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一句無事退朝。
殿上無事,整個王朝已是疾風驟雨。今日任何一次單獨提拔,都足以讓京城津津樂道上幾月半年,可一次當頭潑下,就容易讓人懵了。數百位朝臣起身,緩緩走向殿外,大多數老人都向轉任門下省左僕射的桓溫桓老爺子道賀,對於坦坦翁的官升數階,都可以稱之為喜聞樂見,無人嫉妒眼紅。年輕一些的當紅朝臣則湧向晉蘭亭,稱兄喚弟,好不熱鬧,本以為晉蘭亭會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幾年,才復出擔任要職,不曾想一躍成為了宋二夫子遺留下來的國子監右祭酒,這可是才三十歲出頭的堂堂從三品啊,更是當上了數萬太學生的領袖,一舉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晉蘭亭這個外來戶註定要在官場上勢如破竹了,不禁猜想難道真是下一個模板的張首輔?
晉蘭亭還禮給眾人後,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爺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家主,畢恭畢敬作揖致禮,兩老笑著同時扶起這位已經不足以用新貴二字形容的年輕人,三人出入國子監,本就是一脈相承,無形中關係也就親近幾分,況且晉蘭亭早就是姚白峰半個座下門生。出殿隊列圈子,這三人為一個核心,另外一個是張巨鹿顧劍棠陳芝豹三人,竟是無人敢於湊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盧道林盧白頡兄弟和盧升象這「三盧」,以後兵部便構成了雙盧雙侍郎的有趣情景。
幾大藩王都各自散開,偶有跟京官們的攀談,也是蜻蜓點水,不痛不癢。膠東王趙睢找到了世子趙翼後,回首看了一眼孤苦獨行的白頭男子,也沒有上前去說幾句,可當這位在兩遼勢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視線後,那名腰間佩刀的北涼世子輕輕抱拳低頭,畢恭畢敬行了無聲一禮。趙睢面無異色,轉頭前行。倒是同為藩王世子卻籍籍無名的趙翼有些愣神,聽到父王輕輕一聲咳嗽,迅速跟上。徐鳳年走得耳根清凈,瞥了一眼前方被人簇擁的晉蘭亭,當年被自己嚇得要死要活的小小縣官,如今真是春風得意步子疾了,陞官之快,幾可媲美宰輔張巨鹿。對於這個投機鑽營一等高明的傢伙,徐鳳年沒有半點好感,上樑拆梯,就怕你以後再想下,就下不來了,只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了晉蘭亭,還有叛出北涼後便成為皇親國戚的嚴傑溪,嫁出一個女兒,得手一個外戚身份和實打實的殿閣大學士,這筆買賣,賺大發了。這老頭補上了三殿三閣大學士中的洞淵閣,桓溫封為三閣為首的文亭閣大學士後,當下只剩下那個留給張巨鹿死後才會送出的武英殿,依舊空懸。何況還有家族根基靠近北涼的姚白峰給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祿,如此一來,北涼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動了。徐鳳年本想這回返回北涼借道去一次姚家,試著能否「慫恿拐騙」姚家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層文官的北涼,以往姚家抱著只跟北涼眉來眼去卻打死不上床的嬌羞姿態,如今乾脆正大光明入了天子趙家床幃,徐鳳年倒也光棍省事了。
不知不覺徐鳳年落在了所有人身後,跨出大殿門檻後,站在台階頂端,停下身形。看見新補黃門郎的嚴池集跟在父親身邊,幾次想要往回走,都給嚴傑溪不露痕迹拽住。徐鳳年笑了笑,也虧得有個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撐腰,否則以這小子的懦弱醇善,早就給京城貴胄子弟吃得骨頭不剩了。
徐鳳年舉目望去,沒有看見許多年沒碰面的孔武痴,想必是官階仍舊不夠,沒有資歷參與朝會。徐鳳年一手扶在雕龍欄杆上,清楚這次廟堂上七人不跪,其實多半歸功於自己,準確說是皇帝賣了個天大顏面給徐驍,不過給了甜棗以後,就是幾下十分結實的棍棒伺候了,挖姚家牆角納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晉蘭亭來膈應噁心北涼,至於陳芝豹暫掌兵部,也不會耽誤他外封蜀王一事,無非是趙家天子太過青眼此人,才有錦上添花的舉動,這種行為,就像一個男人千辛萬苦追到手一個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釵華裳一股腦都用在她身上,才能顯得自己心誠。再者,朝廷也萬萬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讓陳芝豹接手鐵桶一個的兵部,既能夠服眾,壓制那群桀驁不馴慣了的兵部官吏,也算給朝廷給顧劍棠都有台階走下,否則哪怕封爵顧劍棠為本朝僅有的大柱國,可兵部尚書如此權柄深沉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無人接過燙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顧劍棠的臉面了。歷來廟算之事,就要講究一個環環相扣。
徐鳳年按住腰間那柄北涼刀,自言自語笑道:「師父,難怪你講廟算有一刀一劍兩件法寶,袖裡藏刀的刀,口蜜腹劍的劍。」
徐鳳年走下台階,回頭望了眼大殿屋檐,當年有三人曾在屋頂對酒當歌。廣場上有幾名宦官來來回回,打掃地面,其中拾得幾名粗心官員的遺失玉佩,他們見到最後走出皇城大門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懼,不管此人聲名狼藉如何,畢竟是個帶刀早朝的主兒,不是他們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何況傻子也知道陳芝豹離開北涼後,異姓藩王北涼王落在誰手也就毫無懸念。徐鳳年走出大門以後,就看到明顯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襲鮮紅蟒衣,許多官員都故意離遠了停腳,就等著看一場好戲。
孤身赴蜀的陳芝豹,又單槍匹馬入京師,眾人只會覺得這位新任兵部尚書手握再重的權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萬鐵騎都扶不起的徐鳳年,眾人一邊倒以為這小子早點當個優哉游哉的駙馬,就萬事皆休。
徐鳳年走近以後,兩人並肩在牆根下行走,徐鳳年輕聲笑問道:「上次你入蜀,我沒來得及送行,不見怪吧?」
陳芝豹溫和道:「無妨,他日你做上北涼王,我也未必能去觀禮,兩不相欠。」
徐鳳年一笑置之。
陳芝豹不再白衣,換作身邊白頭男子一身白蟒華服,世事難料。離開北涼偏隅之地,一遇風雨便化龍的陳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涼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道:「如果做不好,難不成你來做?」
陳芝豹轉頭看著這個本就交集不多的北涼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氣,的確像大將軍。」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當幾年兵部尚書才去蜀地封王?到時候還會遙領兵部?」
雖是生死大敵,但陳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靜道:「先是封王卻不就藩一兩年,然後就藩封王再違例遙領兵部一兩年,因此你還幾年時間積蓄實力。不過等我沒了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舉南下,到時候腹背受敵,你要是還沒能打通西域,就等著把大將軍積攢下來的家底都消耗殆盡吧。不過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只要守業失敗,徐家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個截殺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對得起你的身份,總好過被朝廷暗中襲殺。」
徐鳳年一手滑過城牆,沒有說話。
原本公認油嘴滑舌的北涼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苟言笑的陳芝豹說話更多,「我等了那麼多年,沒有等到你死於橫禍,也不介意再等幾年,等你死於兩朝爭鋒的大勢。北涼三十萬鐵騎,該是義父的,就是他的,我作為曾經的義子,不好爭也不敢搶,可你一個連春秋戰事都沒有經歷過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於韜光養晦,不是如何白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輕輕鬆鬆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惜這一件,不算在內。」
徐鳳年手指觸碰著微涼的牆壁,平靜說道:「我等你。」
陳芝豹輕輕一笑,轉身離去。
既沒有罵起來,也沒有打起來,這讓旁觀看熱鬧的官員們都大失所望,紛紛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書眼中,給惦念記仇上。
徐鳳年則繼續沿著牆根走去,然後遇上了喬裝打扮過的隋珠公主,她在這裡守株待兔,然後很沒有驚喜地出言譏諷道:「就怕貨比貨,兩個人站在一起,真是雲泥之別,我都替你害臊。」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徐鳳年突然手指了指牆頂,「快看,又有一隻麻雀。」
隋珠公主走過去就給徐鳳年踹了一腳,結果吃疼得還是她自己。出下馬嵬驛館的回宮路上,亡國東越的皇室成員張桓坦言北涼世子身手不俗,可趙風雅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死犟性子,哪裡願意相信。
徐鳳年膽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精巧鼻子,遮住了那些星星點點的俏皮雀斑,打趣道:「這下子終於好看點了。」
趙風雅張牙舞爪,亂打一通,徐鳳年鬆手後不知死活說道:「就別一而再再而三對我使用名不副實的美人計了,我又不可能娶你當駙馬,難道你想嫁入北涼做王妃?」
趙風雅呸了一聲,氣勢洶洶道:「照鏡子瞧瞧你德行!」
徐鳳年眯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給陳芝豹。」
隋珠公主愣了一下,然後那雙秋水眸子中流溢著無法掩飾的恐懼慌亂。
徐鳳年轉身前行,說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不過我向來烏鴉嘴。」
趙風雅追上去,對著徐鳳年後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鳳年沒有反應,折向馬車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齒道:「你可知欽天監有六字讖語?鼠吃糧!蜀吃涼!」
徐鳳年轉頭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去做蜀王妃?」
趙風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陳芝豹一旦成為皇親國戚,你就算當上北涼王,能有一天好日子過?」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返身在她耳邊悄聲道:「徐驍還讓我捎話給你,萬一真被逼著送去西蜀,跟他說一聲。」
隋珠公主破天荒沒有爭鋒相對,跟著眨眼,低聲道:「沒騙我?」
徐鳳年一本正經說道,「當然是騙你的。」
趙風雅差點氣昏過去,嚷著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華貴的白蟒袍子,印上了無數腳印塵土。
她頹然無力靠著牆壁,只能眼睜睜那個混蛋漸行漸遠,咒罵道:「鼠吃糧,吃光你!蜀王殺涼王,殺死你!」
殊不料那個王八蛋走出去不遠,轉身張了張嘴,傳遞出無聲無息三字。
「是真的。」
趙風雅發現自己從未如此地不反感眼前仇家。
她告訴自己那是可憐他,誰讓他年紀輕輕就白了頭。
而且白頭以後,不難看,反而更好看了。
趙風雅皺了皺鼻子,沿著牆根蹲下發獃,有些想哭有些想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