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左右兩翼各五千騎的兩名主將,幾乎要失心瘋了,他們能夠以騎軍身份參與攻城,撈取這種唾手可得的頭功,雖說戰功註定不大,可勝在輕而易舉,遠遠不用像撥三萬步卒那麼拚死推進到城牆下,然後豁出性命去蟻附攻城,作為兩翼騎軍,其實不過就是在馬背上象徵性進行多輪仰射,盡量幫助南朝邊鎮的那幾支精銳步軍壓制城頭箭雨,加上北莽本身就有弓弩陣地和兩千多架投石車作為拋射主力,所以兩支騎軍根本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 ?
北涼鐵騎早就摸索出一條規律,北莽蠻子的邊軍,是老爺軍或是兒子軍還是孫子軍,只要看他們領軍主將的身份即可,出身北庭的將領駐紮南朝邊關,往往不會差到哪裡去,但也絕對不會太高,故而麾下統轄兵馬,往往是中游偏上的位置,以兒子軍居多。一則是北庭大姓貴胄和大悉剔根本瞧不上眼西京廟堂,在那幫眼高於頂的草原大人物看來,恐怕除了黃宋濮、董卓柳珪這些大將軍和持節令,就沒有幾個真正可以算是當官的人。再則皇帝陛下一直貫徹春秋遺民與隴關貴族共治南朝的策略,並不支持北庭大人物摻和到南朝。南朝本土將領的話,大抵上就按照家族品第的高低來看,以隴關豪閥子弟最為金貴,例如親自趕赴流州老嫗山戰場的完顏銀江,他那支完顏精騎就是南朝邊線上的老爺軍,無論戰力還是裝備,都屈一指。然後便是隴關係勢力以外的甲乙高門,同樣在南朝軍政根深蒂固,且往往對北涼各支野戰主力騎軍十分熟稔,不容小覷。
這兩支騎軍便是典型的南朝邊關兒子軍,家族祖輩早已暗中托關係走門路,好不容易依附了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這才獲得這份近似於躺著撈功勞的待遇。
哪裡能想到還沒進入馬弓射程之內,就各自碰到了兩顆鐵釘子,給扎得血肉模糊,心肝都疼!
兩支騎軍,出現將近千騎的巨大傷亡,結果一枝箭矢都沒抽出箭囊,到頭來連拒北城的城牆都沒碰著,主將能不心驚膽顫?
拒北城最右側戰場,兩人拒馬。
南詔韋淼與東越劍池柴青山,兩位中原宗師之前素未蒙面,自然更無交手切磋的機會,卻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韋淼多以赤手空拳對敵北莽騎軍,出手大開大合,極為乾脆利落,每次出拳勢大力沉,以至於往往一名衝殺而來的騎卒,會連胳膊帶刀一起被崩斷,北莽騎卒手中的那柄優質彎刀簡直就像紙糊的一般脆弱。
而柴青山向來以劍術精妙劍氣幽深著稱於世,剛好與韋淼剛猛拳路相輔相成,這位劍道宗師很快便不去刻意追求氣勢如虹的殺招,多以挑刺兩式殺敵,劍尖所吐劍芒長不過兩尺,卻已是如同手持五尺青鋒,剛好能夠站在地面上精準刺中北莽騎卒心口,亦或是輕輕斜挑騎卒脖頸,一柄長劍竟是始終不染猩紅。
此時只見韋淼驟然改變先前一招半式便制敵於死地的兇悍拳風,或是以弧形走轉的輕靈之勢,或是以腳不過膝的趟泥行步,身形快遊走,擰腰搖身抖甲,每一次以肩頂背靠迎上北莽騎卒的戰馬,憑藉金剛體魄,根本不顧及戰刀劈砍,瞬間就能夠將一匹邊軍戰馬撞得馬蹄離地橫飛出去,由於韋淼步伐急促,總能夠在數騎之間見縫插針,雖然北莽有意識鋪展開衝鋒寬度,一下子拉伸出七八騎甚至十數騎並列的鋒線,試圖打破兩位中原宗師一前一後的穩固格局,盡量不給兩人轉換氣息的機會,可是韋淼隨之改變的快進快退快打快收,仍是阻擋下了一撥撥的騎軍沖陣,北莽騎軍雖說已經意識到必須不惜以十騎百騎性命去換對手一口氣,只求慢慢耗死這兩位中原宗師,在這種險峻形勢下,韋淼每次只去針對坐騎而不針對北莽士卒的出招,開始蘊含有巨大的螺旋暗勁,這就造就出一幅幅誇張荒誕的畫面,許多北莽戰馬的飛掠方向,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有可能向兩側橫飛,有可能倒撞而去,甚至有可能傾斜向上飛起,如此「龐大」的暗器,讓北莽同一列騎軍和後方騎軍皆是防不勝防,極大程度限制住了北莽騎軍快推進形成兩座包圍圈的企圖。
即使有一些漏網之魚,想要越過韋淼向兩側繞弧包抄,柴青山自然不會刻板死守著你前我後的規矩,作為劍術冠絕離陽東南的一宗之主,當真以為老人的劍氣只有兩尺而已?
死了兩三百騎,這支北莽騎軍不願退縮,更不敢怯戰。
死了五六百騎,那名千夫長一咬牙,希望憑藉車輪戰拖死兩名武道高手。
死了足足千餘騎後,這名始終沒敢親身陷陣的騎軍主將,已經殺紅了眼,知道自己完全沒了退路,一聲令下,讓麾下所有騎軍一律棄刀!只靠往死里加前沖,用戰馬衝撞那兩人!
之後整整五百匹瘋狂衝鋒的戰馬,如同自殺於兩位中原宗師之前,墜馬北莽騎卒,只要沒有當場昏厥或是斃命,皆是主動起身,抽刀廝殺。
天下精銳,悍不畏死,確實不獨有北涼鐵騎。
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流州青蒼城,北涼邊軍人人奮不顧身,北莽士卒也同樣轟轟烈烈而死!
第二場涼莽大戰,從西域密雲山口,流州那條北方廊道,老嫗山戰場,再到涼州關外左騎軍對陣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每一處戰場,敵我雙方,俱是殺得蕩氣迴腸!
所以北莽一直堅信,只要打下北涼,就等於已經打下了幅員遼闊的整座中原。
而北涼也始終認為,真不是他們故意看不起什麼中原精銳,什麼兩遼鐵騎,只要是在那種易於騎軍馳騁的廣袤地帶,一旦對上了大規模草原騎軍,離陽軍伍的腦袋再多,也不夠北莽蠻子砍的。
在一場註定會湮滅在歷史塵埃的圍爐夜話中,坦坦翁笑問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惱了徐家,乾脆造反,與北莽聯手南下中原,到時候你我咋辦,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兒位列榜,我桓溫得榜眼?
那位當時在離陽朝堂如日中天的輔大人,神色淡然給出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諧趣答覆:只希望到時候咱們廟堂之上,袞袞諸公別都覺著殉國水太涼,懸樑家無繩。
桓溫猶在那座廟堂之上,依舊是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可在今年入秋之後,就已經逐漸淡出朝堂視野,幾乎不怎麼參加小朝會了,老人深居簡出,愈沉默,不願與人言。
如此一來,輔張巨鹿內心深處,對於藩鎮割據的北涼徐家,到底持有何種看法,便更加不得而知了。
反正隨著江南世族與遼東門閥在離陽廟堂的鬥爭愈演愈烈,某些兩袖清風卻肩挑道義的讀書人,在太安城站穩腳跟後,便開始出一些聲音,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那個叫張巨鹿的老國賊,不但專擅朝政,甚至還秘密勾結西北邊軍,故意養虎為患,以便自固地位。
這些人雖然暫時數量不多,但身份往往不俗,被視為空有一身學識抱負,卻只能在永徽年間,被妒賢嫉能的碧眼兒領銜之張廬打壓排擠,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便應當仗義執言,為蒼生社稷說幾句公道話。
一時間讚譽一片,文人風骨,道德宗師,一國棟樑。
這些已經鯉魚跳龍門的讀書人,或是本就生在將相公卿之家的名士,相比絕大多數的普通讀書人,人數不多,但說話的嗓門最大,聽眾最多。
在這個祥符三年入秋之後,太安城廟堂最高處,甚至連跟西北徐家鬥了那麼多年的兵部衙門,其實都沒有刻意隱瞞密雲一役的慘烈勝利,加上之後通過兩淮道驛路傳至京城的流州老嫗山捷報,以及6大遠部涼州左騎軍的全軍覆沒,兩淮道新任經略使韓林和節度使許拱,一字不差地據實稟報給了朝廷,但依舊很奇怪,整座太安城,從庭院深深的高門大戶,到雞鳴犬吠的市井巷弄,從頭到尾都沒有談論此事,大概是因為前者不願意說,後者聽不到。
離陽京城的老百姓,至多聽說了北涼徐家在流州那邊打了幾場小勝仗,在涼州關外吃了個大敗仗,然後很快就要被北莽幾十萬大軍圍住了那座拒北城。
沒辦法,也委實怪不得這座習慣了二十年坐看雲起雲落的太安城,它的燃眉之急,是遙臨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親自統率十萬南疆勁軍,竟然仍是抵擋不住三大藩王向北推進的叛軍。
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按兵不動。
據說繼承顧廬遺產的兵部侍郎唐鐵霜,即將動身出京,率領京畿大半精銳在吳重軒大軍身後,布置出第二道防線,只等兩支遼東鐵騎火南下,相信到時候便能夠轉守為攻,必會一口氣將叛軍趕回廣陵江南岸,什麼白衣兵聖陳芝豹的蜀地步卒,什麼燕敕王趙炳的蠻夷兵馬,什麼光桿一個的靖安王趙珣,不值一提!
對於離陽而言,耗時二十年、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軍,就在離陽趙室卧榻之側的這支世間頭等精銳,彷彿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國砥柱,才是定海神針。
西北徐家,擁兵自重,怎麼能夠信賴?
北涼道,一個將種門戶多如牛毛、讀書種子鳳毛麟角的蠻橫之地,怎麼有資格與天下善的太安城、與富甲中原的廣陵道、文風鬱郁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為懸殊的那場壯烈戰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舊南唐儒士程白霜。
這位幾乎成就儒聖境界的年老讀書人,與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一起位於戰場最後方的中原宗師,本該最後死才對。
老人力盡氣枯而死。
韋淼柴青山和樓荒於新郎分別擋住了五千北莽精騎。
吳家劍冢吳六鼎,劍侍翠花和立槍於身後的徐偃兵,死死擋住了北莽左翼萬人大軍的腳步。
南疆毛舒朗,龍宮嵇六安,和武當山俞興瑞三位宗師,已經深陷於右翼萬人步陣和兩支增援精騎的包圍圈,其中還陰險夾雜有近千蛛網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陣,朱袍徐嬰與從大軍腹地抽身返回的洛陽聯手,加上劍氣縱橫的隋斜谷在後方策應,終於勉強牽扯住了那道滾滾南奔的洶湧潮水。
在這期間,雖然洛陽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陣地大殺一番,但是對於數量多達兩千多架且位於漫長弧線之上的投石車,依舊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她若是針對這些攻城利器,單憑徐嬰和隋斜谷兩人阻擋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斷通過兩條寬闊廊道奔殺而去的一支支騎軍,極有可能就此使得兩人徹底深陷泥濘。原本陣容最為史無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興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後,加上徐鳳年需要與拓拔菩薩對峙,鄧太阿則需要去直面天上仙人,以確保年輕藩王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跟北莽軍神爭生死,否則本就已經「得天獨厚」的拓拔菩薩,又有天人在頭頂不斷「煽風點火」,一旦讓他順利攀至武道巔峰,哪怕拓拔菩薩只有一炷香功夫,躋身五百年來第一人,始終需要分心的徐鳳年也絕無生還的可能,別說斬殺拓拔菩薩,連活著返回拒北城都是奢望!
如此一來,洛陽就不得不應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況,不得不束手束腳,否則以她的修為境界,在軒轅青鋒已經纏住鄧茂、慕容寶鼎種涼又沒有前來阻攔的前提下,不是沒有可能在北莽大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不但可以毀掉半數投石車,而且功成身退。
先前薛宋官以指玄撥弦,雙鬢霜百的年邁儒士以一身浩然氣,共同擋下了一輪又一輪的投石車拋射,一撥又一撥的箭雨攻城。
無論是拋擲而出的巨石,還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處,不是那種氣勢洶洶的鋪天蓋地,而在於它們的密集而急促。
當時盤膝而坐的薛宋官,擱在雙腿上那架古琴的點點滴滴猩紅血跡,崩斷的一根根琴弦,目盲女琴師雙手十指的血肉模糊,都在無聲訴說著一個事實,本就不以體魄強健見長的她,快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讓薛宋官不要勉強,由他這個老傢伙來挑起那付擔子,用老人的話說,就是絕無讓一位晚輩還是女子的薛姑娘,來承擔重任的理由,如她那般的年輕女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間美事。
年邁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覺到右手邊老友嵇六安在內三位宗師陷入險境後,更是當機立斷,出聲讓薛宋官前去幫忙,切不可讓大規模北莽步卒太早抵達拒北城城牆之下。
年輕目盲女琴師猶豫不決,雖然無法親眼看見老人的枯槁模樣,但那份將死之人的風燭殘年,那份遲暮氣息,位列指玄造詣前三甲的薛宋官,如何會感應不到?
她心知肚明,她這一走,老人必死。
她不忍心。
一老一少雖然短暫相逢,一場各自不問緣由的並肩作戰,但是薛宋官,對這位來自遙遠舊南唐國境的年邁先生,已經視為自家長輩,也許跟老夫子趙定秀一樣會有些性情古板,一樣有著她很陌生的那種書生意氣,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誤戰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後,強行咽下一口已經湧上喉嚨的鮮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後,竭力語氣平緩地柔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顆』,『茲游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也就一斤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裡,程白霜猛然跺腳,勁透地底極深,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喘息過後,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後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需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官,沒有轉身,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緊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動蕩,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頭頂處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乾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只能模糊感應到劍雨落在薛宋官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慰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願後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願後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後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後,老人嘴唇微動,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
距離這位舊南唐遺民最近的隋斜谷沒有轉頭,輕輕嘆息一聲,原本以他所站之地為圓心,二十丈之內,百餘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劍氣,交織成網,突然劍氣外擴十丈,劍氣增添六十條,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繞道前沖的持盾步卒頓時斃命,下場比五馬分屍還要凄慘。
在右側北莽步陣之中浴血奮戰的龍宮客卿嵇六安,一劍將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長劈成兩半,猛然回頭,怒吼道:「老書袋子!」
在這一瞬間,七八枝槍矛攢簇捅來,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殺出十數步,擋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橫抹,渾厚罡氣橫掃而去,將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斬。
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輕喝一聲「大膽鼠輩」,手中桃木劍一閃而逝,接連穿透毛舒朗側面三名蛛網死士的脖子,一劍之威勢,仙人飛劍取頭顱。
戰場最左側,於新郎和樓荒兩位武帝城師兄弟,一人制式涼刀一人名劍蜀道,雙方齊頭並進,因為最後方有徐偃兵幫忙阻擋步陣,這對王仙芝得意高徒便徹底放心向前鑿陣。
一位半步武聖坐鎮後方,不用顧慮攔阻一事,只管埋頭殺人即可,於新郎樓荒兩人反而顯得比嵇六安三人更為勢如破竹。
樓荒劍勢至剛,劍招至簡,就像樵夫砍柴,無論北莽騎卒還是戰馬,一劍之下,絕無完整屍體。
於新郎收起即將折斷的涼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顫鳴不止的古劍扶乩,依舊輕描淡寫指指點點,於新郎兔起鶻落,神出鬼沒,不多也不少,一次出劍就是一條性命。雖說殺敵聲勢不如樓荒那麼恐怖,但是連徐偃兵在察覺到此人的微妙氣機變化後,都有些訝異,不愧是王仙芝徒,於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場廝殺中破境的跡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只差一線之隔,就可一腳跨入6地劍仙的門檻,雖說即使穩固境界後,依舊算不得貨真價實的6地神仙,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個高度,遠不是指玄天象兩境劍客偶然領悟出一兩式劍仙威力劍術能夠媲美,大概就會是鄧太阿之後又一人啊。
於新郎一劍點在一名北莽騎卒的眉心處,不去看那具墜馬屍體,躍至馬背之上,望向前方,對前方樓荒沉聲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精騎正在趕來,還有個藏藏掖掖的頂尖高手。」
樓荒正要說話,於新郎已經大笑掠去,「先讓我會一會他!」
最右側,正當柴青山韋淼轉換前後位置的關鍵時刻,一道快如驚鴻的身影當頭砸下,勢如奔雷的一拳錘在剛要後撤的柴青山胸口,雖然這位名動離陽的劍道宗師已經下意識橫劍在前,且以劍鋒對敵,希望以此讓那名不之客知難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猶豫地撞在劍鋒之上!
正值換氣間隙且大戰已久的東越劍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是被自己的長劍劍鋒傷及,所幸韋淼迅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頭往後一扯,一手擋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師的第二拳。
柴青山順勢倒掠出去十數丈,胸口處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湧出,浸透衣襟。
韋淼左手握住那隻拳頭的同時,因為先前右手需要幫助柴青山躲過那道劍鋒,再度出拳便慢了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這毫釐之差,就讓那位城府深沉的陰險刺客佔據莫大先機。
韋淼被一拳砸在額頭,韋淼轟然跺腳,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硬是不退一步!足可見這位南詔第一高手的性情剛烈!
韋淼與來者一拳換一拳!
各退三步!
韋淼一拳擊中那人胸口,自己額頭又遭受一拳。
頭顱遭受重創的韋淼雙耳已是滲出猩紅血跡。
模糊視線之中,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銀甲的北莽武將猙獰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殺得就是你!」
趁著那名高大武將說話的間隙,柴青山匆忙強提一口氣,就要為韋淼扳回劣勢,可就在此時,老人聽到背後目盲女琴師喊道:「小心頭頂!」
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凌空而下,無聲無息,更無絲毫氣機波動,如同孤魂野鬼。
銀甲武將的破綻,顯然是有意為之的障眼法,恐怕這才是兩位北莽武道宗師在環環相扣之後,真正浮出水面的殺招!
柴青山迅後撤一步。
薛宋官在出聲提醒的同時,手心狠狠抹過琴弦!
可是讓目盲女琴師感到悲憤的一幕出現了,那名刺客全然無視胸口炸裂的重創,好似渾然感受不到絲毫痛楚,他手中那柄一柄極其纖細如柳葉的四尺長劍,無劍罡,無劍光,就那麼對著柴青山的眉心,筆直斬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陰魂不散的李鳳!
生死一線,柴青山依舊竭盡全力遞出了那興許會是此生的最後一劍。
直刺那人心口。
這位東越劍池的宗主,只希望這一劍能夠刺透那人心臟。
我柴青山死無妨,能夠多殺一人也好。
原本應該藉此機會讓李鳳斬殺柴青山,再由銀甲武將雙拳錘殺那位氣機動蕩絮亂的韋淼。
那就是雙雙告捷的絕佳局面!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驚覺,雖然額頭被那柄長劍抹出一條皮開肉綻的溝壑,只需要再加上些許氣力,就能破開自己的頭顱,若是再多一些勁道,將自己分屍也絕非難事。
但是那名劍術詭譎至極的刺客,選擇手下留情?
與此同時,正是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銀甲武將,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白白浪費了千載難逢的出拳機會。
柴青山瞪大眼睛,饒是老人這般身經百戰的劍道宗師,都感到眼前畫面太過荒誕不經!
眼前這位北莽刺客身體懸空,雙臂頹然下垂,那柄柳葉長劍掉落地面。
一截柳李鳳,被身後某人一隻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寶鼎不敢動彈,老實得不像話。
哪怕他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襲紫金蟒袍!
破開雲海重返人間的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五指如鉤,徹底炸爛這位一截柳的體內氣機。
軟綿無骨的李鳳扯動嘴角,笑意陰森。
剎那之間,韋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劍,卻都慢上太多太多。
兩位頂尖武道宗師自認即便是處於巔峰狀態,也無法攔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襲。
年輕藩王后背遭受一記無法想像的重擊,稍稍轉移腳步之後,整個人便繞開柴青山,轟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聳城牆。
韋淼與柴青山幾乎同時後撤。
不曾想那人根本沒有追殺兩人的念頭,站在原地,望向城牆根那邊,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鳳年沒有乖乖躲在雲海之上,依靠鄧太阿的庇護來徹底平穩氣機,還敢落回戰場來救別人?!
慕容寶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百感交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陣營,雙方身份也不算懸殊,可是慕容寶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臨大敵,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慕容寶鼎小聲問道:「一截柳怎麼辦?」
有十八條金黃色蛟龍環繞游曳的魁梧男人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眼神陰沉,但也沒有繼續追問。
拒北城的城牆下,在蔭涼的陰影中,背對戰場的徐鳳年依舊握住李鳳的脖子,後者緊緊貼在牆面上,整張臉龐血肉模糊,身軀更是用粉身碎骨來形容也不為過。
徐鳳年笑問道:「上次攔腰斬斷都沒死,不過這次是總該死了吧?」
這名真實身份極為隱蔽且顯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開嘴,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卻笑不出聲來,沙啞含糊道:「我啊?早就生不如死了,有你徐鳳年陪葬,不虧的。」
徐鳳年哦了一聲。
李鳳緩緩閉上眼,如釋重負,如獲得最大解脫,斷斷續續道:「放心……我這次是真死了……只不過最後告訴你一個秘密,不用拓拔菩薩幫我報仇,我李鳳……自己就可以,徐鳳年,你信不信?」
徐鳳年擰斷他的脖子,笑道:「你猜?」
隨手丟掉屍體,徐鳳年轉過身,抬頭望向天空。
他知道拓拔菩薩在等什麼。
先前北莽早就謀劃好的天道鎮壓,有兩個作用,先是消磨他的北涼氣數,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情,接下來順便才是摧破自己的體魄,為那位北莽軍神再次錦上添花。
只因為沒有料到趙長陵為的眾多謫仙人落在北涼,為北涼增添那麼多氣數,加上之後鄧太阿手持太阿趕至,凌空一劍斬去,使得那道只願針對自己的光柱不得不提早撤去。
至於半數天道到底在何處,徐鳳年不知道,也不在意,不過肯定與這位死絕了的一截柳有關係,差不多是李鳳作為引子,誰殺了這位李密弼的私生子,就要惹來下一道鎮壓,徐鳳年確信自己就算不主動殺李鳳,這個瘋子也會伸長脖子讓自己砍,說不定李鳳更深一層的身份,會是某位謫仙人,前世要麼是被徐驍滅國的亡國君主,要麼就乾脆追根溯源到了大秦之前,總之就是靠講道理便幾輩子都掰扯不清的陳年舊賬,徐鳳年早就看開了,債多不壓身,但既然沒下輩子了,我就在這輩子把它給解決乾淨!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出陰影。
城上城下,只見這位離陽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衣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麼狗屁離陽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鳳年在此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