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況慘烈的密雲山口戰役才剛剛落幕,便有三支車隊在關內精騎和拂水房死士的聯手嚴密護送下,陸續進入青蒼城。三支車隊的主心骨,身份如出一轍,皆是一州刺史和將軍,可謂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涼州有石符白煜,幽州是宋岩皇甫枰,陵州則是常遂韓嶗山,六人當中,三位刺史又都是在這個祥符三年上任,尤其是白煜這個新鮮出爐的涼州刺史,讓北涼道內外官場都大吃一驚,誰都沒有想到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竟然會成為一位「徐家臣子」。相比之下,因為有士子赴涼在前,作為上陰學宮道德宗師韓穀子的高徒,又是徐渭熊的師兄,常遂一步登天榮升陵州刺史,就算不得如何令人咋舌了,至於原陵州別駕宋岩順勢邁上一個台階,成為幽州文官第一把手,更顯得雲淡風輕,如今北涼官場都曉得這位推崇法術勢的酷吏,在新涼王當年臨時擔任陵州將軍的時候,就已經搭上線,算是第二撥投靠年輕藩王的從龍之臣,僅次於李功德皇甫枰韓嶗山之流。而在三支車隊由東往西進入青蒼城之際,沒多久便有一撥人從西往東疾馳入城,加上流州刺史楊光斗,總計七位封疆大吏聯袂出城相迎,在北涼道無論軍政,這都是極為罕見的奇高規格。城門視野所及,是人人負劍的八十餘騎,斜提一桿鐵槍的徐偃兵,還有兩位拂水房大襠頭糜奉節和樊小柴,以及不知為何沒有披掛甲胄也無佩刀的二十餘騎。馬隊在城門口外停下,為首一輛馬車掀起帘子後,跳下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文官,在向諸位刺史將軍微笑致意後,便轉頭望向第二輛馬車,招呼道:「到了。」跟隨著年輕文官的視線,這些秘密會晤於青蒼城的北涼道高官一雙緩緩下車的男女,年紀不大,相貌姿色也都不出眾,男子身材高大,腰扣北莽權貴獨有的鮮卑頭玉帶,女子身段偏豐腴,腰間別有一枚衣祛穢的精緻香囊,綉有半面琵琶妝女子花紋,只可惜破損得厲害。他望向青蒼城並不顯巍峨的西城大門,神情淡漠。圍繞這架馬車的那二十騎如臨大敵,每人都是神情戒備,雖然這些來歷不明的騎卒手無寸鐵,但是作為身經百戰的老卒,仍是選擇坐在馬背上,擺出隨時展開衝鋒的決然架勢。騎卒戰死於馬背,即是善終。腰扣鮮卑頭玉帶的年輕男子用北莽話平淡道:「下馬。」那些騎卒雖然滿臉不甘,卻還是毫不猶豫地下馬落地,很多人顯然都負傷在身,可人人腰桿挺直。兩位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都是北莽人氏,且出身顯赫,只是最後命運截然相反,前者正是原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如今以北涼道副節度使身份拜訪爛陀山的徐北枳,而後者身份僅在刺史邸報將軍諜報上得以告知,北莽夏捺缽種檀,種家嫡長孫,北莽廟堂上數得著的新一代名將。應了那句老話,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先前在幽州葫蘆口突出重圍的種檀,這一次卻被徐偃兵領著吳家劍冢八十騎,成功攔截在姑塞州邊境,然後與徐北枳在臨瑤軍鎮匯合,一同來到青蒼城。當種檀憑藉蛛網諜報分別辨認出城門口那些人物,本就沉重的心情愈發沉入谷底,他之所以會輔助黃宋濮指揮流州戰局,葫蘆口戰役失利的後遺症,被北莽朝廷拋棄到了最能夠撈取軍功的主戰場之外,但是此次出征,不但種家對他的東山再起寄予厚望,便是那位太平令也同樣極為關注,而在密雲口戰役分出勝負之前,種檀距離大功告成已是只有一線之隔,一旦數萬爛陀山僧兵歸順北莽,與黃宋濮大軍左手呼應,這就意味涼莽雙方在流州戰場的格局,不僅僅是兵力上的懸殊,而是北莽率先在局部戰場上成就「大勢」,一口吃掉龍象軍是必然之果,而且對以清源軍鎮為支撐的涼州西境甚至是直接對在第一場涼莽大戰置身事外的整個陵州,都將形成巨大的威懾,無論黃宋濮在流州何等慘勝,最後只需要剩下兩萬到三萬騎軍,就可以在陵州西北地帶長驅直入,打爛了陵州,就是打散了北涼邊軍的元氣,而徐家鐵騎的戰略縱深也必然急劇縮小。但是這些都成了可笑的「如果」,非但如此,種檀還些北涼頂尖一撮官員齊聚於此,直到這一刻種檀才完全確定,北涼是鐵了心要在流州有一番大動作,所以密雲口戰役絕非是兩位年輕北涼將軍的臨時起意。富貴險中求,求得了,那往往就是一場大富貴。種檀微微嘆息,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他種檀的運道,實在太糟糕了些,事後他得知爛陀山在發現曹嵬部騎軍後,並沒有隔岸觀火,相反迅速攏起了兩萬僧兵趕赴戰場,甚至有三千騎撇下了主力大軍,幾乎咬住了曹嵬部騎軍的尾巴,爛陀山不可謂不果斷,只要再給他種檀小半個時辰,就能攻破密雲山口外謝西陲用屍體堆積出來的血腥防線,或者只要曹嵬慢上片刻,就會被三千騎爛陀山僧兵徹底纏住,種檀實在想不通,曹嵬也就罷了,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北涼武將,可為何謝西陲願意為北涼如此死戰不退,為何甚至不惜將性命交給曹嵬。種檀只覺得這場敗仗,輸得很冤枉,也輸得一點都不冤枉。種檀此刻時刻還不清楚,他輸給了曹嵬和謝西陲的聯手,將會被後世史家譽為雖敗猶榮,因為曹謝兩人,在祥符之後的整整三百年里,都穩穩佔據了名將前十之列。許多年後,種檀成為第一位躋身中原廟堂中樞的北莽人,與曹嵬各自成了兵部衙門的左右侍郎,那個時候,朝野上下呼聲極高,最有資格與寇江淮爭奪兵部尚書一職的謝西陲,卻在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選擇了後者,後世笑言若是謝西陲沒有放棄仕途的話,那麼那座兵部衙門就可以稱為密雲山口了。在來青蒼城的路上,種檀與徐北枳這兩位分屬不同陣營的一武一文,有過幾次開誠布公的談話,種檀大致知道淪為階下囚後,自己的腦袋暫時不至於被北涼邊關鐵騎用來祭旗,或者是直接砍下來丟到葫蘆口那邊,去給那些座巨大京觀「添磚加瓦」。種檀從不相信生不如死這個說法,只要人還活著,就有死灰復燃的希望。所以一路行來,種檀沒有任何自討沒趣的小動作,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心知肚明,除非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親自領軍趕至,否則以徐偃兵和那八十騎吳家劍士的恐怖戰力,當真是陸地神仙也救不了。就在此時,一輛馬車從城門處駛出,從馬車上走下三人。三位官身比起那些刺史將軍還要高的北涼道大人物。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副節度使楊慎杏。還有北涼王,徐鳳年。年輕藩王在和楊光斗等人略微寒暄過後,就來到徐北枳和種檀身前,位北莽夏捺缽和他的貼身侍女,用地道純熟的北莽官腔開口道:「當年河西州持節令府邸一別,咱們又見面了。」種檀淡然道:「如果早知道王爺的身份,當時我怎麼都會留下王爺。」徐鳳年搖頭笑道:「當時我雖然境界不高,但是就算你和這位來自公主墳的高手儘力攔阻,也未必攔得住我跑路。」種檀冷笑道:「王爺別忘了,當時我父親和小叔都在附近。」徐鳳年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事先說好,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一直很好奇,你叫種檀,你弟弟叫種桂,你叔叔叫種涼,都是兩字姓名,為何你爹叫種神通。」種檀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徐鳳年讓宋洞明楊慎杏與那些刺史將軍先行去往流州刺史府邸,他則拉著種檀和徐北枳步行入城。年輕藩王和離陽最年輕的副節度使並肩而行,種檀和侍女劉稻穀這對主僕緊隨其後。種檀個背影,開門見山問道:「敢問王爺,我是死是活,死是何時死,活又是能活多久?」徐鳳年沒有轉身,微笑道:「這得己。」種檀沉聲道:「如果王爺是想讓我說服種家陣前倒戈,既高種檀的分量,也小覷了我種家的家風。」徐鳳年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位神色堅毅的夏捺缽,笑意古怪道:「這話說早了。」種檀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也懶得刨根問底,猶豫片刻,問道:「流州這邊,北涼用誰針對黃宋濮大軍,用誰孤軍深入直奔西京?」徐鳳年放緩腳步,與種檀並肩前行,坦誠道:「原本是用我弟弟黃蠻兒和流州將軍寇江淮針對黃宋濮,現在可就要加上謝西陲領軍的爛陀山僧兵了。郁鸞刀的幽州騎軍也會有曹嵬部騎軍遙相呼應,共同進入你們南朝腹地。」種檀點了點頭,「流州境內戰事,你們北涼本來是勉強能戰,如今卻是勉強能勝。我們大好形勢,功虧一簣。」徐鳳年笑道:「種將軍是大功臣啊。」種檀神色淡然,而他的那位貼身侍女可就沒有這份老僧定力了,殺機四溢。徐鳳年無動於衷,繼續說道:「先前我說你話說早了,意思是說你不用著急,如果北涼關外戰事不利,比如拒北城失守,那麼你種檀肯定會死,但若是關外戰事走勢出人意料,比如我們北涼鐵騎能夠在明年重新奪回虎頭城,那麼你自然而然就有『分量』了。」種檀面無表情道:「那我拭目以待。」徐鳳年突然打趣笑道:「我當年去北莽那趟,從頭到尾都必須說著你們北莽言語,你種檀運氣比我好,到了這青蒼城也不用說中原官腔。」種檀一笑置之。倒是那位公主墳女子高手冷笑道:「聽說北涼徐家與離陽趙室恩怨極深,不料王爺倒是有一副以德報怨的菩薩心腸,死心塌地為離陽皇帝院!」不等徐鳳年說話,種檀就輕聲喝道:「稻穀!」她眼神陰沉,嘴唇緊緊抿起,毫無懼意,與那位身為武評大宗師的年輕藩王對視。她視死如歸。一直沒有插話的徐北枳不輕不重撂下一句:「這話說得……有些傷感情了,不太厚道。」將劉稻穀拽到身後,種檀第一次流露出認輸服軟的神情,「還望王爺恕罪。」徐鳳年瞥了眼她腰間的那枚破舊錦囊,問道:「喝沒喝過我們北涼的綠蟻酒?」她言語滿是譏諷道:「早年喝過一次就再不願喝了,粗劣得很,不過下毒的綠蟻酒,我倒是想喝,王爺記得到時候別太小氣,一杯不夠,來一壺。」種檀轉頭怒喝道:「劉稻穀!你想死別拖上我!」徐鳳年從她臉上收回視線,有些意態闌珊,繼續向前走去,「行了,你們主僕二人就別演戲了,一個想著自己血濺當場死了,好讓那位王爺減少怒火,為主人多賺一絲生機。一個想著跟貼身丫鬟撇清關係,以免被人遷怒。說到底你們倆啊,比綠蟻酒的滋味,粗劣多了。」種檀和她在被揭穿後皆是啞然無語。徐鳳年抬頭望向遠方,怔怔出神。之所以問了那個有關綠蟻酒的無聊問題,是在位公主墳的諜子死士後,沒來由想起了梧桐院那名被自己取了個綠蟻綽號的丫鬟。男子願為家國壯烈而死,士為知己者死,死得慷慷慨慨。有些女子卻是只願為男子而活,只為悅己者容,最後便是死,也死得柔腸百轉。臨近刺史府邸,種檀劉稻穀和那二十餘種家精騎,在糜奉節和樊小柴和幾名拂水房諜子的「護送」下離去。徐北枳站在官邸外的階下,望著那行人的背影,自嘲道:「本來我都想好了措辭,讓你別急著殺種檀,都白費了。」徐鳳年笑而不語。徐北枳問道:「怎麼,想招降這位用兵不俗的北莽夏捺缽?可不像啊,否則就該是禮賢下士相見恨晚這個套路了。」徐鳳年搖頭道:「我用誰都不會用種檀。」徐鳳年很快補充道:「再說了,你也沒把他五花大綁嘛,我怎麼快步上前趕忙為其親自解縛?」徐北枳呲牙咧嘴道:「倒胃口!」徐鳳年突然笑問道:「你說種檀有幾顆腦袋?」徐北枳愣了一下,白眼道:「說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徐鳳年望向遠處,輕聲道:「幽州葫蘆口內,有卧弓城鸞鶴城兩座城,可他種檀脖子上只有一顆腦袋,不夠分啊。」徐北枳點頭道:「那就先留著吧,反正說不定以後大有用處。一旦北莽真被我們逼得內亂橫生,種檀所在的種家確實可以添一把大火。」徐鳳年嗯了一聲。徐北枳似乎記起一事,好奇問道:「種檀也就罷了,怎麼連那名北莽女子也沒殺,是憐香惜玉不成?這我可就得說說你了,那名侍女的姿色那麼平庸,你果真下得了嘴?」徐鳳年無奈道:「你這話說得也不太厚道。」很快這位柿子就摟住橘子的肩膀,嬉皮笑臉道:「難道你剛才沒發現那女子死如歸,其實早已經是汗流浹背了?而且我當時那麼重的殺氣,你也沒察覺到嗎?我當時都差點忍不住提醒你一句,『我殺氣太重,快躲開!』」徐北枳只打賞了一個字,「滾!」徐鳳年撇了撇嘴。徐北枳收斂神色,低聲道:「種檀有句話說得真妙,拭目以待!北莽西線主帥王遂,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太子耶律洪才,新任西京兵部侍郎耶律東床,以及深深紮根在北莽版圖上的某些春秋棋子。如今再加上一個種家。真是……」徐鳳年接過話,緩緩道:「離陽這邊也有蠢蠢欲動的顧劍棠,兩淮道經略使韓林,膠東王趙睢,薊州韓芳楊虎臣!所以真是……好多的殺氣啊。」整個天下,殺機四伏。本書來自 /book/html/3/3906/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