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吉那支十多年間馳騁關外所向披靡的白馬游弩手,在入夏之後未入秋,已是僅剩六十餘騎。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兩百騎戰力齊整的黑狐欄子,還有在不知為何在更遠處未曾露面僅是隱蔽遊動的兩百騎黑狐欄子。
銜尾追殺的更有三百騎烏鴉欄子和四百騎一等隴關馬欄子。
這其實也是北莽邊境馬欄子的全部家當了。
當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馬欄子,總體兵力還能翻上一番。
在兩旬之前,北涼邊軍游弩手總計兩千六百餘騎,此戰過後,一旦今日孫吉部全軍覆沒,那麼就只剩下李翰林和魏土木兩名校尉麾下堪堪千騎出頭的兵力。
突然,在林符黑狐欄子已經不知不覺來到龍眼兒平原邊緣地帶的時刻,那股六十餘騎的白馬游弩手人人撥轉馬頭,沒有繼續試圖突圍,而是背對虎頭城,背對涼州,背對北涼。
當北涼游弩手集體做出這個匪夷所思的動作,耶律楚才雖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但是沒有絲毫凝滯攻勢,率先衝殺過去。在他看來,即便接下來出現這座戰場以外的變故,只要能夠吞掉這股殘兵,就肯定沒有錯,
姐夫董卓有句口頭禪,說是天底下的好東西,只有真正落袋為安了,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才是真的好東西,否則近在咫尺的東西再好,只要沒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離騎戰,涼莽騎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時,不同地方的兩聲號角嗚咽響起,雄渾悲壯。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屍體都失去頭顱的袍澤。
斥候之戰,號角本不該出現在戰場。
林符和耶律楚才兩位馬欄子主將循著突兀的號角聲,視線投向不同處。
林符望向右翼遠方,一支騎軍渾身浴血,奔襲而至。
一名北涼魁梧騎將高高舉起一顆北莽馬欄子的頭顱,怒吼道:「北涼游弩手魏木生在此!兩百黑狐欄子已經死絕!」
而耶律楚才的視線所及,是一支人數在五百左右的肅穆騎軍,破開黃沙塵土,疾馳而來。
為一名年輕騎將默念道:「孫校尉,按照約定,我林翰林會為你殺光烏鴉欄子。」
他身邊數騎,皆是當年一起殺入南朝君子館軍鎮沿途拔掉無數北莽烽燧的袍澤,重瞳子6斗,李十月,方虎頭。
林符和耶律楚才在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隴關斥候,只說他們的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哪怕遇上其它大規模北涼鐵騎,哪怕是數萬人馬聲勢浩蕩的北涼輕騎邊軍,兩支馬欄子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獨遇上了那兩支白馬游弩手,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楚才轉頭望向夾雜在己方騎軍中的一標奇怪馬欄子,他們沒有背弓佩刀,甚至沒有披掛甲胄,在追殺孫吉部游弩手的期間完全沒有出手。
因為他們是北莽五大宗門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給他的私人扈從。
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膽敢率軍接近虎頭城的依仗。
耶律楚才本意是不希望這些江湖人士摻和沙場戰事,但是現在看來,他們不攙和的話,姐夫的烏鴉欄子肯定就要元氣大傷。
不用言語交流,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馬游弩手,耶律楚才率軍奔向李翰林的五百騎關外游弩手。
四百騎隴關斥候負責吃掉那六十騎孫吉部殘餘,然後增援兵力暫時位於劣勢的黑狐欄子。
一旦某支涼州主力邊軍趕赴此地並且投入戰場,北莽三支馬欄子當然會拼著巨大損失也要迅撤離。
但是現在這種兵力旗鼓相當的接觸戰,哪怕已經清楚了被三支白馬游弩手聯手造成了反伏擊的險峻局面,林符和耶律楚才依舊不願意就此撤退。
林符率領兩百黑狐欄子迎頭撞向魏木生那支游弩手,期間回望了一眼虎頭城。
林符拭目以待。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殊不知尚有彈弓在下。
現在就看誰能笑到最後了。
不出意外,今日戰役,必然有一方邊境斥候會盡死邊關。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為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四位一線主將之一,屯兵於遠離涼州戰場的幽州葫蘆口外,以防重蹈覆轍,因此屬於解不了涼州關外近渴的遠水,林符之所以這次大狩拉上耶律楚才的烏鴉欄子,一來想要包餃子吃掉孫吉部游弩手,僅僅依靠黑狐欄子和隴關斥候是痴人做夢,二來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軍功讓給耶律楚才,更多是為了結交示好於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為了說服那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董胖子出動八千董家私人騎軍,遙遙跟隨在馬欄子後方,以此來針對涼州關外有可能快投入龍眼兒平原的野戰輕騎,例如虎頭城後方兩翼的柳芽茯苓的軍鎮騎軍,以求大戰未起先有大功報君王。林符這才在先前戰役中不得不眼睜睜地把北涼孫吉頭顱雙手奉上,他的黑狐欄子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觀,董卓曾經當面笑問林符難道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此大費周章,到頭來都是他小舅子的軍功。林符對此直言不諱,既然涼莽雙方都想在邊境線上通過一舉殲滅敵方斥候,把對手徹底打成睜眼瞎,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家底不比己方厚實的涼州邊軍,絕對不會任由數百游弩手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牽扯北涼主力騎軍入場,到時候的戰功才是潑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只有董卓願意陪他上賭桌,可當他去面見持節令慕容寶鼎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試圖說服他們一同展開這場極有可能引涼莽大戰提早進行的壯闊狩獵,不料與董卓同為主攻涼州防線的慕容寶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岩則是猶豫不決,最後以柔然鐵騎暫時歸轄慕容持節令,後者沒有下達軍令,柔然鐵騎便不適宜擅自調動,輕啟戰端,以免貽誤太平令的南征大略。
隨著黑狐欄子和白馬游弩手的越來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滑稽一幕,校尉魏木生那一騎身邊跟著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少年的孩子,騎乘大馬,就像大馬背著一塊小黑炭。孩子沒有披掛游弩手的北涼制式輕甲,沒有懸佩而是背著一柄涼刀,看上去很是荒誕不經,林符當然不會認為是北涼鐵騎已經兵源匱乏到了這種地步,因為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相傳有個少年騎卒跟隨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轉戰幽州葫蘆口外,殺人如麻,以雙拳捶殺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難怪那一支黑狐欄子竟然無一人生還報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殺。林符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頓時如臨大敵,衝鋒路線有意無意避開那個背刀孩子。
在耶律楚才那邊的戰場上,一標五十餘人提兵山武夫策馬當先,一股腦撲殺游弩手校尉李翰林。
李翰林沒有更換路線,筆直向前。
昔年那個與世子殿下嚴池集孔武痴一起被罵作北涼四惡的年輕人,那個本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嬉戲花叢的膏粱子弟,那張依舊英俊的臉龐,不復見當年病態的白皙,略顯黝黑,稜角分明。
三年里,他從涼州關外游弩手底層騎卒,伍長,標長,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統領世間最為馬上無敵的八百騎白馬游弩手。
他的袍澤,他的老伍長老標長老都尉們,在一場場大小戰役中,都在這個父親官至北涼道經略使的年輕人眼前戰死了。
最早一起投軍的熟悉面孔,只剩下6斗李十月和方虎頭三人而已。
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從離陽江湖回到清涼山王府的年哥兒,那時候李翰林還無比憧憬江湖,聽徐鳳年說武林軼事,說大俠風骨,說仙子丰韻,說宗師風範,李翰林把自己沒有走過江湖引為人生最大憾事。
後來他從塞外江南的富饒陵州隻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涼州關外,視野所及,只有一座座軍鎮烽燧,鋪天蓋地的黃沙,滾燙無水的戈壁灘,難見綠意的頑強植被,臭不可聞的馬糞,身邊只有馬刀弩三物相依為命。
李翰林重重呼出一口氣,「6斗!」
重瞳子6斗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率先衝出騎軍陣型。
與此同時,有一騎也隨之快馬而出。
竟是一名與這支白馬游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劍客,英氣勃勃,是那種姿色並不太出眾卻依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負劍極多。
從她成為校尉李翰林的貼身扈從後,這段時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矚目,只不過當聽說她是王爺的大徒弟後,所有白馬游弩手就再不敢胡亂開玩笑了,賣劍妞的綽號也無人再喊,有幾個年紀輕輕的游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冷。
名叫王生的少女劍客轉頭,看了眼李翰林。
李翰林報以一笑,眼神示意她自己不會忘記她師父的叮囑。
在北莽老婦人揚言要讓北涼游弩手死絕之後,尤其是傳說她還在廟堂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特意提到了他李翰林這個名字,徐鳳年很快就讓王生進入游弩手臨時擔任斥候,並且給李翰林捎了一句話。
那句話與豪言壯語無關,與蕩氣迴腸無關。
「不要輕易死。」
言下之意,是他李翰林當死之時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覺得這句話有何不妥,恰恰相反,習慣了戎馬生涯見多了生死的游弩手校尉,覺得這樣的言語,才對得起他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孫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屍。
我若死了,年哥兒,也不用勞煩你為我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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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一而動全身。
涼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為誘餌。
袁南亭領一萬白羽衛,齊當國領六千鐵浮屠。按照懷陽關都護府的既定經略,一前一後進入龍眼兒戰場。
八千董卓精銳私騎,不知為何改變主意的洪敬岩麾下六千柔然鐵騎,亦是一前一後趕赴戰場。
這場敵我雙方都早早布局且又變數橫生的遭遇戰,就這麼突兀生了,誰都措手不及。
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大軍增援不及,柳芽茯苓兩座軍鎮的北涼騎軍一樣無法增援。
破敗不堪的虎頭城,城頭上那桿嶄新的徐字王旗,獵獵作響。
城中裂縫裡度過一春的叢叢夏草,綠意依依,秋風不至不枯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