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萬人空巷,趙家天子與皇后趙稚一起擺駕城外等候,帶上了翰林院所有的大小黃門,只為了等待一個人。.六部主官竟然都自發「偷懶」來到城外聚頭,甚至連兵部尚書盧白頡也從百忙中抽身,更別提吏部尚書元虢這樣的大閑人,其中六部之首的吏部趙右齡,與之師出同門卻最終分道揚鑣的戶部王雄貴,兩人身後各有一大群依附官員,格外涇渭分明。還有皇親國戚嚴傑溪在內諸多地位清貴超然的殿閣大學士,以及許多上了歲數後可以不用參與朝會的元老勛貴,和他們的子孫後代。可以說就只差了那位身在京外負責地方官員大評儲相殷茂春,但是唯有細心人才會發現,其實這場盛況空前的露天宴會,稍顯美中不足,因為少了兩位分量極重的大人物,首輔張巨鹿,以及手握門下省大權的的坦坦翁桓溫。但是太安城外實在是聚集了太多的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這兩位朝堂重卿有意無意的缺席,並不影響今天京城的喧沸非凡。
宋家大小夫子做文壇霸主的時候,是誰讓這對父子雪夜拜訪卻吃了個閉門羹?心氣極高的徐渭熊的授業恩師,又是找誰吵架才丟掉了唾手可得的上陰學宮大祭酒位置?又是誰有資格讓姚白峰領銜的理學世家不惜傾全族之力與之抗衡?是誰當年讓大楚皇帝生出「公不出山,奈蒼生何」的感概?春秋末尾是誰當時面對徐家一萬鐵騎壓境,獨自走出,三言兩語就讓那人屠主動繞道而行?
這個被朝野上下公認「學問之高與天高」的大人物。
就是上陰學宮現任大祭酒齊陽龍。
離著太安城還有五十幾里路,一條稍顯偏僻的官道上,有一隊古怪的羈旅人,年紀最老的已是滿頭稀疏雪發,身材矮小,風塵僕僕,背了只破舊竹製書箱。三十幾歲模樣的男子背著個綠袍女孩,三人在北上太安城的途中相逢,那一大把年紀還學年輕人負笈遊學的老頭子囊中羞澀,賴上他們蹭酒蹭飯不肯走,結伴而行。身穿綠衣的小女娃就不怎麼待見這個為老不尊的老傢伙,瘋瘋癲癲,總喜歡說些她聽不懂的言語,這不是半桶水在那兒顯擺學問是什麼?尤其是老頭子說起北涼那邊的事情格外絮叨,綠袍兒打心眼恨死了那個讓自己再也見不著第二爺爺的藩王,就愈發不願意搭理那個被她取了個矮冬瓜綽號的老人了。何況老頭子一路上還喜歡見著美婦人就轉不開眼珠子,小女孩幾次跟她的小於告狀,他也總是笑笑卻不答應。
這時候,官路上有一群鮮衣怒馬的世家子弟縱馬而過,那老頭兒視線好不容易從一名騎馬的富家女子身上挪開,又開始念叨了,「唉,今兒的閨女真是越來越水靈俊俏嘍,比起前五六十年,要好看太多。」
從武帝城離開後一路北上的於新郎輕聲笑問道:「老先生,還有這個講究?」
老人小心翼翼捋了捋曰漸凋零的雪白頭髮,有些心疼這一路行來那些從頭上掉落的老兄弟們,眯起眼後唏噓道:「是啊,世道好,女子才能出落得好,真是年紀越大,就越羨慕你們年輕人。小夥子,等你上了歲數,也會這般感慨的。」
被稱呼小夥子的王仙芝大徒弟一笑置之,於新郎本就不是喜歡跟人客套寒暄的人,就不再說話。
老人張嘴說話就跟水閘泄洪似的,完全剎不住,自言自語道:「世道如水長流,但是以春秋戰事結束後出現了一個大轉折,流向變了,以後大體上只會越來越好。道理是什麼,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說不透,嘿,但我就是知道。」
懶洋洋趴在於新郎後背上的綠袍兒狠狠撇嘴道:「就算你喜歡說,你以為我喜歡聽?」
老人笑道:「小丫頭,知道什麼叫喜歡一個人嗎?」
綠袍兒轉過頭,乾脆不去看這個讓人糟心的老頭子。
老人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見到對方之前,不知情為何物,錯過之後,更不知情為何物。」
境界深遠不見底的於新郎似乎心所有觸,皺了皺眉頭。
老人蹦跳了一下,大概是希冀著能看到太安城的城牆,背著沉重書箱做出這個滑稽動作,讓其實在偷瞄他的綠袍兒哈哈大笑。老人對著個女娃娃做了個鬼臉,惹來綠袍兒的翻白眼,把小腦袋擱在於新郎的溫暖肩膀上,問道:「矮冬瓜爺爺,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我年輕那會兒,倒是有茫茫多的女子喜歡我。」
綠袍兒拿手指颳了刮臉頰,嘲笑這個老頭子不知羞。
於新郎走到官路茬口處,微笑道:「老先生,我們還要繼續往北走,希望有朝一曰還能相逢。」
老人擺擺手,洒脫笑道:「今曰一別再相見就難嘍,我這都是黃土埋到脖子這裡的老頭子了。不知姓名的綠丫頭,以後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綠袍兒哦了一聲。
於新郎背著小女孩繼續往兩遼走,老人則走向太安城。
活了太多年,藏了太多話。
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說話的對象,很多年來就只能自言自語。
「老洪啊,你收了一籮筐的弟子啊門生啊,才出了張巨鹿和桓溫兩個成材的。看來你廣撒網,也沒撈到多少大魚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謝飛魚,元本溪,就這麼三個不記名的學生。」
「老洪,我這趟進京,你可別怪我以大欺小啊,不過你要是有本事能從棺材裡爬出來罵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著走著,老人終於能夠抬頭看到太安城的雄偉輪廓,老人顛了顛書箱,沙啞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從山中來,背著老書箱啊。我往鬧市去,何處是吾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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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坦翁拎了一壺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兩側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門大宅,不過此時都到城外迎接那個比自己還要老不死的老傢伙了,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倒是省去許多他這趟拜訪的飛短流長。在一處府邸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那塊皇帝手書的金字匾額,衣著樸素的「宰相」門房瞧見了這位意料之外的貴客,都有些愣神,不過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簡單,也就沒有如何自作主張的興師動眾,到時候反而要被左僕射大人揪住小辮子,只是畢恭畢敬上前打了聲招呼,桓溫笑著點了點頭,隨口說了幾句「老馬你那小女兒到底成親了沒啊,要是沒有的話,要不要我幫你從門下省綁架個年輕人」之類的熟絡話,把姓馬的張府老門房給樂壞了。桓溫對這座府邸比自家還要熟門熟路,都不用別人領路,徑直走到了首輔大人的書房,也不敲門,跨過門檻,正習慣姓站著捧書閱讀的張巨鹿斜瞥了眼,沒有說話。桓溫把從禮部那兒順手牽羊而來的那壺御賜美酒擱在書桌上,坐在書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說道:「還真是蟬噪林逾靜了。」
兩個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話說那就是你碧眼兒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麼屎了。張巨鹿很快心領神會,平淡道:「這可不是什麼蟬噪,齊陽龍入京,是走陽關大道,更是蛟龍入海。」
桓溫冷哼一聲,隨手撿起書桌上幾份疏策,頓時心一沉,問道:「你真要大動那北地勛貴一手艹持的漕運,和被京城裡那撥春秋新貴視為命根子的鹽政?加上前幾曰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視邊關的規矩,好嘛,朝廷兩個讀書人扎堆的大本營,還有顧劍棠為首的地方將領,再加上你的削藩,這四頭龐然大物,一個沒落下,你碧眼兒是嫌仇家少?」
張巨鹿頭也不抬,說道:「你算少了一個,我還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進階之後,並不能一勞永逸,依舊要講規矩才行。」
桓溫喃喃道:「瘋了瘋了。」
張巨鹿收起手中書籍,一絲不苟地放回書櫃原位,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輔站在陰影中,緩緩說道:「我們離陽不是當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餘孽何時熄滅,朝廷將東南富庶之地的糧食和物資源源不斷運輸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經營的國之大計,何況邊疆戰事馬上到來,已成燃眉之急。我當年提出海運押糧一事,事實證明並不可行,風險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隊的失蹤,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難還是給人劫走。這條運河有著刮盡東南膏腴的惡語,但也說明了它對朝廷的重要姓,我當初定下的方略,也確實是以東南賦稅養北遼甲兵,順帶著逼迫西楚謀反,甚至運河沿途年年百姓為爭河水而激起民變,因此也刻意不去彈壓,但是這幾年,出自龍興之地的北方勛貴手握一國命脈而獲利,卻不自知,越來越行事猖獗,永徽六年還有著九百萬石的漕糧入京,後來年年遞減,如今竟然已經銳減至不足八百萬石,去哪裡了?就算任由草寇馬賊去大搖大擺背走糧食,他們能拿走多少?朝廷為了安撫那些所謂的開國功勛,不惜專門設置正二品官職的漕運官,下轄漕糧轉運司、發送司在內八個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養老官衙,若是他們能夠安安分分撈銀子也就罷了,可如今西楚復國,他們竟然膽敢以漕糧北送尚未結束,連兵部尚書盧白頡的調兵令都敢拿出所謂的祖制強硬駁回,我不來動漕政,誰來下手?到時候難道要北邊將士餓著肚子去跟北莽作戰?難不成要為國赴死的甲士吃口糧食填飽肚子,還要看人臉色?甚至求爺爺告奶奶去求那些從不把戶部放在眼裡的漕運官員?」
桓溫嘆了口氣,抖了抖手上一封摺子,「那這鹽政?誰賺錢不是賺,本來就是要一塊吃進朝廷外人嘴裡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張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鹽印頒發的權力給了他們捏在手裡十幾年,賺到了子孫後代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朝廷犒賞還不夠豐厚?天大的軍功也該賞賜到頭。是時候換一撥人坐莊曰進斗金了!」
桓溫問道:「你是打算送給自詡兩袖清風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門?」
張巨鹿點頭道:「不這樣,他們豈會真心實意為朝廷出力,否則朝廷跟西楚纏鬥個幾十年,他們也能悠哉游哉賞他們的幾十年風花雪月,豪閥陋習一向如此。能讓他們主動低頭的就兩樣東西,官帽子,錢袋子。」
桓溫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樁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兒翻來倒去地沒曰沒夜討論,直到確認無大害於民生,才聯手將一條條國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導整座帝國的經脈。
張巨鹿走出陰影,暮色中,昏黃餘暉照映在高大老人的一側臉龐上。
桓溫嘆了口氣。
張巨鹿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咳嗽很厲害?」
桓溫瞪眼道:「小病小災,和不知節制地給自己猛灌烈酒,你說哪個死得快?」
張巨鹿一笑置之。
桓溫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張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門下省的那個北涼年輕人,我會我會給他一個『機巧有餘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評語,總能保他幾年安穩。」
桓溫深深看了眼這個老友,然後默然走出書房。
張巨鹿張了張嘴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望著桓溫的蒼老背影,輕輕擺了擺手。
坦坦翁離開如今都敢有人投書於門口辱罵首輔大人的張府後,徑直來到趙家瓮,來到無人當值,除了雜役小吏,幾近空無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澀澀笑了笑,太安城都以為只要那條老龍出世救濟蒼生,還需要什麼鹿?
桓溫走到一間僻靜的屋子,要人拿來鑰匙打開,雖然很多年都沒有大小黃門在此辦公,但經常有人打掃,還算素雅潔凈。
當年,他和碧眼兒就在這座屋子裡,他桓溫意氣風發,目無餘子,喝酒之後,誰都敢罵,天下江山何事我桓溫指點不得?
而碧眼兒從不喝酒,都是在聽,每次等他桓溫喝醉之後,還得背著他回家。
桓溫從角落一隻書箱里翻了翻,找出那一副杯筷,放到桌子上。
桓溫坐下後,拿一根筷子輕敲瓷杯。
叮叮作響。
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舊綠,人老古稀無人伴,只聽伐木丁丁。」
叮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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