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跟高樹露,一位出神一位回神,說著除了洛陽之外無人知曉的天機,而鐘鼓澄這些高手無奈到根本就沒有願意死戰到底的勇氣,一個白衣女子就已經近乎無敵,加上一個出竅神遊的天人?身上只餘下兩道符籙禁制的高樹露環視四周,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滿臉陶醉,對身形飄渺不定的徐鳳年說道:「你先還魂崑崙,且再觀一回東海,我隨後就到那……北涼?」
徐鳳年笑了笑,點點頭,卻沒有立即神遊數千里返身,而是為洛陽撥轉馬頭,緩慢走在驛路上,漸行漸遠,留下高樹露跟一大幫銅黃魚袋高手。徐鳳年輕聲說道:「知道你鍾情於誰,我也不強人所難。換成是我,若是所愛女子失憶,她便已經不是她了。雖說我有些不太一樣,不是少了記憶,而是多了些記憶。大概在你看來,我這個徐鳳年還是多過於那人。這筆你算了八百年還沒有算清楚的糊塗賬,歸根結底,要怨就是怨你自己,當初我大秦方士出海尋覓仙丹,於東海所得兩枚長生藥,你以為我是要與她背著你分而食之,你因此故意與我說只得一枚,還當面毀掉,卻偷偷將另外一枚藏於驪珠,獨得長生,並且鳩殺了她。其實你錯了……」
洛陽冷笑道:「錯了又如何?便是可以重返八百年前,我一樣會鳩殺那女子,一樣不讓你得長生,一樣親手毀掉你大秦綿延萬世的念想!」
徐鳳年先轉頭對馬車那邊說了句帶著那老宦官一同回北涼,然後轉身望向遠方,微笑道:「你果然還是你啊。」
洛陽高坐在馬上,心安理得讓他牽馬,還不忘記出言譏諷道:「可惜她已經不是她了。」
徐鳳年平靜道:「袁青山說武當李玉斧以後要讓人間事人間了,天上人天上逍遙。我覺得不錯,等我跟王仙芝一戰之後,你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
洛陽冷笑道:「你要攔腰斬斷天地?然後做個平常人?八百年前的你,不是最憎惡那碌碌無為的凡夫俗子嗎?」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白衣女子,一笑置之。身後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哀嚎,徐鳳年跟洛陽都置若罔聞,走出一段路程後,徐鳳年鬆開馬韁繩,留下一句便恍惚而散,「別忘了三年之約。」
洛陽冷哼道:「你先贏了高樹露再說。」
腋下夾著兩顆鮮血頭顱的耶律東床一路小跑過來,好奇問道:「洛陽,那傢伙看上去很霸氣的樣子啊,誰啊,瞧著年紀輕輕的,就能出竅神遊?該不會是童顏永駐的道教大真人吧,跟咱們麒麟國師一個輩分的老頭子?」
洛陽淡然道:「比你年輕。」
耶律東床愕然道:「放屁!天底下就沒有比老子更有武學天賦的傢伙了,洛陽你騙誰呢!」
洛陽笑道:「他叫徐鳳年,你說他幾歲?」
耶律東床怪叫一聲,很認真思索了片刻,讒媚笑道:「這樣啊,那我就不回北莽了,讓董胖子先觸霉頭。洛陽,我再跟你廝混兩年,離陽的大好河山,還沒看夠,你別誤會,我可不是怕了這新涼王啊。」
鄧茂顯然也察覺到這邊的不同尋常,很快跟洛陽耶律東床匯合,一起返回逐鹿山。等到獨峰口軍鎮剩下的一千六百騎趕到戰場,許多甲士都下馬嘔吐不止,視野所及的驛路之上,都是血肉模糊的噁心光景,少有全屍。領兵校尉顧不得什麼,趕緊讓人確定馬車那邊的安危,只是車廂內空無一人空無一物,這讓校尉更加如遭雷擊,然後幾十腰系黃玉帶的白衣練氣士也陸續飄然而至,一個個面面相覷,亦是如喪考妣,校尉一看這些人間神仙都是這般惶恐氣態,確定自己這回是難逃一死了,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眼北方太安城方向,又轉頭看了看舊西楚所在的廣陵道,臉色陰晴不定,號令麾下精騎返回獨峰口軍鎮,在歸途中卻跟幾名心腹一番權衡,宰殺了兩個對趙室忠心耿耿的都尉,其餘將領都去獨峰口拖家帶口以及一些嫡系甲士火速離開軍鎮,流竄入廣陵道。
在高樹露捎帶老宦官趙思苦悠悠然兩騎前往北涼之時,發生慘劇的驛路以南幾里路外一座山頭,青衫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身邊一個曾經親手攪亂一池春秋水的老人嗤笑道:「在老夫操持下,天下氣運由王朝入江湖,但也撐不住兩位數的陸地神仙,所以**個茅坑位置已經是極致,誰想來拉屎,就得走一個,李淳罡一走,是交由鄧太阿躋身境界圓滿的劍仙,兩禪寺龍樹僧人一走,是讓陳芝豹鑽了空子,洪洗象則是託付給了武噹噹代掌教李玉斧,以後再傳回那孩子,這也是武當最讓人佩服的地方,真真正正做到了代代香火傳承,不服氣不行。至於當年龍虎山跟趙黃巢一璽換一璽的趙宣素飛升不得,魂飛魄散,這才讓你護著的那個小閨女,有了天下名劍共主的氣象。現在高樹露悍然出世,原本就該你曹長卿這個儒聖滾蛋……」
曹長卿搖頭道:「我自有法子跟高樹露一較高下。」
有資格在曹長卿耳邊口出狂言的老傢伙自然就是那黃三甲,老人想了想,「你的打算,老夫大致猜得出,不過老夫一直弄不明白你們這些聰明人,怎就看不透情字,情這個字,筆畫也不多,也不難寫嘛。王仙芝為何能夠居高臨下俯視你曹長卿,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天資不輸於他多少的笨蛋,你,還有那個老夫在當世寥寥無幾真心羨慕的李淳罡,再加上個徽山軒轅敬城,一輩子都在為個娘們畫地為牢?值得嗎?」
曹長卿神情坦然,微笑道:「要論值得不值得,那便不是情了。情字易寫難放下,你黃龍士沒遇上,你笑話我們痴傻,我們何嘗不笑話你白白聰明了一輩子,不值當?無牽無掛是很好,可有牽有掛,也不壞。」
黃龍士呲牙道:「聰明人一旦病入膏肓,那真是神仙都無葯可以救治。」
曹長卿轉頭問道:「你黃龍士自詡三甲天下,你除了將這個天下拔苗助長,對局勢推波助瀾,又能做什麼?」
黃龍士咦了一聲,「你猜到了?」
曹長卿笑道:「可惜你我時日都不多,否則就跟你好好聊上一聊。」
黃龍山呵呵一笑,轉移了話題,「那個高樹露可真下得了手,一殺就是兩百來人。而且如此一來,趙室雖談不上元氣大傷,但也有了破綻可循,對你們西楚大有裨益。」
曹長卿搖頭道:「江湖武夫身陷沙場,也就那麼回事,從來左右不了戰局,從春秋戰事開始,軍伍早已嫻熟了如何阻殺單槍匹馬闖陣的高手,兩百位高手,真正願意給趙室賣命,去西楚境內廝殺的大概就是半數,一百人丟入接下來動輒數萬人的戰場,杯水車薪罷了。何況逐鹿山也會參與其中,就那一小撮高手而言,鹿死誰手,一開始就不好說。哦,你黃三甲真正想說的是獨峰口軍鎮校尉的叛逃?這倒是好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將近二十年時間不聞硝煙氣味,京畿以南千里疆土,脂粉氣之重,遠遠勝過趙家天子跟滿朝文武的想像啊。認清這一點的,文臣之首的張巨鹿倒是開口說話了,可惜沒人相信,武臣中最有分量的陳芝豹與顧劍棠都不願意廢話,盧升象明知道說了也沒用,這才是機遇所在。」
黃龍士也跟著搖了搖頭,似乎半點都不看好西楚的最終結局。
曹長卿也不以為意,低聲笑道:「你這是打算把江山交給燕敕王世子趙鑄,那麼江湖交給誰?難道是那紫衣女子,軒轅青鋒?」
老人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輕輕說道:「你說我黃龍士只能加快莊稼地的長勢,收成只能是既定的那個收成,你錯啦。」
曹長卿抬頭看了眼依稀可見御劍懸停雲海之中的身影。
黃龍士笑道:「打雷了,下雨了,也要開始不計其數地死人了。」
曹長卿感慨道:「數十年亂世換百世太平,不可能的。」
老人雙手合十,吐出一口霧氣,「挾泰山以超北海,古人不敢,後人不能,我來做。」
曹長卿默然無聲,許久後緩緩說道:「瘋子。」
黃龍士洒然一笑,「很高興認識你們。」
當世數一數二的風流子曹得意突然問道:「曹長卿一直很好奇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應當如何?」
老人嗯了一聲,含糊不清道:「太平有道之世,不是君民相親,而是國與民,兩者彷彿兩相忘,但各有真性情。」
曹長卿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黃龍士笑道:「別多想了,小心陷進去出不來,到時候任你是儒家聖人曹青衣,也不過是庸人自擾。我這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不合世道,我獨自喝酒解悶也就夠了。」
曹長卿睜開眼睛,揉了揉霜白鬢角,問道:「真能接連過了高樹露跟王仙芝這兩關?」
黃龍士平靜道:「其實只要過了高樹露這一關,也就差不多了。因為說到底,就是一關而已,王仙芝之於高樹露,略勝一籌,但這是力氣差距,而不是境界之分。」
曹長卿苦澀道:「說是一關,不異於提前跟王仙芝一戰,不照樣還是九死一生?」
黃龍士白眼道:「那小子自找的,關老夫何事?」
曹長卿笑問道:「當真沒有留下後手?」
老人抬起頭,斬釘截鐵道:「沒有!」
曹長卿的問話是替某人問的,而黃三甲的回答,顯然是對天上之人說的。
年輕女子冷哼一聲,破開雲霄,御劍而逝。
北涼幽州一處僻靜山林,一條濃鬱氣息如巨蟒纏繞馬車,徐偃兵看著蟒氣逐漸淡去,如釋重負。
徐鳳年走出車廂,嘆息道:「高樹露很快就到北涼。第七次出神認清了天下氣運的聚散緣由,上次出神記起了東海邊的畫符賭約,這次坐崑崙出神,原本是在看鄧太阿的訪仙歸來,不小心被高樹露撞見,實在是不得不現身。」
徐偃兵問道:「需要我出手?」
徐鳳年搖頭道:「沒用,還得我自己結清這樁因果。」
徐偃兵破天荒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道:「我倒是有個提議,爛陀山那女子菩薩既然結了青絲,不妨一結解一結。這個法子不聰明,但好歹也算是個法子。」
徐鳳年趕忙道:「別,要是給洛陽知道了,她還不得直接從逐鹿山跑來北涼跟我鬧,這娘們真的會殺人的。」
一聲呵呵。
一聲嗤笑。
從兩名女子嘴中同時響起,明顯都帶著瞧不起的意味。
呵呵姑娘不用多說,這段時日一直在遠處扛著枯杆子閑逛。
至於另外那位,則屬於說菩薩菩薩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