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回原形的趙凝神神情獃滯站在春神湖上,是真正的失魂落魄,一襲朱袍在他四周瘋狂飛旋,好似老饕在下嘴一盤美食。徐鳳年沒有理睬這個興師動眾請下初代天師的年輕道人,腳踩魁黿,背負無字石碑的大黿往春神湖水師划水而去,真武大帝的百丈金身隨之轉身,面朝青州水師,瞬間相距不過幾里路,徐鳳年抬起一腳,真武大帝如影隨形,金足抬起,作勢就要一腳踏下。水師戰艦呈弧形裹住春神湖南畔,靖安王趙珣所在黃龍樓船首當其衝,就要被百丈金身一腳壓頂,大難臨頭,大多水師都已是匍匐在地,束手待斃,貼身護駕藩王的王府扈從則要果決許多,顧不得心中肝膽欲裂,紛紛躍起,試圖替年輕藩王擋下這仙人一踏,一時間刀光劍影,二十餘人各自亮出兵器直撲真武大帝,可是悉數被勢如破竹的一踏之威碾壓回船,趙珣臉色蒼白,握住身邊女子冰涼縴手,痴痴望向天空。就在趙珣自以為必死無疑,一襲素潔道袍橫掠而來,蜻蜓點水,踩過一條條樓船戰艦的旗幟,高高撞向真武大帝腳底,以肩扛山,硬是讓那一踏出現一絲凝滯,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仍是緩緩踏下,真武大帝隨之繼續踩下,年輕道人肩頭血肉模糊,咬牙道:「殿下,萬萬不可依仗天勢殺世人,天理昭昭,玄武法身即便為你驅使片刻,天庭與真身與你亦會……」
徐鳳年面無表情,繼續下踏,年輕道人已經被迫落足黃龍樓船,整條戰艦都開始沉入湖水,只剩靖安王趙珣這一層尚在湖面之上,道士喘息過後,單膝跪地,死死扛住真武大帝金身金足,斷斷續續以密語艱辛告知徐鳳年:「有淮北遊俠賀鑄拚死按約送信物給殿下,不可耽擱,此時他已是策馬趕至快雪山莊外,命懸一線,玉斧只知與一位賈姓姑娘有關……」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收回一腳,真武大帝終於維持不住百丈金身,緩緩消散,大黿背上無字碑寸寸龜裂,徐鳳年回望一眼,神情複雜。這趟比試,看似是趙凝神跟徐鳳年這兩位江湖年輕一輩的技擊,一個請來在龍虎山開山立戶的老祖宗,一個請下真武大帝的無上法身,龍虎山和武當山都可謂傾盡全山之力,孰高孰低,就算瞎子也知曉了,原本以趙凝神的道行和龍虎山的底蘊,初代祖師爺可以在人間「逍遙」三炷香光景,而徐鳳年請來的真武大帝最長不過半炷香,關鍵是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不過徐鳳年也沒如何後悔,當初記下碑上古篆,給師父李義山抄寫了一份,後者趁著徐鳳年去北莽,閉門潛心考究訓詁整整一年,也才解出大半,一邊著手在武當山八十一峰設立周天大醮,李義山留下錦囊之一,便是針對日後龍虎山的請神一事,徐鳳年的初衷是有朝一日引誘天人趙黃巢到春神湖上一戰,以此將天人天龍一併斬,趙凝神不過是誤打誤撞,讓徐鳳年不得已早早泄露了天機和壓箱後手,不過徐鳳年對此也談不上有多遺憾,龍虎山和京城天子兩個趙家,早已融為一體,氣數共享,榮辱與共,這次就當打狗給主人看了。徐鳳年瞥了一眼跪地恭送真武大帝百丈金身消散離去的武當年輕掌教,他對這個年輕道士沒有什麼惡感,攔阻自己腳踏春神湖,長遠來看,也是好意,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一手捂住額頭,劇痛過後,恍惚片刻,頭腦中空白如紙,似乎忘記了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情,可偏偏就是記不起來,徐鳳年搖了搖頭,李玉斧踉蹌起身,嘴唇微動,傳來密語:「那賀鑄為人重傷,體內劍氣已是成蔭,僅憑小道幫忙吊住一口氣,命不久矣,殿下速速去庄外見上一面……」
徐鳳年掠回山莊,站在院子屋頂俯瞰,見到有一騎趁著山莊動蕩,快馬加鞭,直闖大門,年輕遊俠似乎在嘶聲竭力說什麼,只是此時快雪山莊都被來去匆匆的百丈金身給震懾得心神不定,無暇顧及這麼一個行事無禮的無名小卒。縱馬狂奔的遊俠兒像一隻無頭蒼蠅,胸前都是血跡,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眼前一黑,就要跌落馬背,視野模糊中,遊俠只見一道身形從牆頭掠至,將他從馬背扶下,他貼著牆根席地而坐,鮮血不斷從捂嘴手指中滲出,身前白頭公子哥叩指輕敲幾處竅穴,硬生生止住他體內肆意亂竄攪爛心肺的狠毒劍氣,那公子哥沉聲問道:「我就是徐鳳年,你有何物要交付於我?」
原本天生青面如鬼的醜陋遊俠兒從懷中掏出一根釵子,顫顫巍巍遞給徐鳳年,沙啞道:「在下賀鑄,遇上一位年輕魔頭當街胡亂殺人,身受重傷,被一位賈姑娘相救,她要我將這枚釵子送往北涼,說是跟徐公子兩不相欠……」
由於死前的迴光返照,恢復了幾分神採的賀鑄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臉,緩緩說道:「賀鑄被人劍氣所傷,一路趕往北涼,聽說上陰學宮有士子趕赴北涼,就想去順路同行,只怪自己本事不濟,半途暈厥過去,所幸又為武當掌教李真人救下,才知徐公子身在快雪山莊。若早前知道公子便是北涼世子殿下,賀鑄當時也就不答應這事了,畢竟淮北賀家當年就是被徐大將軍滿門抄斬,可既然答應了賈姑娘,男兒一諾千金,不得不為……」
徐鳳年緊緊握住那枚沾血的釵子,柔聲問道:「賈姑娘如何了?」
初看面目可憎的醜陋遊俠兒憂心忡忡道:「只知賈姑娘跟三名身手高深的魔頭相互絞殺了好久,其中一人劍氣驚人,沿路殺人如麻,自稱一截柳,其餘兩人亦是北莽口音,武當李真人道破天機,多半皆是北莽那邊的一品高手,賈姑娘交給我釵子時,距此兩百餘里的慶湖城,在城南一條叫梅子巷的巷弄,受傷頗重,希望徐公子趕緊前去救援……」
徐鳳年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緩緩注入真氣,為其續命,「知道了。」
賀鑄搖頭道:「徐公子不用管我賀鑄生死。」
李玉斧飄然而來,徐鳳年站起身,朝賀鑄深深作揖。
李玉斧輕聲道:「殿下放心北行便是,由玉斧在此送賀兄弟最後一程。」
徐鳳年雙手往下輕輕一壓,地面一震,只見他身形拔地而起,如同一抹長虹貫空,徑直跨過了快雪山莊。
李玉斧蹲在賀鑄身前,雙手握住青面再次轉慘白的賀鑄,那匹與主人多年相依為命的劣馬輕踩馬蹄,來到賀鑄身邊,低下頭顱,碰了碰賀鑄,然後屈膝跪地,依偎在牆角根,為主人遮擋風寒。
賀鑄笑問道:「李真人,有酒喝嗎?」
肩頭血跡斑斑的李玉斧陷入兩難境地,賀鑄搖頭豁然笑道:「算了,身上也沒酒錢了。都說窮得叮噹響叮噹響,可賀鑄這會兒囊中都無半點叮噹聲響了。賀鑄只做過不入流的小城酒稅吏,不會察言觀色,稀里糊塗混了幾年,掙下銀錢也就只夠牽走這匹軍營不要的劣馬,本想在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要是可以用詩詞買酒該多好……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一諾千金重……」
年輕遊俠呢喃聲漸漸小去,李玉斧久久不願鬆手。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只聽劣馬嗚咽,李玉斧站起身,將賀鑄背到馬背之上,牽馬緩緩走出快雪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