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化大將軍這一跪。
簡直是重重跪在了劉老幫主和劉妮蓉這些升斗小民的心坎上。
鍾洪武低頭望著地面,老人畏懼這個年輕人爐火純青的飛劍手段,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個世子的「荒唐」,鍾洪武清晰記得老皇帝駕崩後,還是少年的徐鳳年便在清涼山上歌舞昇平,滿城皆可望見那燈火通明,聽見那支煌煌鎮靈歌。鍾洪武戎馬生涯,敬服陳芝豹,卻不怕那一桿梅子酒從不現世的白衣兵聖。鍾洪武跟燕文鸞較勁爭權了許多年,也不怕這位性子陰沉的步軍統領。因為這些人,都是講規矩的對手。像陳芝豹陣前用馬拖死西楚姜白夔的妻兒,卻絕不會對自己人如此狠厲行徑,燕文鸞會給他鐘洪武暗地裡挖陷阱下絆子,卻絕不會撕破臉皮,哪怕是褚祿山這種王八蛋,明面上相見,也總是笑眯眯樂呵呵人畜無害的模樣,可徐鳳年不一樣,鍾洪武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萬一這個傢伙真馭劍殺了獨子鍾澄心,甚至殺了他陰溝里行船的鐘洪武,難不成北涼王事後還能殺了嫡長子給鍾家償命?鍾洪武被北涼官場高層視作不諳世情,公門修鍊道行不如燕文鸞,那也僅是相對而言,鍾洪武若只是個恃寵而驕的軍旅莽夫,也走不到騎軍統帥的高位,只是今日之辱,生平僅見,鍾洪武已經想好今日過後,就要重返北涼軍中,手握虎符,再跟這個世子殿下好好過招!你要當北涼王,本將攔不住,但你想當得痛快,得先過我鍾洪武和身後十幾萬鐵騎這一關!
這位二品實力的懷化大將軍哪怕震怒之下,揚言可以打趴下兩百個徐鳳年,但同時也耍了心機,用話堵死了年輕世子,大廳內徐鳳年徐北枳陳錫亮青鳥汪植五人,兩位文弱書生顯而易見,是不值一提的貨色,徐鳳年若是讓展露過身手的青鳥或者騎將汪植出手,就等於自己承認可以讓別人事事代勞乾脆再讓阿貓阿狗去當北涼王,可見鍾洪武並非那種一根筋的武將,只可惜遇上了吳家劍冢繼鄧太阿之後又一位養劍大成的怪胎,算盤打得再好,也不頂用。鍾洪武還沒有自負到可以跟一氣馭劍一十二的怪物面對面對峙。換一句話說,輸給燕文鸞,鍾洪武認栽,死在宰掉槍仙王繡的陳芝豹手上,那也叫雖死猶榮,可不明不白死在了這破爛地方,死在徐鳳年手上,算怎麼一回事?
徐鳳年收劍入袖,走去攙扶鍾洪武,在爵位猶在的老將軍緩緩起身時,用只有兩人可以聽聞的嗓音輕輕說道:「想著回去繼續當名副其實的懷化大將軍?可能晚了,袁左宗馬上就要取代你騎軍統帥的座位,至於陳芝豹空出的北涼都護,你跟燕文鸞都別想。」
欺人太甚!這是釜底抽薪的歹毒手段啊,鍾洪武近距離怒視這個一直不喜的年輕世子,沉聲道:「袁左宗果真能服眾?世子是不是太想當然了?」
言下之意,我鍾洪武在這個大廟裡當了十幾年的唯一供奉菩薩,徒子徒孫無數,嫡系都以懷化大將軍為首是瞻,袁左宗興許在大雪龍騎軍中那一畝三分地上威望足夠,可十數萬騎軍這良田萬頃,就未必能靈光了。
徐鳳年微笑道:「鍾洪武,我知道你現在很想找徐驍訴苦。放心,我會讓你連北涼王府的大門都進不去。」
鍾洪武低聲連說了幾個好字。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可能在思量,我這番舉止,註定要寒了北涼眾將士的心,到時候你安排部屬們不斷鼓噪,為你重返軍中造勢,你同樣可以放心,誰敢廢話,袁左宗就順水推舟讓他們滾出北涼軍,他正愁沒地方安插黨羽心腹。」
鍾洪武臉色微變。
這一次,他破天荒開始真正正視起這個打從娘胎出生幾年就被他輕視幾年的年輕人。
徐鳳年揮揮袖,對汪植笑臉說道:「汪將軍,還不快給鍾公子鬆綁扶起?」
這一記輕描淡寫的揮袖,就已經讓驚弓之鳥的鐘澄心嚇得面無人色,躺在地上哭腔說道:「啟稟世子殿下,不用鬆綁,我躺著就好。」
鍾澄心可是真怕了喜怒無常的世子殿下才將自己鬆綁,一個不順眼就順手給飛劍斬頭顱了,還是躺在地上裝死更加安生。怨言報復什麼的,總得等安然回到鍾府才好定論,反正鍾澄心打定主意只要不是老爹跟世子和解後親自解救,他打死都不起身。
徐鳳年笑道:「你兒子跟我好像是一路貨色嘛,怎麼也不見你打斷他手腳,不讓他跑出來丟人現眼?」
鍾洪武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徐鳳年極其沒有「規矩」地拍了拍鍾洪武的肩膀,「不送了,記得跟鍾公子一起收屍。」
鍾洪武黑著臉去給鍾澄心解去繩縛,然後捧起世交好友之子唐端的屍體,至於那名次尉,則看也不看。鍾洪武離開大廳前,想要拔出鐵矛,徐鳳年平淡道:「留下。」
鍾洪武轉頭看了一眼不給自己任何台階走下的世子殿下,眯眼笑了笑。鍾澄心嚇了一激靈,也顧不得親爹的臉色,趕緊壯膽轉身彎腰,恭維諂媚道:「聽聞殿下詩學出眾,小人府上有一枚古硯名百八,摸之寂寞無纖響,發墨而不損毫,回頭就讓人送給殿下把玩。」
徐鳳年不負北涼首席紈絝的名頭,笑道:「你比你爹眼神要好,本來你的龍睛郡郡守是甭想了,看你識趣,今日就去赴任。」
北涼地理狹長,版籍戶數比較那些江南道上的人稠州郡實在略顯寒磣,也就沒有當地人士必須外出為官的講究,說來好笑,徐驍親手毀掉了春秋豪閥世代盤踞的根基,疆域並不遼闊的北涼境內,短短二十年竟然就有了不下二十個世族的雛形,那些個北涼寥寥無幾的本土士族,都無一例外選擇與將種高門聯姻,勢大豪橫,陳錫亮所謂的鹽鐵封護,讓官鹽都尉成了形同虛設的官職,就有他們的「功勞」。
父子二人走出魚龍幫,湯自毅就橫屍在武館沙地上,無人理會。
鍾澄心顧不得禮節,走在鍾洪武前頭,委實是太怕一劍從背後透心而過了,他練劍純粹是自娛自樂的花架子,可家世所致,也知道世間確有上乘的飛劍術,府上豢養的清客,其中也有兩名劍術名家,經常爭執是李淳罡的劍意更強還是鄧太阿的飛劍殺人術更優,至於兩位劍師本身,拼了一切實用性硬要去馭劍,幾尺就是修為極致。這回親眼見到徐鳳年御劍十二殺人於無形,真是讓鍾澄心大開眼界,換在平時換個身份,可就好好把請進府中酒言歡一番了,那些個環肥燕瘦搖曳身姿的美艷婢女,任取任挑又何妨!
鍾澄心坐入馬車,心中大石終於得以落地,癱軟靠著車壁,小心翼翼問道:「爹,如何是好?這個龍睛郡郡守,當還是不當?」
鍾洪武冷笑道:「當,怎麼不當!這是大將軍賞賜給鍾家的,不是他徐鳳年說了算!」
鍾澄心對這個牽強說法,心中頗不以為然,不過當下也不敢頂嘴。瞥見唐端的屍體,趕忙縮了縮屁股,離遠一些。
鍾洪武看到這個動作,心中慨然,嘆息一聲。當初不讓這個獨子從軍,是大有學問的,除了晚年得子必定的寵溺之外,心底自然不希望鍾澄心去邊境涉險搏殺,馬革裹屍還,由那些欠缺前程軍功的士卒去做便是,自己身為北涼實權排在前五的懷化大將軍,無須錦上添花。除此私心之外,還因為鍾洪武比誰都看得清楚將來二十年大趨勢,如今武將掌權治政,弊端漸漸顯露,那些郡守官位註定會被「文人」取締,不奢望北涼王重文抑武,但最不濟也是文武雙方步入持平的微妙局面,這歷來是天下太平後的大勢所趨,不是大將軍一人可以阻擋,哪怕他是北涼王徐驍,是人屠也不例外。
鍾澄心突然心疼起那個比寵妾還要在意的心肝寶貝百八硯,怯生生問道:「那古硯還送不送?」
鍾洪武瞪了一眼。
鍾澄心尷尬乾笑道:「不送不送。」
鍾洪武一拳砸在車板上,沉聲道:「你徐鳳年為人不講究,可就別怪我鍾洪武做事不地道了!」
鍾澄心愣了愣,不去看那具昨日還一起飲酒享樂的屍體,湊近了問道:「爹,你要造反?」
鍾洪武怒其不爭,平穩了一下呼吸,反問道:「大將軍可以容忍文官叛出北涼,你見過幾名武將可以活著反水北涼?」
鍾澄心低頭嘀咕道:「這個我哪裡知道。」
鍾洪武揚起手掌就要一耳光摔下去,可抬起以後懸停片刻,仍是沒有拍下去,縮回手,緩緩道:「世間從無百戰百戰的常勝將軍,春秋十三甲中的姜白夔本來算一個,可是西壘壁一戰,家破國亡,什麼都輸得一乾二淨。這才是大將軍的厲害之處,跌得起,更爬得起。今天鍾洪武輸了這一仗,是太過輕心,不算什麼。」
鍾澄心腦子急轉,靈光一現,驚呼道:「爹,你難不成要跟燕文鸞那隻滿肚子壞水的老狐狸聯手?」
鍾洪武欣慰一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種事情,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即可。
馬車驟停,鍾洪武掀開帘子。
一騎疾馳而至,汪植拿刀鞘直指今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懷化大將軍,「鍾洪武,你記下了!」
鍾洪武一笑置之,正要放下帘子,猶豫了一下,「你爹是誰?」
汪植冷笑道:「汪石渠!」
一騎揚長而去。
鍾洪武慢慢放下帘子,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北涼叛徒,去西蜀境內雄關劍閣當了個可有可無的雜號將軍。
鍾洪武把汪植的言語沒有放在心上。
馬車快要行駛到大將軍府邸時,鍾洪武猛然間悚然。
前段時間大將軍親自披甲帶一萬鐵騎南下,在陵州蜀州交界地帶上跟顧劍棠舊部四萬騎兵對上。
北涼王出馬,兵壓邊境。劍閣守將汪石渠之子汪植。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然後悄無聲息。
世子無故白頭。
鍾洪武攥緊拳頭,喃喃自語:「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麼?」
鍾洪武走下馬車前,平淡道:「你去送古硯。」
鍾澄心憂喜參半,試探性問道:「讓別人去送?」
鍾洪武終於揮下了那一個響亮耳光。
魚龍幫那邊氛圍十分尷尬,劉老幫主和幾位老人跪地叩見世子殿下,說法也不一,有自稱草民的,也有不忘自報名諱的,連自家綽號都沒省略。徐鳳年笑著讓他們快快起身,至於劉妮蓉倔強地沒有動靜,以及少年王大石的完全驚呆,都沒有計較。老人們都是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物,很快就主動告退,對於眼下「鳩佔鵲巢」的情景,樂見其成,劉老幫主給孫女劉妮蓉丟了個眼色後,就去安撫幫眾,只敢點到即止說是風波平息,甚至不敢說是世子殿下親臨魚龍幫。
走了汪植,大廳內都是有資格知曉鐵門關截殺秘事的世子心腹,徐鳳年打趣道:「錫亮,咱們打個賭?」
陳錫亮笑道:「打賭那方百八古硯送不送來?是否鍾澄心割愛親手奉上?」
徐鳳年點頭道:「我賭不會送,就更別提鍾大公子親自送上了。你要贏了,古硯歸你。」
陳錫亮胸有成竹笑道:「那回頭我用這方古硯研磨畫龍,送殿下一幅三龍撼海圖。」
徐北枳舉起瓷杯喝了口茶水,慢悠悠說道:「你這是逼著鍾洪武倒向燕文鸞。」
徐鳳年坐回太師椅,鬆開馬鞭,靠著椅背說道:「就怕燕文鸞不會輕易答應。可這把火燒得太旺,就不好收場,我也很為難,否則讓鍾洪武回府就密函寄去燕文鸞手上,要麼派心腹快馬加鞭傳去口信,是最好。」
徐北枳搖頭道:「燕文鸞識大體,有泥佛之稱,鍾洪武除非下大血本,否則搖動不了這尊大佛。若還是那個大權在握的懷化大將軍,才有幾分可能性,如今失勢落水,恐怕很難拖拽泥佛一起下水了。」
徐鳳年無賴道:「事在人為嘛,咱們要相信鍾洪武的能耐。」
有關變動北涼軍格局一事,徐驍先前讓徐北枳和陳錫亮各自呈上一份密折,兩人殊途同歸,都是快刀斬亂麻,直接從頂尖高層下手。
褚祿山擔任北涼都護,破格提拔一大批青壯校尉,出自陳錫亮的摺子。
而必須逼迫鍾洪武燕文鸞退出邊境,轉為幕後養老,則出自徐北枳手筆,大概綱領便是你們不退,我便讓你們不得不退。
一份陽謀一份陰謀。
王大石一直欲言又止,可是不敢插嘴。
徐鳳年轉頭笑道:「怎麼了?」
王大石後知後覺赧顏問道:「徐公子,你真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啊?」
徐鳳年調侃道:「我就不許跟你一樣行走江湖了?」
少年撓頭傻笑道:「行的啊!」
徐鳳年笑問道:「我教你那套拳法練得如何了?」
王大石臉紅道:「每天都有練,可徐公子,哦不,世子殿下,你也知道我腦子笨,練不好。」
徐鳳年笑道:「你聰明,就不傳你這套拳法了。對了,跟你說一聲,這套拳法是武當洪洗象搗鼓出來的,他也不聰明,你來學很適合。」
王大石驚呆得無以復加。
武當掌教洪洗象,那可是騎鶴下江南,並且千里飛劍鎮龍虎的仙人!
洪掌教還不夠聰明?
的的確確不太聰明的王大石就更不懂了。
茶壺茶具就擱置在手邊,徐鳳年翻過一隻茶杯,倒了一杯,起身遞給站在對面的劉妮蓉,「坐著喝吧。」
劉妮蓉接過了茶杯,沒有落座,臉色黯然道:「民女不敢。」
徐鳳年看了她一眼,「魚龍幫明天掛旗吧,那個汪植會給你們撐腰。」
劉妮蓉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徐鳳年當初跟她一路同行,知道她喜歡鑽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奇怪,沒有為難這名江湖女子,告辭了一聲,就走向大廳門口,跨過門檻前,他跟青鳥嘀咕了聲。
然後劉妮蓉看到一枚銅錢遠遠拋來。
這一次劉妮蓉沒有像上一次在黃沙萬里的山坡上故意視若無睹,而是接住了銅錢。
那一次,徐鳳年講了一些道理給她聽,說了一些做人要外圓內方的言語。
劉妮蓉低頭道:「魚龍幫會掛旗。」
徐鳳年已經走遠。
王大石輕聲問道:「小姐,咱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徐公子了啊?」
劉妮蓉點點頭。
王大石跑到門口,感恩少年滿懷愁滋味。
坐入街上那輛小馬車,徐鳳年對徐北枳說道:「本來想讓你當龍睛郡郡守去噁心鍾家的,想一想還是算了,讓鍾澄心擔任,好像更噁心人。其實拋開噁心人不說,你鯉魚跳龍門,跳過龍門越多,越誇張越好。」
徐北枳目不斜視笑道:「我就算了。」
陳錫亮皺了皺眉頭。
說話如見杯中茶,如紙上畫龍,都是留白才有餘韻。徐北枳的潛在意思,車廂內三人,都一清二楚。他徐北枳不做這條鯉魚,樂得做一尾江河中的野鯉,也就只能讓剩下那條好似聽潮湖中的家鯉陳錫亮來做了。
誰高誰低,路遙知馬力。
徐鳳年貌似完全沒發現車廂內的暗流涌動,笑道:「才發現這些年的紈絝子弟沒有白做,如今不管我做什麼不合情理的舉動,外人都不感到意外,人心如弓弦,咱們北涼這張弓,弧度被拉得足夠大了。」
馬車出城前,徐北枳正要下車,不再送行。鍾澄心讓幾十扈騎遠遠跟隨,戰戰兢兢趕來送名硯百八。
車廂內,陳錫亮接過價值連城的名硯。
車廂外,徐北枳婉拒了已是郡守大人鍾澄心的名馬相贈,後者也不敢騎馬離去,牽馬而行,與這位世子殿下身邊心腹並肩,片刻言談以後,鍾澄心就由衷拜服。
陳錫亮放下檀盒,平淡問道:「世人何時才能知曉殿下曾經親手殺掉提兵山山主第五貉?」
徐鳳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明明知道答案,還問我。」
陳錫亮扯了扯嘴角。
當天,一個駭人秘聞以龍睛郡為圓心,以星火燎原之勢向整座北涼鋪散開去。
世子徐鳳年在弱水畔親手割去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腦袋。
也曾在柔然山脈親手割下第五貉的頭顱。
而這兩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沒有人質疑。
因為說出口之人,是徐淮南的孫子,徐北枳。
兩顆頭顱。
賀新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