諳釋教典故,女子溫雅點頭,徐鳳年不想加快步子超過兩人,本意是不願打攪這對火候只比情侶身份差一籌半籌的出彩男女,不曾想片刻功夫以後,男子轉頭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是覺得徐鳳年不懷好意盯著女子婀娜身段,不過男子家教使然,並未惡言相向,徐鳳年只得停下腳步,等他們走遠,才再行向前,耳力所致,聽到那名男子憤憤然說道:「我朝佛法已然末世,本該徹底滌盪,就說這些寺廟,如果有人阻礙出家,哪怕你是主持和尚,也要被詛咒生生世世得瞎眼報,如此一來,大半寺廟和尚都是依附佛門的外道騙子,不是做那欺財騙色的勾當,就是渾然不懂佛法為何物,佛門清凈地,何來清凈二字!儘是一些該殺的混賬東西!」
女子性情溫婉,看待人事也似乎要中正平和許多,輕言輕語:「那些辯經的喇嘛都挺好呀,不像是壞人,你故意遞出金銀,他們都不願手觸銀錢,反而送了你一本經書。」
男子手指彈了一下腰間玉鋃鐺,叮咚清盪,神情輕蔑,嗤笑道:「大勢所趨,一兩個好和尚做不得准。」
女子一笑置之,雖有質疑,仍是沒有與他爭執。
徐鳳年遠遠見到他們在一座鼎爐前燒香拜天,為了不徒惹人厭,就乾脆坐在台階上,摘下書箱,當做是休憩片刻,因為販賣秘笈的窮酸老頭缺門牙,讓他沒來由想起西蜀老黃,恰好是這個最不會講道理的老劍客教會了徐鳳年最多的質樸道理,這大概是道理總在平淡無聲處的緣故。記得遊歷返回北涼途中,與溫華離別之後,和白狐兒臉相遇之前,兩人不再如當年出行那般狼狽,顛沛還是顛沛,不過規矩熟稔以後,也就熟門熟路,哪怕不用老黃搭手幫忙,徐鳳年也能獨力偷雞摸狗烤地瓜編草鞋,餓不死凍不著,那時候湊巧遠遠見識到一樁秘笈爭奪引起的命案,秘笈很普通,三流都稱不上,不過還是交代了五六條鮮活人命。
「老黃,敢情秘笈在江湖上這般吃香啊,我家聽潮亭好幾萬本,要不啥時候都賤賣了出去?就當做好事,行不行?那整座江湖還不得都對我感恩戴德啊,得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俠對我暗送秋波,想想就舒坦。」
「公子,可不能這麼做。別人不知道,要是老黃我年輕時候聽說有秘笈送,也得荒廢了手上的功夫,到頭來江湖上就沒幾個人肯用心練武了。」
「老黃你除了養馬,有屁的功夫。再說了你也不識幾個字,給你多少本秘笈都是白搭,你認不得字,字認不得你。」
「打鐵啊,公子你真別說,二十歲出頭那會兒,門牙還在,老黃俺也是方圓十里頂有名的俊哥兒,起碼是鐵匠里最俊的。還有小娘子給俺偷偷送過黃酒哩,長得不咋的,不過屁股可翹了。俺離家時都沒捨得喝,埋在後院里,想著啥時候回老家,再挖出來,肯定香!」
「就只有一罈子?」
「她也只算是一般殷實人家的閨女,就算當年使勁惦念俺的英俊相貌,也送不得多。」
「就你這模樣,年輕時候也英俊過?那我不得是英俊到天上去了?」
「那是,俺跟公子沒得比。公子若是在,那罈子酒就沒俺老黃啥事了。」
「得了,別提酒,咱倆走路都喉嚨冒火了,渴死。」
「俺曉得了。」
「對了,老黃,你都離家多少年了,那壇黃酒還能在?」
「記不住離家多少年了,應該還在的。是黃酒就熬得住,跟公子以前裝在琉璃杯里喝得那些葡萄酒不一樣,要是公子有機會去俺家,保管有得一頓好喝。」
「唉,又提酒了,愁得不行。前頭有炊煙,咱倆去討口水喝,老規矩,開門的是大老爺們,你開口討要,是女人,我來。」
「中!」
「對了,老黃,你全身家當就只剩那罈子酒了,真捨得分我一半喝?」
「咋就不捨得了?公子覺著好喝,都給公子就是。」
「換成我,肯定不捨得。頂多分你一半。」
「公子是實誠人,俺鐘意。」
「去去去,你要是個俏小娘,我也鐘意你。」
「唉,可惜俺也沒娶上媳婦,要是能有個閨女就好了。」
「隨你樣子,我也看不上眼,老黃你甭想這一茬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那一次撞上一位出門勞作的婦人,是徐鳳年上門討要的兩碗涼水,他至今記得,偶然回首望去,老黃蹲在一邊,笑臉燦爛,一如既往的缺門牙,滑稽得很。喝水時,老黃還不忘憨憨念叨有個閨女該多好。
「老黃,你要是有個閨女,我就娶了。」
只不過這類話,如同那些王府那些沒能喝入腹的黃酒一樣,沒能說出口。
徐鳳年坐在台階上怔怔出神,那名女子不知為何瞧見了他的身影,趁著瀟洒公子哥前往道觀與一位老真人說長生,猶豫了一下,她單獨前來,站在台階下,微笑溫顏。徐鳳年對於天地氣機探尋,已經幾乎臻於金剛武夫化境,只不過對她視而不見而已。女子沒有急於出聲,好像在醞釀措詞,女子搭訕男子,終歸是有些於理不合,尤其是對南朝遺民子弟來說,大多數中原習俗都一脈相承下來。女子站在一棵北莽境內罕見的龍爪槐下,餘暉淺淡,槐樹雖老態龍鍾,卻也算枝繁葉茂,襯托得女子亭亭玉立,不沾俗氣,可惜徐鳳年早已不是那個沾花惹草的年輕世子,對此也只是惋惜一朵好花給豬拱了去,他對那名信口開河的公子哥並無好感,但這不意味著他就要挺身而出,救她於「水深火熱」,世間太多女子,心甘情願被或皮囊優越或才情出眾的男子用花言巧語騙去大好年華。
徐鳳年見她不說話,主動開口,免去她的尷尬,笑道:「敢問小姐芳名。」
這是他跟溫華學來的,挎木劍的傢伙肚子里沒墨水,也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套路,每次遇見了心儀姑娘,就要厚著臉皮去說上一句「小姐芳名幾許,家住何方」。當初一同遊歷,溫華這句話說了不下幾十遍,上次相逢,溫華說真喜歡上了一名女子,徐鳳年也不知真假。
女子微微羞惱,仍是輕聲說道:「陸沉。」
徐鳳年心中瞭然,是春秋遺民無疑,當年離陽王朝一統天下,被中原士子痛心疾首稱作神州陸沉,只要是姓陸的,北奔以後,在北莽南朝,說不定十個人裡頭能抓出兩三個叫陸沉的,不過女子叫做陸沉,還是比較稀罕。徐鳳年看到與她同行的男子跟一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走出大殿,就站起身,背起書箱,往正門走去。此地道佛同院共受香火,在離陽王朝肯定被當做邪僻行徑,北莽風俗,一葉可知秋。徐鳳年出院時,想起一樁江湖妙事,病虎楊太歲前往龍虎山和道統百年第一人的齊玄幀說法,蓮花頂上齊玄幀撫頂楊太歲,斬魔台塌去一半。都說仙人撫我頂,結髮得長生。可見年輕時的楊太歲脾氣性情就相當糟糕,虧得能和徐驍成為相知一生的朋友。
而風頭一時無二的齊玄幀,又算是騎牛的前生前世。
徐鳳年下意識伸出手揉了一個圓。
一路前行,不斷畫圓。
與武當山上洪洗象傳授機宜時的情形,形似以後,直達神似。
仙人撫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