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斜靠廊柱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一直強行壓抑下滿腔怒氣的武人,準備出手了。
徐偃兵不是王祭酒,他一介武夫,一向是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就不跟人動嘴皮子。
同門師兄弟的韓嶗山,如今的陵州將軍,就是他今夜第一個想揍的人。
但是徐偃兵愣了一下,因為不遠處緩緩走來一襲白袍。
在徐偃兵眼中,這個身世晦暗的年輕人,大概是世上唯一比陳漁動人同時又比徐鳳年還要英俊的傢伙。
早年與世子殿下相逢於江湖,曾經在聽潮閣翻書,後來也曾借刀給世子殿下走江湖。
白狐兒臉。
他與晉寶室擦肩而過,走在王祭酒身後,站在大門口,神情冷漠道:「徐鳳年,是不是男人?是個男人就去廣陵道,我陪你。」
徐鳳年沒有起身,輕聲問道:「我不帶一兵一卒,去回,如何?」
一直裝聾作啞的北涼都護褚祿山,艱難起身,第一次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跟那位「世子殿下」搖頭道:「我褚祿山第一個不答應!」
燕文鸞也跟著起身,「我燕文鸞不答應!」
徐北枳和陳錫亮幾乎同時起身,異口同聲,皆是不答應。
幾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不答應。
其中袁左宗齊當國這樣的徐驍義子,有李翰林這樣的兄弟,有顧大祖黃裳這樣被徐鳳年親自帶到北涼給予高位的老人,有常遂許煌洪驃被徐鳳年寄予厚望的青壯武將。
都不答應。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望著那位白狐兒臉,笑臉牽強。
白狐兒臉一言不,只是摘下腰間雙刀中的綉冬,高高拋給徐鳳年,平靜道:「跟我走便是。」
徐偃兵站在白狐兒臉身邊,雙手環胸,只是對年輕藩王點了點頭。
徐鳳年下意識伸手接過那柄並不陌生的綉冬刀,然後眼前光線一暗,原來是黃蠻兒站在了他身前,擋在所有人面前,以拳擊掌,冰冷道:「誰攔我哥誰死!」
徐鳳年輕輕拍了拍黃蠻兒的肩膀,後者轉頭,徐鳳年柔聲道:「坐回去。」
徐龍象搖頭。
徐鳳年淡然道:「坐回去。」
徐龍象嘶吼道:「不!」
白狐兒臉眯起那雙桃花眸子,拇指按住春雷刀的刀柄,即將推刀出鞘。
徐鳳年坐回位置,把綉冬刀擱在膝蓋上,再度彎腰拎起火鉗,嘴唇微動。
一陣細微的嗤嗤聲響,在寂靜無聲的議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爐火。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徐鳳年!」
饒是徐偃兵也殺氣騰騰了,望向韓嶗山,「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槍。明年清明節,大不了我徐偃兵幫你敬酒便是。」
不知為何,徐偃兵看到這個傢伙竟然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見表情的徐鳳年低頭黯然說了句我去去就來,然後一閃而逝,不到一炷香-功夫,年輕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這期間,年輕人去了一趟沒了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頭第一次貼上了一副春聯,貼上了一個春字。他沒有親自張貼,而是讓王生和餘地龍兩個徒弟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希望接她回到清涼山後,看她會不會有一點點驚喜。
看來是要失信於人了。
徐鳳年揉了一把臉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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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處處有守歲,西楚京城內更是爆竹聲聲辭舊歲,在一片歡慶氣氛中,皇宮內一名身穿龍袍的年輕女子獨自坐在御書房內,腳邊有一隻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爐,從暮色燒到此時,正好炭火適宜,暖而不燙,這位鳳儀天下的西楚女帝沒有什麼睡意,坐在一條小板凳上,身軀蜷縮,下巴抵在雙手上。手腕上系著一隻小葫蘆,其中有鳴聲顫顫,輕靈悅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蟲自是生死兩匆匆,可是大楚皇宮很早就有一個傳統,由內務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蟈蟈等蟲,豢養以熱炕上的綉籠瓦盆,覆土澆水,產卵後等到入冬時才堪堪成蟲,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鳴響亮,與爆竹聲相得益彰。姜姒此時手上的小葫蘆內就裝有幾隻長壽有方的小蟲,張翅細鳴,不絕於耳。葫蘆諧音福祿,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斷壺」的記載,在民間又有可以盡收天地間陰邪之氣的說法,所以大楚皇宮內的歷代皇后,都會在每年春天親自種植下葫蘆苗,每當盛夏葫蘆棚子綠意蔥蔥,金秋摘下,由內務府或製成水瓢或是酒壺,再由皇帝賜予有功大臣。姜姒抬起手臂,看著那隻泛黃的小巧葫蘆,不是想著大楚姜氏的傳統,而是想起了當年那座山上的那塊菜圃那片綠意,每天勞作後蹲在那兒,親眼看著那份綠意越來越濃郁,那種滿心歡喜,她從不曾與外人提起過,哪怕是棋待詔叔叔和羊皮裘老頭兒,她也沒有分享過這份快樂。因為她自從記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了西楚皇帝的龍椅,她還是覺得這輩子其實只有那塊小菜圃,才是真正屬於她的,什麼大楚江山,什麼西壘壁戰場,什麼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終親近不起來。
往武當山上搬書,後來給某人讀書賺錢,再後來跟李淳罡練字練劍,最後穿上這身天底下最尊容華貴的衣服……
姜姒嘆了口氣,把小葫蘆貼在耳邊,聽著裡面的嘶鳴,怎麼都聽不出半點喜慶,她沒來由有些惆悵。
看著這間點燃紅燭不顯陰沉的大屋子,雖說屋外就有宮女站著,但姜姒還是有些怕。她從小就膽子很小,這輩子只做過兩件壯舉,一件是拿匕神符刺殺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練劍了,至於當中原歷史上的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實沒什麼感觸。家這個字眼,她思來想去,到頭來很懊惱地現,竟然在自己內心深處,是那間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讓人牙齒打顫的破敗屋子,最像個家。那時候,每到除夕,都會有個年齡相仿的可惡傢伙,跟在她最害怕的那個老人身後,大搖大擺去張貼春聯,有一次那個少年還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眯眯問她想不想在她房楹兩側也掛上春聯,她當然嘴上說不想,但她知道卻不願意承認,她想啊。滿城爆竹聲愈演愈烈,姜姒站起身來到窗口,知道馬上就是新舊交替的時刻了。
突然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姜姒笑著轉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詔叔叔,看著這位慈祥長輩,她就會心安幾分。
曹長卿輕輕關門,門外的宮女對此視而不見,這位被譽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個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實連現在的皇帝陛下都無法相提並論,對曹長卿這位帝師的敬佩,西楚從上到下,人人自肺腑。
曹長卿蹲在火爐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說以這位儒聖的6地神仙修為,早已寒暑不侵。
姜姒坐回小板凳,笑臉燦爛。
曹長卿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該是報喜來的,但是有件事,想著還是先跟陛下說清楚,前不久剛剛得到消息,北涼那邊很多大將會在這幾天,在議事堂齊聚。」
年輕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們這麼早就去拜新年了?」
曹長卿哭笑不得,有些感傷道:「在我原先的預料中,他要出兵廣陵道,北莽攔不住,因為不適宜倉促出兵南下,離陽更攔不住,因為兩人出任靖安道經略使節度使,理虧在前。那麼唯一能夠攔阻的人物,就只剩下北涼內部,本以為有褚祿山袁左宗和陳錫亮徐北枳這兩撥人幫著他說話,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看來我仍是低估了北涼的凝聚力,低估了北涼文武對北莽的求勝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鳳年還會執意出兵,最少也會孤身南下,但是現在……」
姜姒低下頭,嗯了一聲,輕聲道:「沒關係,我沒想著他會來。」
曹長卿沉默許久,嗓音沙啞道:「陛下,有一點,一定要記住,不是他不想來,而是不能來。這件事,當真怪不得徐鳳年。」
姜姒怔怔望著爐火,沒有作聲。
曹長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們北涼何時出兵廣陵道,我便何時北上。現在只好另作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姜姒顯然沒有留心這位棋待詔叔叔是說「我」,而不是領軍揮師北上。
曹長卿用鉗子去撥弄炭火讓爐子稍稍暖和些的時候,輕聲道:「是我錯了,當年不該以家國大義逼迫陛下回到這裡的。」
姜姒搖了搖頭。
曹長卿突然間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怒意,「徐鳳年不曾讓北涼失望寒心,你們北涼,何至於此?!與我曹長卿又有何異?!」
姜姒抬起頭,反而有些如釋重負的模樣,笑著摘下小葫蘆,遞給曹長卿,「棋待詔叔叔,你聽。」
兩鬢霜白的儒士,沒有去接過那隻小葫蘆,雙拳緊握,滿臉痛苦地閉上眼睛。
窗外,新年剛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
天上有雪紛紛落,落盡人間不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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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身處北涼的徐鳳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兒臉。
廣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長卿。
不提以往,只說在這個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涼,從不是離陽!
所以接下來那一幕,讓晉寶室畢生難忘。
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只見褚祿山向前踏出一步,轉身面朝主位,抱拳低頭朗聲道:「北涼王領萬餘抽調出來的騎軍南下也好,單槍匹馬趕赴廣陵道也罷,我褚祿山第二個不答應!」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動作與褚祿山如出一轍,「王爺身邊沒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當然不答應!」
燕文鸞冷哼一聲,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沒有大雪龍騎踏入中原,如何能彰顯我北涼軍威,我燕文鸞如何能夠點頭答應!」
徐北枳懶洋洋道:「堂堂北涼王,手握三十萬鐵騎,就領著從各地抽調出來的狗屁『精銳』去中原?我北涼丟不起這個臉,徐北枳如何能答應?」
宋洞明隨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這個副經略使名不副實,這也就罷了,難道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鐵騎,也要給人小瞧了?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應啊!」
李翰林扯嗓子道:「年哥兒,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妝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應!」
白煜在等一聲聲不答應之後,最後由他來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個在徐家長大的女子,我北涼鐵騎自然不答應!我相信劉寄奴王靈寶他們這幫大老爺們,也都不會答應!」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輕藩王身邊的那張空椅子,「哪怕你徐鳳年能答應,但是大將軍,第一個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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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一臉茫然。
所有人心有靈犀地轟然大笑開來。
大伙兒串通一氣,演戲到現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枳笑臉燦爛,與褚祿山相視一笑,這場戲,他們兩個算是始作俑者。
北涼,關外三十萬鐵騎,關內參差百萬戶,都欠他們北涼王一個驚喜!
徐鳳年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聲罵了一句王八蛋。
這一刻,所有人異口同聲道:「大將軍,請坐!」
王祭酒看著滿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激動得渾身顫抖,想起了某個年輕的口頭禪,喃喃道:「技術活兒,沒法賞啊。」
徐鳳年那一刻,不論是與拓拔菩薩轉戰千里,還是下馬嵬一人戰兩人,或者是欽天監殺人,這一生從未如此豪氣,只見年輕藩王大袖一揮,率先坐在那張椅子上,朗聲道:「坐!」
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