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枳在停馬寺說了一句俗人怕果,菩薩怕因。徐鳳年面對楊太歲也說過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茁壯生於大山石縫,如圓鏡破開一絲裂隙,愈演愈烈,再想破鏡重圓,難上加難。兩個姓徐的兩句話,雙語皆是成讖。
徐鳳年收回視線,不去看那位生出三千青絲的六珠上師。這批八百白馬義從的戰馬都精心篩選過,在奔襲之前便祛除了北涼軍標識,此時走得沒有後顧之憂,不怕被抓到明顯的把柄,即便有高人順藤摸瓜,徐鳳年也可以說是西域僧兵栽贓嫁禍,決定這種爭吵走向的關鍵,不是道義,也不是真相,而是棋局雙方手談人物身後的兵戈戰力。徐鳳年從青鳥手中接過那隻從馬車錦盒中拎出的銀瓶,似笑非笑。
袁左宗提槍縱馬在徐鳳年半馬之後,臉色凝重。按照常理,獨殺老僧楊太歲的世子殿下應該精神萎靡才對,便是昏迷不醒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時徐鳳年策馬狂奔,神采煥發,沒有一絲疲態,反倒是一身凌厲氣勢攀至巔峰。尤其是那柄以春秋士氣為玄胎鍛造而成的春秋劍,劍氣沖霄,未曾出鞘,仍是隱約有種種龍鳴,如九條惡蛟翻江倒海。袁左宗心中喟嘆,這場截殺勝得堪稱慘烈啊。況且還有諸多依舊藏在水下的暗流,楊太歲戰死,皇子趙楷自刎而死,如此一來,北涼跟朝廷的情分算是徹底掏空。
袁左宗笑了笑,望向徐鳳年的背影。下一次,若再有戰事,便是他帶領自己這幫北涼老卒征戰四方了吧?
黃沙萬里,看久了就是一幅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眾人眼中更是異常的滿眼荒涼,觸目驚心,真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方圓三十里,撕裂出無數道大小不一的溝壑,早先天空無雲而響雷,直到此刻才漸漸聲響衰減下去,好在有先前世子殿下雷池劍陣殺老僧的手段做了鋪墊,此時白馬義從也沒有如何震驚,只是一個個握緊槍矛涼刀。擁有徐鳳年袁左宗徐龍象六臂陰物和青鳥,這支戰力只能用近乎無敵來形容的騎隊順著溝壑彎彎繞繞,終於來到一條深不見底寬達二十丈的鴻溝邊緣,那邊站著一位中年青衫儒士,負手而立,兩鬢霜白,風流奪魁。
正是曹長卿。
這位在西壘壁成為陸地神仙的亡國儒聖朗聲笑道:「都走了。」
徐鳳年抬了抬手臂,除去新生雙臂的陰物丹嬰,其餘都在袁左宗帶領下繞行鴻溝。徐鳳年將那隻該價值連城如今卻只能按斤兩算價錢的瓶子丟給陰物,掠過鴻溝,陰物則一手握銀瓶,雙臂托馬躍過。反正它就是手多。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對上這麼一位有六條胳膊的,估計誰的心裡都沒底。哪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曹長卿,也不免多瞧了幾眼。大官子曹青衣見徐鳳年眼角餘光游移,微笑道:「你二姐徐渭熊受了重傷,被公主御劍送往北涼王府。至於那位不知如何稱呼的陳芝豹,已經孤身一人去往西蜀,相信很快離陽上下都知道出了第二位異姓王,不過低於最早六大藩王的親王爵,僅是蜀地郡王。」
徐鳳年點了點頭。
曹長卿嘆息一聲,走上前,屈指一彈,彈在徐鳳年眉心,「你的偽境指玄,自悟斷長生,可斷得別人的長生,何嘗不是斷自己的長生。你這種不計後果的迴光返照,真想死在徐渭熊前頭?」
徐鳳年原強撐而架起的氣勢,一彈指之後,頓時一瀉如虹,整張英俊臉龐都扭曲得猙獰,曹長卿對那頭陰物笑道:「勞煩你按住他的心脈,到北涼王府之前都不要收手,我稍後傳你一段口訣,你幫他引氣緩緩下崑崙,不要鬆手,切記。」
雙相陰物聞言後輕柔伸出一臂按住徐鳳年的心脈。
徐鳳年黯然道:「我姐?」
曹長卿平靜道:「被陳芝豹捅透了胸口,又被梅子酒青轉紫,命懸一線。想要活下來,看她性里的求生欲如何了。」
徐鳳年吐出一口紫黑淤血,向後倒去,所幸有陰物環臂扶住。
曹長卿不驚反喜,笑了笑,「吐出來好。放心,只要你不死,徐渭熊十有**便不會死。都說世間但凡萬物,有不平則鳴,像我這種讀書人不平則登高詩賦,說到底,長生之道,還是講究一個人不可心有戾氣過甚。你啊,辛苦隱忍得太多年了。知道李淳罡老前輩為何一直說你天賦不如公主嗎?公主比你天然通透,當然,這也與她是女子有關。」
徐鳳年眼前視線模糊,依稀看到曹青衣青衫破碎,更有血跡纏身,忍住刺入骨髓的疼痛,咬牙問道:「陳芝豹做蜀王,是趙家天子臨時起意的一招後手?只要我敢截殺趙楷,他就肯讓陳芝豹去西蜀封王?還是說早就跟陳芝豹有過承諾約定?」
曹長卿又叩指續長生,氣機徐徐下崑崙,徐鳳年雙腳腳底板頓時血如泉涌,浸透得滲入黃沙,緩緩說道:「趙楷是棋子,卻並非起先便是勾引你入瓮的棄子,那個皇帝還沒這等孤注一擲的大魄力,除非是趙楷的爺爺還差不多,他啊,稍遜一籌,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也坐不上龍椅。趙楷既是試圖以後屠龍的一顆活子,但也不是不可以捨棄,就看你們北涼如何應對了,沒有這場截殺,給趙楷十年,在西蜀西域兩地站穩腳跟,截斷北涼退路,有了錢,趙楷說不定就可以真的登基坐龍椅,但是萬一,趙楷被人,尤其是被你堵死在西域,京城那邊也得有後招,因為陳芝豹也必須走出去,只要你起得來,他在北涼就沒有待下去的理由。陳芝豹和你爹是一樣的人,心底仍是很念相互的香火情,當年老皇帝那般逼徐驍,大將軍一樣沒有反,就是這個道理。只要一方沒有老死,就絕不過那條底線,謀反。這種事情,無關對錯,人活一口氣,沒有這口貫徹一生一世的,休想有大成就。我曹長卿自然也不例外。徐鳳年,要是不覺得沒有高手氣度,咱們坐著說話?」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就是了。
陰物扶著他緩緩盤膝而坐,曹長卿也坦然坐下。
曹長卿笑問道:「不光是你這場截殺,離陽和北涼的大勢,同樣是一環扣一環。這一局棋,你身在局中,可以看到十之七八,已經殊為不易。如果我早早告訴你,三寸舌殺三百萬的黃龍士,和春秋時期號稱第一謀士的人物在參與其中,你還會這麼一頭撞入鐵門關嗎?」
徐鳳年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曹長卿也不覺得奇怪,望向身邊這條被梅子酒割畫而出的鴻溝,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陳芝豹差點讓我大半修為都留在這裡。若是我跟他都沒有後顧之憂地死斗一場,我能活,他會死,但我的全部修為也就廢去,到時候就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了。」
徐鳳年重傷所致,言語含糊不清,「他就算進入陸地神仙,我也不奇怪。」
曹長卿驚訝地哦了一聲,有些好奇地笑問道:「你這般看好陳芝豹?」
徐鳳年雙手搭在膝蓋上,平淡道:「陳芝豹視我如草芥草包,我視陳芝豹一直是武皆無敵。」
曹長卿搖頭道:「陳芝豹比誰都看重你。臨行前,他曾說過以後遲早有一天會堂堂正正跟你一戰。陳芝豹還說這句話,他也在肚子里憋了二十年。」
徐鳳年苦澀道:「我是該高興嗎?」
曹長卿樂得這小子吃癟,舒心大笑,斂了斂笑意,「兩朝滅佛一事,讓龍樹僧人圓寂,這位佛門聖人一走,陳芝豹是佔了便宜的,他否則也沒有那麼快入聖。」
徐鳳年由衷笑道:「徐驍不太愛說大道理,不過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要吃得自家苦享得自家福,但也得看得別人好。所以我一直認為天底下那麼多好事便宜事,總不能都摟在自己手裡,這也不現實。就跟美人那麼多,你娶回家也就那麼幾個,是不是,曹叔叔?」
曹長卿眼神欣然,不過手上一指輕彈,「別喊我曹叔叔,咱倆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徐鳳年點頭道:「確實,否則你也不會放陳芝豹去西蜀了。畢竟你我那點淡薄情分來計較,你能夠擋下陳芝豹去鐵門關就算十二分的厚道。陳芝豹去了西蜀,是京城裡殺敵一千自折八百的陰損勾當,給北涼埋下禍根,離陽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既然想要復國氣運猶在的西楚,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曹長卿洒然一笑,並未否認,「我不希望他執掌北涼,但我希望讓陳芝豹去西蜀稱王,因為西楚想要復國,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亂中獲利。棋局越亂越好,一個你所在的北涼,遠遠不夠。」
徐鳳年嘖嘖道:「怕了你們讀書人。」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徐鳳年,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謀其政,你當北涼王和做北涼世子是截然不同的立場,這之前你劍走偏鋒,次次以奇兵險勝,但以後仍是要正奇並用才行。就好像這場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截殺,說到底許多事情,不光是趙家天子,離陽王朝張巨鹿顧劍棠那些老狐精怪們也都心知肚明,只是徐驍在李義山授意下,這些年走得更多是陽謀路子,無可指摘,才有北涼今日基業,你可不要辜負了老一輩北涼人的期望。趙楷這次輸得不是氣運,而是輸在了他想要以小搏大,滔天富貴險中求,但他有一點忘了,他是皇子,是要爭奪帝位的角色,但太平盛世之中,往往一步一步走近龍椅的龍子龍孫,都講求一個潛龍在淵的韜晦。京城那邊,大皇子得大顯勢,四皇子得大隱勢,你都要小心。」
徐鳳年微微作揖致敬,「心誠領教。」
曹長卿輕輕揮袖疊放在膝蓋上,「說實話,以前我不喜歡你這個人,多情而薄情,如今親眼見過一些事情,反而有幾分看好了。上次去北莽南朝的姑塞龍腰,途經北涼,跟大將軍有過一番密談約定,這次按約行事阻擋下陳芝豹,算是還清了一筆西楚欠給你們徐家的老債,以後就是兩不相欠最相宜,該殺你時,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出手。」
徐鳳年笑道:「不怕你家公主罵你?」
曹長卿愣了一下,屈指一彈在徐鳳年眉心,讓後者一陣倒抽冷氣。
陰物歡喜相面孔竟是會心笑了一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快到冬天了,她又該生凍瘡了。」
曹長卿啞然,隨即笑道:「對啊,又該扎草人罵你了。」
徐鳳年被陰物攙扶著起身,「我趕著回去看我姐,你家公主殿下肯定是不願見我的,曹叔叔,咱們是分道揚鑣,還是一起走一段?」
曹長卿起身拂去塵土,「各走各的,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徐鳳年給陰物飄向馬背,抱拳跟這位儒聖曹青衣別過。
一騎絕塵。
曹長卿站在原地。
這一次徐驍披將軍甲而非穿涼王蟒袍,出現在了邊境。
因此,曹長卿此刻是目送年輕北涼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