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寇江淮聯合龍象軍攻入黃宋濮部大營,不但成功入營殲滅輜重營,對完顏銀江部邊軍精騎也斬獲頗豐。隨後謝西陲好似天人附體,未卜先知,率領爛陀山僧兵分兵鳳翔臨瑤兩鎮,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襲,與此同時,原本已經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騎軍殺了一個回馬槍,將剩餘六千步跋卒和被謝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陣泥潭的南朝邊騎,全部剿殺在姑塞州邊境上,經此一役,已經有密雲山口戰役珠玉在前的北涼騎將曹嵬,贏得了「曹奔雷」的綽號。
隨著吃過兩次虧的黃宋濮部西線主力放緩推進速度,謝西陲也率領僧兵增援青蒼城,流州形勢一片大好!
只是在這期間,一封彈劾謝西陲的摺子經由流州刺史府邸傳閱後,送往拒北城藩邸。
讓籠罩在這場連綿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凌厲肅殺之意。
徐鳳年站在氣氛凝重的兵房,輕輕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楊光斗、別駕陳錫亮和流州將軍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紅的摺子,這座衙屋之內,除了年輕藩王,還有坐鎮此地的副節度使楊慎杏,聞訊趕來的經略使李功德和涼州刺史白煜,剛剛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許煌,以及剛剛從左騎軍轉入右騎軍擔任第一副帥的李彥超等多位邊將。邸報初始內容,出自幽州步軍校尉升為鳳翔軍鎮主將的手筆,詳細描述了鳳翔鎮攻守戰的首尾,彈劾內容,只有一點,就是謝西陲在守城戰役之中,過分珍惜爛陀山僧兵實力,兩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參與城頭協防人次竟然只有九百餘,造成了鳳翔守城士卒無謂的犧牲,幽州步軍老卒戰至僅剩九十二人!
同為大楚雙璧的謝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將軍,兩位年紀輕輕卻驚才絕艷的兵法大家,無論各自初衷如何,也許在整個北涼邊軍心目中的地位,從今天起將要出現一道分水嶺,因為在青蒼城以北的主戰場,寇江淮那場打得黃宋濮大軍毫無脾氣的輝煌戰役中,先死龍象軍後死流州騎軍的做法,既沒有失去龍象軍的尊敬,也贏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壯的感激。
反觀謝西陲,空有密雲一役的大好先手,涼州關外當初都為其打抱不平,覺得謝西陲比寇江淮更適合擔任流州將軍。雖說事後謝西陲和曹嵬部騎軍依然拿下全殲一萬步跋卒和三千南朝邊騎的巨大戰果,但是毫無疑問,謝西陲失去了許多人心,從這座拒北城,再到遠在幽州的步軍帥帳,北涼都護府和左右騎軍駐地,也許都會對謝西陲產生質疑,因為北涼邊軍對於沙場上的見死不救,最是深惡痛絕,這源於徐家軍在草創初期,在為離陽朝廷開拓疆土的過程中,吃過無數次類似苦頭,尤其是謝西陲此舉,還有保存實力撈取戰功的嫌疑。
在年輕藩王種種舉措之下,春秋老將楊慎杏作為逐漸被北涼邊軍接納的一道副節度使,對此事其實具有僅次於褚祿山所在都護府的話語權,但越是如此,楊慎杏就越不敢擅自主張,所以不得不第一時間派人通知年輕藩王,楊慎杏知道這件事的棘手麻煩,不在於如何安撫那名鳳翔軍鎮的守將,甚至不是如何處置已經有兩大戰功傍身的流州副將謝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北涼新老兩代將領的分裂,更頭疼的是這種整座北涼邊軍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書案後的那位年輕藩王,從最早的幽州騎軍主將郁鸞刀,大放異彩的騎將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權柄的寇江淮謝西陲,拒北城城牧許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重騎軍副將洪驃,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別駕陳錫亮,新涼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輕人,也不惜破格任用與北涼毫無淵源的外鄉人,所以說這封彈劾,捅破了連燕文鸞何仲忽這些在北涼關外根深蒂固的邊軍老帥,都不敢或者準確說是不願捅破的那層窗紙。
白煜向前幾步,伸手拿起那封摺子,視力孱弱的白蓮先生幾乎將摺子貼在了鼻子上,這幅滑稽場景,卻沒誰笑得出來。
穩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楊光斗,在瀏覽摺子內容後用一絲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餘字,對謝西陲此舉極為貶斥,簡直彈劾得比那名鳳翔軍鎮守城將領還要措辭嚴厲,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軍老卒死得,你謝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語道破了所有北涼邊軍的心聲。
陳錫亮的披紅相對溫和,但是依然傾向於不贊同謝西陲的舉措,「流州副將謝西陲此舉,不違北涼軍律,只是情不可原。」
至於在西楚廣陵道就與謝西陲不太對付的流州將軍寇江淮,更是簡明扼要,就兩個字,「已閱」。
白煜雖然看書傷了眼睛,但也只是捧書高度異於常人而已,這位龍虎山小天師年幼時被公認能夠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所以瀏覽摺子極快,轉身把摺子遞給經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軍的字,不錯。」
然後就徹底沒有下文了。
楊慎杏頓時苦笑不已,老將本以為在北涼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夠幫自己更幫王爺打破僵局,哪裡想到是這般無賴。
接過那封摺子就像接過燙手山芋的經略使大人粗略看過之後,本想說陳別駕的字其實也不錯,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乾脆保持緘默好了,把摺子再度遞給身後的李彥超,這位與寧峨眉、典雄畜和韋甫誠並稱北涼四牙的右騎軍新副帥,李彥超「叛出」何仲忽左騎軍投入錦鷓鴣周康麾下的行為,前不久在涼州邊軍里一樣沸沸揚揚。李彥超大致看過之後,沒有像白煜李功德兩位北涼文官領袖那般搗糨糊,抬頭對站在書案後的年輕藩王直截了當道:「末將倒是以為謝將軍此舉,不但不違軍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彥超在看到新涼王的點頭致意後,繼續朗聲道:「楊刺史質疑謝將軍有擁兵自重之嫌,不願折損爛陀山僧兵。但是密雲一役的慘烈程度,想必屋內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萬精騎死傷如何?謝西陲麾下騎軍死傷又是如何?!末將與謝西陲從不認識,連見面都不曾有,但是自認對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處由他主持大局的戰場之上,謝西陲都會錙銖必較,這場鳳翔軍鎮的攻守,若是爛陀山僧兵早早參與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綻,任由北莽蠻子多次攻上城頭,那一萬步跋卒和三千騎又豈會在城外逗留兩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騎軍又怎能及時截下北莽北撤的殘部兵馬?末將看來,鳳翔守將自然是守城有功,為戰死袍澤彈劾謝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謝將軍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李彥超把摺子遞給身後一名校尉,然後向年輕藩王抱拳沉聲道:「若是謝將軍他日來這拒北城,末將李彥超,恨不得為謝西陲牽馬!」
堂堂一位北涼邊軍副帥,願意為人牽馬,這幾乎是對那位下馬之人的最高讚譽了。
人屠徐驍一生,便僅有兩次為他人牽馬而已。一次是為如今尚且在世的蓮子營老卒林斗房。
另外一次是為某位戰死之人,為馬背上的那具屍體牽馬回營。
蓄有美髯的許煌皺眉問道:「王爺,謝將軍可有摺子來到這拒北城,為自己解釋?此事我們不該只聽一面之詞。」
徐鳳年搖頭道:「摺子有一封,卻不是為鳳翔守城一事,不過只是解釋了為何他沒有讓入駐軍鎮的一萬僧兵死守軍鎮,為何沒有纏住那支無功而返的七千步跋卒。」
關於臨瑤軍鎮爛陀山僧兵不曾主動出城,這的確是一件怪事,拒北城這邊都感到有些訝異,既然事實證明謝西陲確實料敵先機,那麼以謝西陲在沙場上表現出來的果決,本該讓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率軍出城作戰,以曹嵬部騎軍已然震驚涼莽的推進速度,絕對可以在姑塞州東南邊境上攔截下步跋卒,但是謝西陲與這份唾手可得的軍功失之交臂,其實這位流州副將只要能夠全殲兩萬步跋卒和六千餘騎南朝邊軍,為青蒼以外的大半座西域戰場完美收官,那麼就算有這封彈劾摺子,也絕對不至於這麼讓拒北城舉棋不定,北涼既然以武立藩,歸根結底,還是戰功說了算數。
楊慎杏好奇問道:「敢問王爺那謝將軍在摺子里是如何解釋?」
徐鳳年平靜道:「謝西陲說流州西部戰場已經塵埃落定,北莽南朝步跋卒留下幾千人馬,無關大局。但是我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作為需要面對黃宋濮部大軍的主戰場,他手上是有一萬五千爛陀山兵馬,還是只剩下一萬僧兵增援青蒼,五千之差,便是天壤之別。」
深諳沙場兵事的許煌沉默片刻,感慨道:「我也願為謝將軍牽馬!」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謝西陲打了兩場匪夷所思的大勝仗,寇江淮在第二場阻截戰里,更是打得黃宋濮部十數萬騎軍好像淪為了步軍,流州戰局已經趨於明朗,接下來就看我們涼州關外了!」
然後徐鳳年坐在那張本該屬於楊慎杏的椅子上,鋪開宣紙,落筆之前,抬頭對眾人說道:「我來跟那位鳳翔軍鎮守將寫信解釋,諸位,拒北城以及拒北城以北,就麻煩你們了。」
屋內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李功德轉身跨過門檻後,對身邊同行的城牧大人笑眯眯道:「咱們王爺的字,那才是真的好,風骨錚錚,意氣張揚……」
許煌同樣笑眯眯道:「隔著這麼遠,李大人就不怕王爺聽不見這番話?」
李功德壓低嗓音,「王爺是武評大宗師呢。」
許煌伸出大拇指,「佩服!」
屋內正在醞釀書信措辭的徐鳳年哭笑不得。
就在此時,刑房那位拂水房大諜子領著一名女子快步走到門檻外,女子頭頂帷帽,
然後兩人停步不前,哪怕這棟位於藩邸的小屋內,是當之無愧的北涼頭等樞密重地,那位拂水房諜子仍是覺得不適合介紹公然女子身份。
徐鳳年停下筆,抬頭望去。
拂水房諜子並未出聲,只是謹慎至極地微動嘴唇。
東嶽。
徐鳳年悚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