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騎都穿過了大半個青蛇郡,珍珠校尉黃小快仍是沒有見著世子殿下的身影,有點沉不住氣,若是殿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個小小陵州校尉,提頭去見大將軍也賠不起這大罪啊。不過有陵州副將韓嶗山好言安慰,黃小快只能壓下滿腔煩悶,畢竟韓將軍還有個大將軍十幾年貼身扈從的殊榮身份,對清涼山王府大小事務知根知底,這才讓黃小快寬心幾分。北涼不缺董越騎這樣坐享榮華富貴多年而迷失本性的將領武夫,但像黃小快如此感恩戴德恪守本分的老實人,也一樣不少。春秋戰事落幕不過一代人的光景,北涼這棟大宅子,有北邊的北莽蠻子院牆外虎視眈眈,勉強還算是戶樞不蠹,許多人還記得住自己或者是父輩身上那股子戰火硝煙的血腥氣味。
一攤酒肆,外邊風雪如訴,鵝毛大雪簌簌落,年紀差了一輩的兩名男子相對而坐,要了兩壺極難入口卻很能暖胃的燒刀子烈酒,各自慢飲,酒肆內酒客寥寥,桌上擱了一桿無纓長槍,讓酒肆掌柜漫天要價的心思也淺了幾分,能在北涼道上堂而皇之攜帶兵器的江湖好漢,都不簡單。掌柜捂著手,不禁多看了幾眼那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公子哥,看著不像是窮苦人家,怎的在酷寒時分這般寒磣裝束出門,就不怕凍死街頭嗎?這直娘賊的撒潑老天爺,那可是每年冬春交際都有熬不過去的可憐人。
這一路被拾掇得凄慘無比的徐鳳年喝了口烈酒,通體舒泰。對面徐偃兵緩緩說道:「百川入海,萬流歸宗。練劍練刀練槍,到頭來也就是鍛鑄那一股形神意氣,不過這類措辭說好聽點那叫提綱挈領,說難聽也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不說又不行。徐偃兵當年離開師門闖蕩江湖,正值師兄王綉與春秋劍甲的李淳罡在江湖上高峰對峙,聽了許多讚譽,其中有一句是獨佔春秋三甲的黃龍山所說,『可笑世人見識短,不知其中劍氣長』,是講述那李淳罡劍意充沛舉世無匹,一劍出鞘就是氣沖斗牛的恢弘氣象。起先聽著只當是有些文採的溢美之詞,後來真當自己由金剛步入指玄,才知曉此言並非無的放矢,招數不論是繁瑣至極還是返樸歸真,都要在神意二字前退避三舍才行,而天下神意種類細分下來,不計其數,如你我腳下的驛路,有許多條,其中又以劍意一路最為引人注目,因為走在這條路上的劍士,實在太多,成就了群峰迭起的景象,猶如一條綿延不絕的龍脈。武人養意一事,就像官場上的養氣功夫,實則如出一轍,先前徐偃兵跟殿下提及劍意二字,並非要簡簡單單讓殿下棄刀練劍,而是有老劍神兩袖青蛇和劍冢養育飛劍的雄厚底子在,境界跌了,跌得不過是那內力,不妨礙意氣高樓平地起,尤其是殿下在桃腮樓斫琴有悟,人貓韓生宣能夠以指玄殺天象,便是他的指玄感悟,數遍天下高手,僅次於鄧太阿一人而已,這才讓他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我輩武夫生死之戰,不是名士清談爭辯,咱們只會怎麼不擇手段怎麼來。為殿下所殺的西蜀草堂主人,就是例子,紙上談兵起來,恐怕能算陸地神仙了,可在真正血水裡錘鍊過的拔尖武夫面前,不值一提,紙糊的老虎,一捅就稀爛。都說寒門不出貴子,溫柔鄉也出不了一流高手,這些人行走江湖,哪怕起點很高,花哨得很,不懂也不屑那些不合章法的野路子,對上同境高手,只有被羞辱的命。若非如此,生下來就有名師和秘籍的他們得天獨厚,怎就走不到江湖鰲頭?殿下讓徐偃兵倍感欣慰,就在於那趟北莽之行,把自己放在必死之地上,慢慢打熬境界,走得跌跌撞撞,可一旦到手,那都是實打實的東西,不像許多江湖世家名聲鵲起的晚輩後生,手裡秘籍無數,可曾有一本半本是他們自己撰寫出來的心血?一輩子亦步亦趨,步人後塵,如何成才?我徐偃兵當初離開師門,一來是外姓子弟,不願跟師兄王綉爭什麼,二則也是不願自己坐井觀天,想親眼見一見外邊江湖的風土人情,親眼見一見出世入世的各路神仙,這些年跟師兄韓嶗山喝酒聊天,他也說入江湖晚了,才會滯留指玄境界多年,興許這輩子都無法躋身天象,當年師父四名嫡傳弟子,天資最高的不是我,也不是王綉,而是一個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的吳金陵,他九歲入品,十二歲就已入二品,十七歲入金剛,天縱奇材,幾乎比肩當時破境之快堪稱天下第一的李淳罡,可至此之後,跟王綉爭奪師門掌門,經歷了一場生死戰,慘敗告終,就失去了滿身意氣,跌境不止,終日酗酒,就在這個天氣里,醉死在街上。」
徐鳳年笑道:「挺可惜的,否則咱們北涼就多出一位登頂巔峰的大宗師了。」
很少多愁善感的徐偃兵感嘆道:「江湖江湖,每次石子投下,起了湖水漣漪也好,激起江水巨浪也罷,肯定都會有人淹死在裡頭,指不定哪天就輪到自己。吳金陵若是像那龍虎山天師府的趙凝神,如今比我徐偃兵的境界只高不低。」
徐鳳年搖頭道:「有些人旁觀江湖還好,可是天生不適合在江湖上混,這就如同朝堂上的那些狀元郎,其實沒幾個能混到二品大員,沒幾年就被風流打散,遠不如那些普通的進士及第。」
徐偃兵點頭道:「不信命不行,尤其是僥倖入了天象境界後,才知道虛無縹緲的氣數之說,絕非先輩用作唬人的荒誕言辭。」
徐鳳年一口飲盡碗中燒酒,放低聲音說道:「先前斫琴有悟,思來想去,也就是是悟了來去兩字。」
徐偃兵興緻濃郁,放下酒碗笑問道:「殿下此話怎講?」
徐鳳年雙手插袖,望向窗外風雪凌厲,眼神飄忽,悠悠然說道:「我曾偶然與王仙芝一戰,談不上如何酣暢淋漓,王老怪到最後關頭撐死也就是七八分氣力,這之後我獨處荒野,也不知是出竅神遊還是走火入魔,反正先是陸續在腦海中退散了山川河嶽諸多天下事物,那種感覺,妙不可言,好似天下盡握手中,卻能夠隨意棄如敝履,比起人間帝王還要來得指點江山。然後身無一件外物,百無聊賴,又將那些退散之物一件一件取回,只是這一散一取之間,對我而言,一開始就只是個看客,並無抓住什麼。直到桃腮樓幫人斫琴,記起斫琴所求的不平而鳴,加上當時所見宋念卿第十四劍,隱約感知到這地仙一劍歸根結底,是在為誰鳴不平,而我當年做了許多一擲千金敗家底的荒唐事,如今也不過是一件一件撿取回來,但我要鳴不平事,卻不是為此,而是當時神遊萬里多地,收斂思緒前的最後一處,是置身九天雲霄之上,恍惚之間,像是看到蛟龍翻騰,行雲布雨,更有許多位仙人正襟危坐,位列仙班各處,不論雲捲雲舒,他們始終手持魚竿,無線無鉤,卻高高坐於眾生頭頂,一次次甩起魚竿,釣起了天下絲絲縷縷的氣運,尤其是北涼之上,提竿次數尤為頻繁,而那引吭高歌的仙人背影,我分明熟悉,卻偏偏記不起是誰。我有不平不得鳴,如何是好?所以我很想知道,若咱們頭上,真有人上人,有沒有法子去試一試斬龍殺仙人,才算解氣!」
哪怕是境界修為深不可測的徐偃兵,聽到這種口氣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瘋癲言語」,也有些瞠目結舌。
徐鳳年猛然起身,望向東方,「懸停在東海武帝城外的春秋一劍,終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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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郡以東是折桂郡,一位風度翩翩的黑裘公子哥騎馬緩行,一柄白鞘長刀橫在肩上,雙手懶洋洋搭在劍身上,隨著馬背起伏不定,腰間玉帶插了一把摺扇,意態閑適。身邊有一名扈從沒有騎馬,身形矯健,跟在一人一馬後頭撒腳狂奔。
俊逸公子哥驟然停馬,回首望向遙遠東方,那健壯扈從小心翼翼詢問道:「公子,那北涼世子終於按捺不住了?」
公子哥如女子纖細白皙的十指輕輕敲打刀鞘,好似溫柔安撫鞘中名刀,笑容迷人,嘖嘖道:「還沒呢,不過隋斜谷那人那劍可算都吃飽了,準備跟王仙芝一劍決勝負。」
扈從咧嘴笑道:「公子,若那世子殿下果真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可就不是善茬了,公子得小心些。」
公子哥白眼竟似女子媚眼流轉,「掌嘴!」
好心提醒的扈從立馬噤若寒蟬,一耳光狠狠拍在臉頰上,當場就把嘴角拍出猩紅血跡來。
這才心滿意足的公子哥繼續策馬前行,自言自語道:「世人都說武當上任掌教洪洗象是斬魔台齊玄幀的轉世,我呢,跟那些被齊大真人所斬的叔叔伯伯姨嬸們,勉強都算是親戚,即便他們輩分跟我相當,可年紀擺在那裡。洪洗象不知為何自行兵解,既然那姓徐的跟武當山有一份大淵源,我不找他的麻煩找誰的麻煩,等本公子收拾了徐鳳年,在北涼呆上一兩年,差不多就可以遙領執掌逐鹿山了。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娘們騎在頭上,這滋味不好受。本公子從沒有女上男下的癖好,先讓她跟徽山軒轅青鋒斗出個結果再說,實在不行,我親自去一趟逐鹿山清理門戶也未嘗不可,雖說單對單,仍然不是那婆娘的對手,可帶上數千鐵騎,捎帶百位大內高手,便是那王仙芝,也能尋一尋他的晦氣了。這魔教啊,遲早是本公子名正言順的囊中物。」
扈從嘿嘿笑道:「公子便是坐龍椅也能坐得穩當!」
公子哥雙手鬆開刀鞘,刀鞘旋出一個大圓,以他這一人一騎為圓心,十丈之內雪花都給碾碎得稀稀拉拉。
扈從耳中清晰聽到馬上公子哥譏笑一句,「樂章,你好歹也是位金剛境的高手,還從人貓手底下逃過一劫,有點風骨好不好。帶你這樣的蹩腳貨色出門,很丟人的。」
那扈從滿臉讒媚笑道:「在公子身邊,跑腿打雜就是天大的榮幸了。」
公子哥撇嘴一笑,「看來我從顧劍棠那兒學來八成熟的方寸雷,就把你的脊梁骨都打折了。」
扈從使勁點頭稱是。
公子哥仰頭望著漫天風雪,一臉無奈,「江湖無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