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後有碑成林。
石碑遍地,還有更多在建,絕大多數還是無字碑,但是外圍已經有數百塊石碑已經有主,一律書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殺北莽羌騎一役戰死的龍象騎軍。古語有云下筆用墨便瘦,得朱則肥,故而書丹以力勁骨硬為佳。為這些石碑提筆描朱的人士是兩位享譽已久的北涼書法大家,因為米邛、彭鶴年兩老分住涼地南北兩地,有「南筋北骨」之說,兩位古稀之年的書法名宿因為南北之爭,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且在大將軍徐驍在世時對北涼軍政頗不以為然,只是當北涼王府傳出要立碑三十萬後,米邛隻身率先到達清涼山,問了幾個問題,得到答案後就住了下來,然後給彭鶴年寫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說「姓彭的孫子,敢不敢來跟爺爺我面對面比劃比劃?」
之後彭鶴年就帶著視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寶也跑到清涼山後,跟米邛結廬比鄰而居,一對老冤家臨了竟然成了鄰居。然後就在兩老的切磋或者準確說是面紅耳赤的吵架聲中,經略副使宋洞明親自送給他們一份單子,上面寫了一個個名字,以及簡簡單單兩件事:生於何時何地,死於何時何地。
兩位老人在書丹初時還心存一較高下的意圖,後來當米邛寫到一個名字時,突然間就老淚縱橫,「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縣的年輕人,他小時候仗著將種家世,頑劣不堪,老夫還罵過他白瞎了那麼個名字,這娃兒才二十一歲啊,怎麼說死就死了?」
那以後,米邛彭鶴年的就越來越沉默,除了跟那幾個負責書丹後刻字的石匠還有些言語交流,就不太愛說話了。
今日,米彭兩老聽說好像有人到碑林了,頓時心中一緊,心情複雜地帶上行囊,結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涼王親臨,老人不習慣給誰行禮,所以作揖的動作十分生疏,徐鳳年趕忙將兩老扶起,但也沒有什麼客套寒暄,猶豫了一下,將那一摞宣紙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兩位書法宗師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開始在石碑上書丹,四人身後又各有兩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準備好工具等著書刻,黃昏中,很快有金石聲鏗鏘作響。徐鳳年和宋洞明要比兩位老人早小半個時辰寫完,等到最後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滿手丹朱顏色的米邛也顧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憊地走到徐鳳年身邊,言語中有著不加掩飾的責備意思,沉聲問道:「幽州腹地為何也處處都有戰事?」
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諜子死士滲透進來了,大肆刺殺幽州官員……」
米邛直接就指著徐鳳年的鼻子,跳腳破口大罵道:「當年你爹在世時,北莽也有刺客偷襲,怎的就給擋在關外了?!你這個北涼王是怎麼當的?!你徐鳳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嗎,成天就知道乾瞪眼?!眼睜睜看著人我涼人送死,你事後給人收屍,然後假情假意寫幾個名字而已?!」
宋洞明剛要說話,披著厚裘的徐鳳年擺擺手,阻止了副經略使的解釋,看著這位老人,歉意說道:「是我沒有做好。」
彭鶴年的性子沒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過仍是扯了扯後者的袖子。
當徐鳳年走出去很遠,臉色陰沉的米邛朝著那個背影重重呸了一聲,將手中的那方價值連城的蟹殼青色名硯「自了漢」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寫了,這北涼也不待了!去江南!這輩子能活幾天,就寫幾天『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這八個大字!」
沒過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閉著眼睛站在原地,彭鶴年蹲在地上長吁短嘆,誰都沒有去撿那方硯台,宋洞明彎腰撿起名硯,也不急於物歸原主,望向清涼山頂那邊,沉聲道:「兩位老先生大概沒聽說過北莽劍氣近黃青、棋劍樂府銅人師祖是誰,又有什麼能耐,更不會見過一條真龍,事實上我宋洞明也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兩件事情,一件是黃青死在了流州,北莽養出的真龍也沒了,順帶著數百個躲在北莽西京的練氣士也死絕。第二件就是這裡有兩塊碑,差點就得刻上兩個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龍象,徐鳳年。」
宋洞明轉身把那方古硯交還給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涼哪天真沒了,碑上頭肯定少不了他徐鳳年,當然還有我宋洞明這個外人,到時候還希望米老別不樂意寫啊。」
說完宋洞明就緩緩離去了。
彭鶴年故意不去看漲紅一張老臉的米邛,扳著手指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咦?不對呀,老米,你算錯了,是九個字,可不是你說的八個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硯,白眼道:「米邛是個王八羔子,行不行?剛好八個字!」
彭鶴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麼不行,你不是沒過幾天就要過大壽了嘛,我就給你寫幅字,咋樣?」
米邛顧不得斯文,惱羞成怒道:「寫你個鎚子!」
之後兩位老人並沒有馬上離開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樣去仔細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現紕漏錯誤。一般來說,哪怕書丹,因為雕鑿刀刻的石匠往往在書法造詣上跟書丹之人有雲壤之別,經常存在形神走樣的情況,米邛和彭鶴年雖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務必做到盡善盡美,大概兩位古稀老人覺得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做好的事情。不過碑林的那些個匠工都算讓人滿意,雖說不至於技高到「只下真跡一籌」的境界,可是已經足以表達出書丹原跡的五六分神韻。石匠們一絲不苟地刻字比他們以筆書寫自然要慢上許多,米邛提著盞燈籠一塊一塊石碑檢查過去,突然聽到不遠處彭鶴年火急火燎喊他過去,米邛以為是哪位工匠刻錯字了,跑去一看,不曾想彭鶴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並無石匠勞作,只看到彭老頭正提著燈籠蹲在一塊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貼在碑上,跟現書聖真跡一般,米邛湊過去一瞧,是北涼王徐鳳年的書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來雖然的確屬於上乘,但離仙品還有很大距離,遠遠不至於讓彭鶴年大驚小怪才對。
彭鶴年頭也不轉,伸出手撫摸著刻痕,很快就一個踉蹌後仰,跌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淚水止不住湧出眼眶,丟了燈籠,雙手捂住臉,神情極為痛苦,指著石碑喊道:「老米,你湊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萬記得別看太久!切記!」
米邛舉起燈籠,細看之下,只覺得有一股凌厲寒意撲面而來,讓人如臨深淵。
這顯然不是因為徐鳳年書丹的緣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畫龍點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陣刺痛,閉上眼睛後使勁搖了搖頭,喃喃道:「起收果決,如昆刀切玉!這哪裡是世間高明石匠可以短時間內雕刻出來的,真可謂鬼斧神工了!」
彭鶴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嘆道:「是有人以手指寫就的,也只能這麼解釋了。」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劍,大多數武道宗師都辦得到,可術業有專攻,當世絕對沒有誰能寫得出這份風韻!」
彭鶴年苦笑道:「難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著燈籠,望向夜空,「曾經不信鬼神之說,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確有鬼神,能夠庇佑我北涼大破北莽!」
彭鶴年一拍腦袋,「趕緊讓人把這事兒跟王爺說一聲,別可橫生枝節。」
很快徐鳳年就步履匆匆地趕來,身邊幫他提著燈籠的一男一女年齡懸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穩步攀升的沉劍窟主糜奉節,一位是舊北漢勛貴之後的死士樊小釵,前者在幽州諜子之戰中因為守護在皇甫枰身側,並無建樹,但是樊小釵在長庚城一座鐘樓上斬殺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說是虐殺。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兩撥諜子登樓去收拾殘局的時候,結果看到那一層樓閣的景象真是堪稱慘絕人寰,遍地碎肉,滿牆血污,當時眾人看到樊小釵坐在外廊圍欄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遺物的蠅拂,不像什麼實力卓絕的頂尖殺手,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徐鳳年蹲在一塊碑前,身邊是一位兼任北涼王府護衛領袖的中年人,後者心中忐忑,稟報道:「查到了,這名石匠叫吳疆,應該用的是化名,是已經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個月的三等僕役,綽號老薑塊,因為老人平時不論飲食喝酒都喜歡吃上一塊生薑。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吳疆由王府轉入此地。王爺,是屬下辦事不力,識人不明,請王爺責罰!」
徐鳳年搖頭道:「跟你沒關係,不用自責。」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轉頭對糜奉節問道:「如何?」
糜奉節沉聲道:「我只看到了一字一劍,劍氣縱橫。」
徐鳳年笑了笑,「吳疆,吳疆。無,姜,姜家大楚已無疆嗎?」
徐鳳年輕聲道:「這人沒有惡意,此事你們不用追查了。」
徐鳳年返回清涼山,然後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裡。在徐驍去世後,後來徐鳳年在一側建了座師父李義山的衣冠冢。徐鳳年獨自走入陵道,記起了許多往事,師父說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為世間墓志銘,都是陽間活人寫給陰間舊人的,下筆之人用情越深,下筆越苦,越是有神。按照遺願,李義山的骨灰被灑落在西北邊關的黃沙大地上,原本師父是不要什麼墳塋的,但是徐鳳年還是自作主張做了衣冠冢,只是沒有寫墓志銘,與清涼山山後碑林如出一轍,只寫名字,以及生死於何時何地,相信師父在天之靈對此也不會太過生氣。
徐鳳年感覺到黃龍士死了,只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頭,人貓韓生宣死在他徐鳳年手上,人屠徐驍走了,三寸舌亂春秋的黃龍山也走了,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黃龍士獨佔三甲,自詡十九道第一,草書第一,陰陽讖緯第一,故而佔據棋甲、書甲和算甲。
劍甲李淳罡死了。
兵甲西楚兵聖葉白夔,死在西壘壁之戰,成就了陳芝豹。
絕代風華的色甲,那位大楚皇后也香消玉殞。
琴甲,舊南唐那位目盲琴師,在國破後抱琴沉江。
西蜀畫甲周魚鳧,臨終前畫了一幅蜀國山河的長卷,躺在長卷之上,大醉而亡。
地甲司徒神策,精通堪輿望氣尋脈點穴,離陽一統天下後就被暗中賜死。
法甲荀平,被百姓烹而分食。
道甲齊玄幀在斬魔台上兵解。
釋甲龍樹僧人,死在了北莽道德宗門外。
春秋十三甲,已經有十二甲明確無誤不在人世,只剩下一個無關緊要的刀甲,多半也是死在天下大勢所趨的籍籍無名之中。事實上自從顧劍棠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刀法宗師後,這個在江湖上僅是曇花一現且不知姓名的刀甲,在天下大定的永徽年間被提及的次數,比待在聽潮閣底下自己畫地為牢的李淳罡還要少,等到李淳罡在徽山大雪坪重返劍仙,就更不能比了。
初春的夜晚,天空竟是飄起了雪花,又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徐鳳年不禁停下腳步,抬頭伸手去接住雪花。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白狐兒臉,想起了他或者是她的那兩把佩刀,春雷綉冬。
徐鳳年始終不知道白狐兒臉到底是誰,是不是真的叫南宮僕射,又為什麼會來到北涼,為何會執意進入聽潮閣。
徐鳳年明天清晨就動身前往幽州,之所以不見嚴池集和孔鎮戎,不是對他們有意見,而是為了他們好。
但哪怕被誤解,哪怕不相見,徐鳳年還是多此一舉地趕回清涼山。
這就是兄弟。
徐鳳年這輩子只認了四個兄弟,李翰林,嚴吃雞,孔武痴。
還有溫華。
突然,風雪中緩緩前行的徐鳳年看到一個陌生身影,背對自己,正站在那兩塊墓碑前。
這幅畫面,不合情,更不合理。
如今的北涼王府,比起早年世子殿下故意造就外松內緊以便釣魚的情景,可謂戒備森嚴。
更別說進入這陵墓禁地!
那個身影轉過身,平平淡淡說了一句:「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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