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斷有石子從柵欄外丟入柵欄內,石子個頭越來越大,一些身材高壯的北涼少年也加入其中,膂力更大,這就不是嬉耍玩鬧了,在轉運副使官邸任職的離陽甲士仍是不敢還手,只敢怒目相視,當然他們畏懼的不會是這些幼齡稚童和健碩少年,而是他們背後杵著的北涼。何況副使大人顧大城三令五申,不許官邸任何人啟釁當地百姓,違者一律剝去甲胄摘掉官身。一名都尉模樣的小頭目見著手下被砸在鐵甲上,濺起一串刺眼的火花,約莫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用鐵矛暗中挑回了一顆石子,掠向柵欄,有意無意,石子從縫隙中砸回一名青棉少年,少年躲閃不及,下意識閉上眼睛,就要被石子砸出滿臉鮮血的關頭,被一名腰懸雙刀的俊逸公子哥伸手握住,少年睜開眼,面容靦腆地感激一笑。那都尉見著了那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只當成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並未多想,只是當他視線游曳,停在了公子哥身邊一個矮子的腰間,頓時頭皮炸開,一柄貨真價實的北涼刀!如今的北涼,不論以往功勛,只要不是軍旅甲士,都不準私佩涼刀,任你家中長輩有幾個雜號將軍,還是有誰擔當刺史郡守,被專職督察此事的巡城騎衛一經發現,全部當場擒拿,鞭撻五十,丟入大牢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因此這個祥符元年的春天,陵州境內各座大牢格外熱鬧,已經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一個個皮開肉綻,這些撞到新任刺史徐北枳槍口矛尖上的膏粱子弟,除了私佩涼刀,還有當街縱馬的,不過這些難兄難弟,在牢獄裡湊在一起不耽誤靠著關係喝上酒吃上肉,一塊兒蹲著監獄侃天侃地,交情反而比以往要好上幾分。顧大城手下的這員都尉懶得計較北涼局勢是好是壞,可要說自己惹上了一個在北涼有資格不把規矩當回事的將種子孫,那還不得被顧大人剝皮抽筋,若是再害得轉運副使官邸被自己殃及池魚,給北涼鐵騎來一場馬踏連營,他一個吃離陽俸祿的小小都尉,怎麼活?
不過都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北涼蠻子的脾性,竟然沒有小題大做的意思?那個頭髮灰白的公子哥直接轉身離去,膽大包天佩有涼刀的矮子也沒如何不依不饒,劫後餘生的都尉猶豫了一下,覺得有必要跟顧大人知會一聲,以免將來被秋後算賬。顧大城是個很容易讓人記住的官員,不管如何大魚大肉,都生得瘦骨嶙峋,自號一袋米先生,常年在腰間懸掛一隻裝滿大米的紅綢袋子,相傳顧家發跡前,顧騅是靠著別人施捨了一袋米才活下來,顧家老小都是給兵荒馬亂嚇到了骨子裡,飛黃騰達後不忘本,父子兩隻貔貅都有掛米袋子的習慣,這在離陽漕運這條線上的一大串官員螞蚱中間,茶餘飯後一直就是一樁笑談,更有傳言去年顧騅進京時,專程拜訪已是中書省主官的坦坦翁,誰都以為這麼個聲名狼藉的從三品官員,哪裡能跨得過桓老爺子的門檻,不曾想坦坦翁不但讓顧大貔貅進了門,還留下了那袋米,說是恰逢家中無米下炊。打那以後,取笑第二天便勝任戶部侍郎的顧騅的官員明顯少了,笑談也逐漸成了雅談。在都尉稟明柵欄外狀況時,顧大城正在獨坐品茗,聽著心腹的細緻回報,一開始顧大人沒有太過上心,突然靈犀一點通,詳細問起了那佩雙刀世家子的模樣,連馬夫都沒落下,都尉憑著記憶說了一遍,說那年輕人頭髮灰白,身材修長,有著女子般的眉眼,至於那名馬夫,離得遠,敲不真切,只能說出約莫是八尺身高。
顧大城流露出一臉牙疼的表情,手指顫抖點了點都尉,罵了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跳下錦繡小榻,顧不得穿靴子,一溜煙跑出官邸,被轉運副使大人追到了那逗留碼頭的一行人,只是顧大城猛然停下腳步,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沒有走出官邸,沒去跟那位新涼王客套寒暄,顧大城躡手躡腳轉身回到府邸,喊來兩位上了年紀的心腹幕僚,要他們趕緊書寫一封蓋印的驛信,通知肥壽到襄樊之間的所有漕運官員,動起來,卻不是大動,而是借口幾大主幹河渠阻塞,「竭力」徵召調配少量漕船,運送往年三成的漕糧火速入涼。兩個幕僚都有些不解,顧大城卻沒有為他們解惑的心情,回到茶室,茶水早已涼透,顧大城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自知為官本事有幾斤幾兩,賺錢還算一把好手,可這兩年朝廷那麼多眼花繚亂的大動作,他跟老爹都只能霧裡看花,好在老爹上次去京城依附上了桓老爺子,坦坦翁一番指點迷津,顧大城這才「世襲罔替」了轉運副使的寶座,加上老爹加官進爵,父子二人,兒子在地方上賺錢,老子去朝中當大官,所以顧家這次鐵了心給朝廷當惡人,跟北涼正面衝突,顧大城等於是抱著必死之心坐鎮死守肥壽城,都是給坦坦翁報恩而已,不過桓老爺子畢竟是桓老爺子,甚至親自為顧大城傳道授業,送了顧家一張保命符,那就是北涼這邊只要徐鳳年本人沒有惱羞成怒,一切都往死里壓著漕船南糧不動彈,唯有哪天這個年輕藩王按捺不住了,親自出馬,顧大城就有了應對之策,桓老爺子已經跟襄樊城那邊打好招呼,到時候可以給北涼三成漕糧。顧大城雖說遵循桓老爺子的意思打出這張護身符,但北涼這邊到底如何計較,顧大城心中沒底,其實上次讓陳錫亮騎虎難下,顧大城就很忐忑不安,別人不知道北涼對這名寒士的器重,當初在桓府面談,坦坦翁數次言語提及,都說此人不容小覷,能夠讓其晚一天出人頭地都是好事。年紀不大卻老態盡顯的顧大城想到自己這大半年在肥壽城的苦難日子,摸了摸腰間米袋子,苦笑道:「老兄弟,富貴險中求,顧家有了富,這趟差事辦妥了,以後就安安分分求貴了。打死都不去跟北涼蠻子打交道,如今連肥壽城最沒名氣的清倌兒都不樂意賺我的銀子,真是有錢都沒地方花去,怎一個慘字了得啊。」
一名少女扛了根枯木杆子站在渡口河邊,呵呵一笑過後,就背過身對著渾濁河水發獃。北涼女子亦是多雄高非凡,曹嵬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比他矮的姑娘,瞧著跟姓徐的有些淵源,就想上前去套近乎,徐鳳年於公於私都沒想要攔著,然後武藝不俗的曹嵬就被小姑娘乾脆利落的一巴掌拍入河水,曹嵬根本來不及抽刀,甚至可以說連半點危機都沒有察覺。巨子楊光斗一臉匪夷所思,徐鳳年輕聲解釋道:「蘆葦盪一役,當時離陽武評的天下第十一王寅,就是被她一擊斃命。後來柳蒿師逃離神武城,應該也是被她偷偷摸摸宰掉的。」
楊光斗駭然加恍然,武道修行雜而不精的曹嵬在她手上吃癟,天經地義。徐鳳年走到她身邊,問道:「怎麼現在就來北涼了,沒記錯的話,還沒有到先前我跟黃三甲約定的時候啊?」
少女默不作聲。徐鳳年也不知道如何閑聊才算應景適宜,微笑道:「那你要不跟著我?不過這會兒北涼沒啥高手值得你去殺,要不是這樣,我也開不了這個口,終歸有借刀殺人的嫌疑。我剛好要在北涼境內四處走一走,在遇到你之前就已在陵州經閑逛了一個月,這兩年啊,還真是經常惦念你做的醬牛肉。」
不知是該叫賈嘉家還是賈佳加的少女呵了一下。徐鳳年看了看那根向日葵的乾枯杆子,又看了看她的氣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臂查探氣機流轉,輕聲道:「不管是黃三甲誤打誤撞還是神機妙算,我都要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當初替我承受趙老王八的氣運橫禍,我已經有六分把握幫你解決。當然必須要承認一點,對我自己也有莫大裨益,我目前除了在慢慢培植韓生宣殘留的紅絲,體內更有柳蒿師精心培育了小半輩子的幾十顆紫雷,外加跟北莽國師袁青山做買賣賺到的一隻包子,離儒道合流還差一線之隔,如果再有趙宣素留下的龍虎山紫金氣運,化為己用,就算圓滿了,再接下去,就看機緣,能否汲取佛門精髓,到時候三教合流,只要自成了小千世界,我不當陸地神仙都說不過去,說不定還能跟四百年前大魔頭高樹露的天仙境界,以及當下以力證道的武帝城王仙芝,都有的一拼,不過要走到這一步,不知道牛年馬月就是了。反正我跟你什麼都不藏著掖著,有一說一,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楊光斗有點乍舌,北涼王果真是不把這個殺手姑娘當外人,這些秘事,老人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傳出去的話,十成十要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春秋三尊大魔頭,人屠徐驍老死,人貓韓貂寺「暴斃於皇宮」,已經三去其二,黃龍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半是在躲在幕後攪局,難道身邊這個年輕藩王既要當手握權柄的北涼共主,也要在韓貂寺之後成為一己之力就讓整座江湖噤若寒蟬的大魔頭?以前北涼是靠著鐵騎和鷹隼讓江湖人士不敢造次,看來以後新涼王一人,就能讓北涼周邊的江湖俯首帖耳了?
呵呵姑娘縮回手臂,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徐鳳年笑了笑,柔聲道:「行啊,趕巧兒我也餓了,咱們進城找醬牛肉吃去,敢不好吃,咱們就不給錢!」
渾身濕漉漉的曹嵬狼狽萬分地從河水中躍上岸,跳腳怒目道:「不是說好了不在肥壽城停留嗎,老子要去青樓楚館多如牛毛的黃楠郡!姓徐的,你敢見色忘義,信不信老子拿刀砍死你!」
徐鳳年一抬腿作勢要踹得曹矮子再度墜河,來個二進宮,很會給自己找台階下的曹嵬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跑向馬車。馬車不大,又堆滿了地理圖志,多了個小姑娘,愈發狹窄,好在曹嵬很識趣,坐在徐偃兵身邊,忙著擰袖子擠水。這一路行來,徐鳳年一直跟楊光斗在車廂內推演戰事走向,其中涼州跟姑塞州對峙的西線有兩處,幽州倒馬關外的葫蘆口也算一處。出了車廂,徐鳳年這一個月在陵州走走停停,不是所有達官顯貴都會「臨幸」召見,按照徐北枳對官員十九層境界的劃分,梧桐院精心撰寫出一份暫時仍算粗略的北涼官評,只重事功,輕學問清譽,薄家世背景,徐鳳年只在暗中面見榮登此評的官員,此行所見七八人,希望跟失望大致參半,大小不一的官場,就像是個每家每戶都有的篩子,掌握在誰手中,這個人的口味就註定了具體的篩選方式,趙家天子是在張巨鹿跟趙右齡的打理下篩選天下,在徐鳳年手上就是篩選北涼,比起離陽朝廷,少了幾分氣定神閑,多了幾分功利性,在徐北枳手上就再退而其次,只能篩選陵州,以此類推,層層篩選,最終能夠冒尖並且穩坐釣魚台的,都不會是傻子。徐鳳年一旦逛完了陵州,接下去要去幽州,如果說涼州是北涼道的嫡長子,富饒陵州是後娘養的極有出息的庶子,那麼比涼州兵權要小同時又比陵州窮苦兩頭不靠的幽州,就給兄弟二州凸顯得不上不下地位尷尬了,但幽州才是徐鳳年此次密行的真正重點,事實上的確是幽州對他這個北涼王的怨氣最大,尤其是在徐鳳年接受上柱國頭銜,沒有像上次拒收徐驍謚號那樣再次拒退聖旨,幽州很是有些使勁蹦跳的軍伍官員,跟陵州遭受牢獄之災的將種門庭隱約有了遙相呼應之勢,徐鳳年當初在陵州當將軍,破天荒沒有大開殺戒,跟誰都挺好說話,許多人都覺得婦人心腸,這次去燕文鸞一手把持的幽州,徐鳳年覺得是時候割下一些腦袋了。想跟他玩,可以,得拿出性命來玩。
少女殺手突然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趙鑄的人?」
徐鳳年愣了一下,「當然,跟他很熟,這傢伙是燕敕王的世子,喜歡拿別人的頭顱築京觀,前不久還在春神湖上見過一面。」
雙手豎起向日葵杆子的小姑娘隨口說道:「還有個姓納蘭的人,我都見過了。」
楊光斗雙手壓抑不住地顫抖起來,死死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嗯了一聲,沒有下文。
她見過了,自然意味著便是黃三甲跟趙鑄以及納蘭右慈隱秘見面了。
先前徐鳳年還跟楊光斗曹嵬戲言曹長卿會北臨太安城,那納蘭右慈偷偷藏身於世子殿下趙鑄那幾千輕騎,跑去跟黃龍士秘密會晤,何嘗不是一種更為悄無聲息卻更加驚世駭俗的北上?
少女語不驚人死不休,漫不經心地懶散說道:「老黃喝醉酒後說了,當今趙家天子還不錯,就是兒子不行,好大喜功,還有……呵呵,我給忘了……」
楊光鬥嘴角抽搐了一下。
徐鳳年心中翻江倒海,袁青山為何要用一顆世間最昂貴的包子跟他索要那顆銅錢?因為這位陸地神仙逍遙離陽之時,那名閉關弟子正是趙鑄!
如今趙鑄不但有父親燕敕王趙炳的數十萬雄兵作為家底,有納蘭右慈傾力輔弼,更有了跟北涼的「一錢之約」,再加上黃龍士十有**已經在這傢伙身上下了天大賭注!
徐鳳年笑道:「納蘭右慈苦心經營燕敕道,已經讓趙鑄有了地利人和,一直在苦等天時,如今好了,總算是是天命所歸了。」
徐鳳年隨即自問自答:「可是元本溪會束手待斃?不可能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