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與裴雲極成親?
在我看來,這簡直比殺頭流配更要命!
可是,還沒等我開口,郭曖似乎已瞧穿我的心事,目光灼灼盯著我,道:「別張嘴就說不。你不肯嫁給裴雲極,莫非準備嫁給舒王或者李淳?」
我愈加迷糊,「我的終生大事,關舒王和阿鯉什麼事?」
「今日宴前宴後,太子和舒王都有差不離的隱晦意思。舒王王妃前年過世,一直未再納繼妃;至於阿鯉,你與他青梅竹馬,也不用我多說了。」
我哭笑不得,「我跟阿鯉是姑侄啊,我怎麼能嫁他,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阿爹,你確定沒有會錯意?」
郭曖不置可否,繼續說道:「你與阿鯉不過是中表姑侄,這算不得什麼稀罕事。或者,你更屬意舒王?你們似乎有些合契。」
我連連擺手,舒王再怎樣英朗充滿魅力,我也從未起過嫁他的念頭。我腦中紛亂一片,需要好好理一理,我道:「阿爹,你不是說太子和舒王都為那片絹紙而來,怎麼又論到我的婚事?那逃犯究竟是何方神聖,絹上究竟寫的什麼,讓那兩尊大神不肯放手!我,我搞不明白——」
郭曖嘆口氣,說:「虧你總是自作聰明,到現在還不明白,逃犯已死,那絹紙究竟是否落入咱們郭家手中,所寫內容是什麼,這些統統不再重要。便是我現下將那惹禍的東西燒得一乾二淨,也於事無補。現在,你與那絹紙已屬一體,你的婚事選擇,就是郭家的選擇!」
他的話如同一枚爆竹在我腦中「啪啪」炸裂開來,驅散團團困繞我的迷霧,我有些懂了,艱難地開始分析局勢,「我聽大伯說過,太子與舒王為皇位多年來明爭暗鬥。」琢磨片刻,又道:「可是,這是件怪事,從來皇位哪有傳侄不傳子的道理!」
郭曖淡然掃我一眼,道:「這道理連你能懂,卻偏有許多人假裝糊塗。不過——」他話鋒一轉,「太子身體羸弱,前些年有些事,也令聖上不稱心。如今大唐不比太宗玄宗時候,外敵環伺也就罷了,內中強藩林立,自發號令,為臣者,誰不盼有太宗再世,橫掃六合呢?」言下之意,因太子失寵體弱,群臣缺乏信心,才令舒王坐大。
「時局紛亂,因此咱們郭家一直謀求自葆?」
「不錯,」郭曖頜首,「你的祖父令公在世時,我郭家就多次蒙受讒陷,麾下朔方軍也被分割削弱。自他逝後,我與你大伯遵從遺訓,堅守門庭,兩不相涉,以圖葆全咱們郭家子弟和萬千舊部下屬。」
「莫非昨天發生的事情,令他們都認為那份絹紙落到郭家手裡,逼著咱們做出選擇。而郭家做出選擇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我的婚事?」
郭曖神色凝重,「阿瑤,你總算省悟。現下郭家已界婚齡未嫁未娶的,惟有你一人。郭家必須做出表態。我讓你嫁給裴家,便是表態——郭家忠貞朝廷聖上,兩不相助。今後無論誰坐上帝位,總須文臣治國,武將守邊鎮亂。」
我明白了,郭家既有對聖上具備影響力的長公主,又有經年累積的威望和萬千忠誠的舊部,自然是太子和舒王極力爭取的對象。我的兩位堂哥均已婚娶,而郭釗年僅十二,羽瑟才九歲,總不能讓他倆許配婚姻。不由悵然無力地說道:「那,我惟有嫁給那塊黑蔗糖?」突然間精神一振,「不,還有辦法的,不是有公主阿娘嗎?有她在,誰敢動咱們郭家!」
「你這傻孩子。」郭曖苦笑,「公主仍是公主,郭家只是郭家。」
這又是我不懂的一件事。人人都說昇平長公主與駙馬爺郭曖天造地設一對璧人,舉案齊眉,其實我曉得,阿娘從來都對阿爹和我冷漠疏離,尤其自羽瑟出生後,她總是冬居地氣溫暖的洛陽,夏往驪山避暑,一年呆在長安公主府的時間不足三五個月。
聽郭曖又道:「這件事處處透著苦怪,我在想,或許太子和舒王正等著這個機會,逼我們郭家作出選擇。萬幸我早有準備,告訴他們你已許給裴氏,不過尚未過禮而已。」
「我誰都不嫁!」我恨恨地說:「阿爹,既然是我惹出的禍端,讓我削了頭髮做姑子去,這樣他們總該滿意了!」
郭曖喝道:「胡說,說什麼做姑子,豈是你說得就做得的!你是聖封的河中縣君,沒有御旨,哪個庵堂敢收納你!聖上若是問起,又該如何回復?你以為聖上糊塗了么?這樣只會將兩方統統得罪!」
「這也不成,那也不行!」我簡直要急瘋了,乾脆站起來在室內走來走去,復又跪在郭曖面前,泣道:「阿爹,我真不願嫁給那裴的!」
郭曖嘆息,將我扶起,道:「阿瑤,你想想祠堂里你列位叔伯的靈位,還有無數沒能入得祠堂,連姓名都沒有的郭家軍子弟,他們只憑一腔熱血浴火沙場,護社稷保黎民,才有我郭氏一族的榮光。就算是為了他們,你委屈一些下嫁,也不該這樣為難!」
他說得字字懇切,我自然懂得這其中的利害。大伯與阿爹自幼教誨,無非「護國佑民、槐蔭子弟」八個大字。既然只能如此,又豈能恤身?我頗感心灰意冷,同時自我解嘲,不過是嫁給不鐘意的男子罷了,他若敢惹我不開心,便就有膽把他卸作八塊蘸醬!
心中依舊負氣,我朝郭曖重重跪下叩頭,「女兒謹遵父命」,站起扭頭就走。
我與裴雲極的婚事緊鑼密鼓籌備起來。
先由裴家納采。本朝納采時多半以雁為禮,取的是雁溫順恭謙的好彩頭,裴家也不例外,送來的彩禮除了金銀饌玉,還有一隻肥碩健壯的大雁,撲騰著翅膀精神奕奕。當晚我便讓尚食房將它宰掉煲湯,令侍從們分食之。納蘇責怪我跟一頭無辜畜牲置氣。我冷笑說,我哪點像溫順恭謙的模樣,趁早讓他死了這份心。
數日後問名和納吉,拿錄有我名字和生辰的名貼在裴氏祖廟卜以凶吉,若是得到吉卦,則攜禮赴公主府告知,這門婚事自此不可轉寰。
臨到裴家卜卦那天,我心情格外焦躁,清晨坊門未開便撇下納蘇獨自在坊內遊盪。
坊門雖未啟鑰,但坊間的早市通常卯時不到已然開啟,熱騰騰的胡麻燒餅、鄒記蒸餅、冷淘,沿街叫販,我隨意買了幾個南棗餜子填肚,又在坊間胡亂閑逛,直到背街小巷有間小酒坊開門營生,便揀了二樓的角落,叫上一壺石凍春、半斤鹿肉。
我酒量本自不淺,但那石凍春產自富平,入口甘冽,回勁酣厚,不過半壺酒下肚,就只剩下趴在桌上的份兒。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這酒館生意清淡,店家和小二識趣並不來叨擾攆我離開。直至隱約聽見有女子嚶嚶哭泣,我以手捂耳,誰知那女子竟哭個沒完沒了,哭聲本來還算甜沁悅耳,聽得多了,像蟻蟲直往耳里竄,我不勝其煩,跳起來喊道:「哪個在哭!」
哭聲嘎然而止。我撐著發漲的腦袋一瞧,原來哭聲來自鄰座小娘子,哭訴的對象是位滿臉絡腮鬍子的成年漢子。
我大著舌頭說:「小娘、娘子,你哭個沒完、沒了,叫人活不活?」
小娘子抹一把淚水,見有人搭理她,反倒來勁,指著對面漢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客官,你來評評理,咱家的營生一天比一天冷清,收的銀錢抵不上租子,叫他回鄉去過活,怎麼也不肯,可不是在東市有相好的了?!」
漢子跺著腳焦躁地說:「甚麼相好的相壞的,女人就是見得長見不得短,我每日起早貪黑,還不是為了老母妻兒!你卻早早地哭喪,看我打你!」邊說邊挼袖撩胳膊。
小娘子大哭,也不躲閃,迎面道:「只有胡餅量,偏當竄天猴,打死我,正好稱你的意!」
漢子當真一記拳頭下來,打得小娘子半邊臉腫得像白米面糕。
我的火氣「嘭」地竄上頭頂,站起歪扭著一拳,或是酒醉後失了準頭,漢子身子一晃,竟趕巧不巧地避了過去。
我覺得醉得厲害,抬頭處正午日光直射入眸,也該趁此際郭曖在書房閉門不出,趕緊回家躲起,便晃悠著往樓下走。誰知那小娘子快步上前,扭股糖一般拽住我的右胳膊,嚷道:「女郎莫走,萬望陪我回家,別教我讓這凶漢打死!」
我厭惡這樣拉拉扯扯,摔手道:「放開!」
誰知一撂之下,竟未能將那嬌怯怯的小娘子摔開,她一雙縴手如灌水銀,重重將我胳膊扼住,原本嬌媚的眸中浮起似笑非笑的深藍幽光。
我心下一沉,知道著了道,聚力左掌,果斷凌厲朝她擊出,那漢子同時出手,攔空截住我的拳腳,詭笑道:「女郎,還是隨咱們走一趟吧?!」
我不聲不響,瞬息間與那漢子對峙十來招,雖被小娘子攥住胳膊行動受限,也未落下風,只是到底酒醉過度,反應失敏,再過十來招,後肩吃上一記,有摧骨之痛。小娘子喝道:「當心有人路過,速戰速決!」兩人同時變掌為拳,雙面夾擊,擊我後腦。
我閃避無力,怒喝道:「你們什麼人?!」
說時遲那時快,我已預備倒地不起,一道勁風暴沖而至,閃電般格開擊向我後腦的拳掌。陌刀寒光橫貫處,小娘子臂上已添一道血痕,她不得不放開我,吃痛連退數步,面色泛白。
我最不願意見到的黑蔗糖,在最該及時出現的時候來了!
裴雲極傲然收刀而立,緋袍當風,目光銳利地掃視面前男女,道:「二位,是現在就隨我往武候鋪走一朝,還是打過後被抬過去?」
漢子與小娘子對視一眼,小娘子又回復方才的怯弱模樣,柔聲道:「武候鋪那種旮旯地方,怎捨得我去——」
話音未落,袖下一對極薄的雌雄雙刃劍閃掠而出,與漢子同時擊向裴雲極。
裴雲極以最尋常的宿衛陌刀相迎,一聲清脆的「卡」響,那柄閃著寒光的雄劍在接觸到陌刀那刻,豁出一個小口,小娘子吃了一驚,變色後退。
裴雲極大步跨出,陌刀如匹練般凝實,起手處刀光綻放,帶起驚人的激風盪動,那漢子亦反手抽刀迎敵,一時間眼前刀氣跌宕,三人的身影全被刀光劍影遮蔽。
我無法殺入陣中,想那對男女並非庸手,不免擔心,卻聽裴雲極一聲暴喝,數聲清脆的鐵器交鳴之聲響起,刀光隱退,那漢子肩背皆現傷痕,神情慘淡地喝聲「走!」拉起小娘子奮疾如飛,衝破窗戶遁走,裴雲極則淡然收刀入鞘,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著急地喊:「喂,快追呀!」
他不急不緩地走下樓:「追不著。」
我快步跟上,說道:「怎麼會,他們受傷了!」
他說:「這些人的遁術最精妙,不必白費氣力。」
「這些人?」我疑惑地問:「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他看我一眼,「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頓足氣結,「他們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還叫我不要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抓我?」
他臉上掠過一縷譏誚笑意,繼續朝前走,「大概看你像外地人初到長安,將你拐賣錢銀。」
我不解,將今天的衣著看了又看,嚷嚷道:「我哪點像外地人?」
「今夏長安女子時興方領長裙、鏤空短靴。」他頭也不回地提點我。
「哦,原來我未著時勢之妝,才被他們盯住。」我覺得他的話在理,正自點頭,忽然間醍醐灌頂,豎眉道:「胡說!他們功夫不弱,哪裡像拐賣人口的販子。黑蔗糖,你休要哄我,快告訴我,他們跟那日跳崖的逃犯是不是一路人?」
裴雲極這才回頭正色對我說道:「既知如此,女郎,你當知惹下多大的麻煩。這回碰巧遇上我,不知下回有沒有這樣走運。」確實麻煩,我怎麼沒想到,即便太子和舒王因為我與黑蔗糖的聯姻放過郭家,逃犯的同黨又怎能不設法找回絹紙?可惡這裴雲極分明知道許多內幕,偏偏守口如瓶。
我有意激他,說道:「你不肯告訴我那逃犯的真實身份,讓我如何防範未然?再說,你方才有意縱走那兩人,那日又逼著逃犯交出東西,焉知不是跟他們同夥!」
裴雲極停下步子,臉色一沉,說道:「女郎,裴某不會輕易受激。你只管好生呆在家中,莫四處亂走,料那些人再大膽也不敢擅闖公主府,你阿爹駙馬都尉不是輕易能惹的。」
我討了個沒趣。酒醒後腦子格外清醒,乍然間想通許多,既然往後要朝夕相處,總不能你一拳我一掌來往,需得求快活。邊說邊走間,我們已來到車水馬龍的的正街上,雖然他面色不耐,我仍故作大方,朝他客氣地拱手,「好罷,黑蔗糖,今天的事,謝過,謝過!咱們天高水長,有的見面的時候。」轉身打算走人。
「女郎,」裴雲極將我喝住,墨色深眸沉聚於我,沉默片刻,忽地寂然一笑,「郭女郎,這門婚事非你我情願,若有合適良機,你想要和離,裴某必定放手。」
我頓時啞然。想來我不願嫁他,卻沒曾想過他也不願娶我,確實難為了他。說起來罪過源頭全繫於我。我這人心地善良,此時居然對他生起幾分愧疚。
正相對無言,橫街盡頭駛來一騎,停在裴雲極面前,騎者疾躍下馬,朝他附耳言語。
裴雲極聽完,牽過馬對我說道:「女郎,此事關涉到你我,恐怕需往東宮一趟。」
我疑惑,「什麼事?」
他平靜說道:「有人在裴氏祖祠破壞卜吉儀式,已被押解東宮聽候發落。」
我唬了一跳,道:「誰人這麼大膽!」
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告訴了我:「是廣陵郡王。」
在共騎前往東宮的途中,裴雲極告訴我,李淳不知買通了哪位守祠老人,昨晚悄悄潛入裴氏宗祠,今日躲在祭台下意圖偷換我與裴雲極合婚的卦牌,幾近換成時,被年逾古稀卻手眼精細的裴氏老族長發現,捉了個現行。
依照大唐律例,破壞宗廟卜祀份屬流配發放的大罪,裴家礙於李淳的身份,不敢聲張,只將他擒往東宮,朝太子討要說法。
一路疾弛,入東宮嘉福門時,遠望三五名宮裝麗人嬌聲笑說閑步路側,趨近一瞧,領頭那妝容濃烈、杏眼高眉的正是董良媛。
我跟太子的妃嬪並不熟悉,卻與眼前這位董良媛頗有「交集」。三年前,她派人往李淳的居室里扔了一條竹葉青,幸虧吐突是羌人,自幼生就捕蛇本領,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當時我恰好回長安,聽說此事,闖入東宮將她一頓好打。當然,為了這場事,我也挨了阿爹的狠揍。
我勒馬停駐,揚聲道:「董良媛,近來安好!」
董良媛笑盈盈抬起頭,我瞧她一時未能認出我,便彎腰湊近,「怎麼,良媛認不得我郭瑤象了!」
一聽「郭瑤象」三字,她頓時花容失色,慌得一把將手中的合歡花拋了出去,連退數步。
我在馬上坐直身軀,笑道:「敢問良媛,太子殿下和阿鯉現在何處?」
董良媛並不遜,方才只是一時著慌,很快調適過來,穩住身形,尖利光澤在眸中一掠而過,捏著細嗓子,嬌聲道:「我哪裡知道,聽說殿下盛怒,我可不是出來避災的?」
「哦?!」我冷笑,「今天的事,不知道跟良媛有沒有關係?」
「這與我何干!」董良媛立時變臉,雙眉倒豎,氣吁吁地說:「你家阿鯉自惹了禍事,活該!」說完這話,頭也不回匆匆拂袖而去。倒是她身後有位身量纖細的綠衣宮女連連朝我使眼色。我們便依著那宮女暗示的方向,朝東宮右春坊馳去。
距離右春坊還有十來丈,便聽到鞭撻的聲音陣陣入耳,我心急如焚,衝下馬飛奔入內,只見李淳被罰跪在階前青石板,身上已添了數道血痕,錦衫珠玉剝落,太子李誦兀自掄著馬鞭,我看得觸目驚人,合身撲在李淳身上替他遮擋,喊道:「殿下要打死他嗎!」
李誦收勢不及,一鞭正打到我的背脊傷處,火辣辣疼得我咬牙切齒。
我順手一掄,正好將馬鞭尾梢拉住,李誦自然不敵我的氣力,回拉不動,氣得愣住。我馬上意識到不對勁,趕緊鬆手,李誦打了個踉蹌,愈加來氣,喝道:「來人,把郭女郎拉一邊去,今日我非打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
我將李淳護得更加嚴實,咬牙昂首道:「殿下要打死他,不如先打死我!」
李誦背過身連聲咳嗽。侍立左右的除了鬚髮盡白的裴氏族長,還有裴次元及數名東宮僚屬,惟有王叔文不在場。本都噤若寒蟬,見我前來擾局,總算大著膽子上前勸解,或拉走李誦手上的馬鞭,或上前替他捶背舒氣,裴次元也笑著勸解道:「殿下息怒、息怒,小殿下玩鬧,沒曾想殿下這樣對真格!小懲大戒即可,若是打出個什麼好歹,可怎麼跟聖上交待。」
誰知這話不說則已,一說更令李誦火氣上涌,指著李淳道:「這混賬東西,可不正仗著聖上的恩寵胡作非為,再這樣下去,他敢去太極殿揭瓦當!」
我聽了很是不平,心道若非李淳還有來自皇帝的幾分恩寵,只怕早已折騰得只剩半條命?他的生母王良娣去世得早,太子那些妃嬪哪個是吃素省蠟油的?
這些話當然不能宣之於口,不過我能感覺到護在身下的李淳瑟瑟發抖,生怕他一時氣極犯上犟脾氣,讓李誦下不來台,只能緊緊將他抱住,低聲道:「別怕,有姑姑在。」
良久,他似乎漸漸平靜下來,冰涼白暫的手與我緊握。
只聽李誦道:「裴大人,這混帳壞了令侄與阿瑤的合婚卜祀,可有補救之措?」
裴次元臉上堆起笑顏,「這」,與裴氏族長對視一眼,「這也無妨,可擇日重來——」
「即可」二字剛剛吐出,李淳卻忽地一把推開我,挺直身軀跪正,喊道:「這樁婚事不成,我不要阿瑤姑姑嫁給這裴雲極!」
我連連推他,「我的事,與你無干,別多話!」
李淳不管不顧,繼續嚷道:「我就是不讓阿瑤出嫁!」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多半對視嘩笑,連裴氏族長也笑道:「我道如何?原來是小孩兒捨不得姑姑鬧脾氣——」
惟有李誦怒極反笑,「只為不稱你意,如此任性妄為?!」轉頭問裴雲極:「小裴將軍也在這裡,你怎麼看?」
裴雲極拱手,恭敬有禮地朗聲答道:「郡王年歲尚幼,與郭女郎姑侄情誼深厚,一時不舍也在情理中。」
李誦又掉頭問我:「阿瑤,你說呢?」
我不明白李淳突然間犯上了哪門子的臭毛病,輕聲對李淳道:「阿鯉,趕緊認錯!姑姑無論嫁給誰,也跟你最親!」
李淳卻將腦袋一擰,蒼白雋秀的臉上滿是倔強:「我沒錯!」
李誦氣得回頭又找鞭子,這下,旁觀眾人總算看出了端倪,幾乎一涌而上,或七嘴八舌地拉走李誦,或擁簇著我跟李淳往後院療傷。
李淳傷得不輕,吃得最重的一記,傷痕從右肩胛沿伸到左腰,皮開肉綻,煞是讓人心驚。李誦雖然氣力不濟,這幾鞭卻沒有手下容情。
他分明痛得汗水滲濕里衫外衣,見我神色焦急,卻咬牙一聲不哼,被抬上肩輿時,還不肯放鬆我的手,喃喃對我道:「姑姑,我沒事——」硬生生支撐著肩輿抵達他的居所,這才昏睡過去。
太醫症治的當口,我大聲呼叫吐突,半晌才有一名宮娥上前怯怯應道:吐突在廣陵王殿下之前先受苔刑,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了。
我便將服侍李淳的宮人全部召喚到跟前,一看心涼了半截,老的老小的小,老的半晌邁不動腿,小的一瞧就沒經過事,惟一能指望的吐突也被打趴下,我為難起來。總不成我留駐宮中看護?再怎樣粗枝大葉,我也知與李淳已至避嫌年紀,更何況未得特諭不能在宮中留駐過夜。
此時,一路跟隨過來的裴雲極說聲「借過」,叫我喚至一邊,說道:「你為殿下的傷勢擔心?其實大可不必,太醫院自有醫士看護換藥,殿下也不過傷及皮肉,料無大礙。要是信得過裴某,我有出入宮禁的令牌,今晚替你留意就是!」目光停駐在我的肩上,道:「倒是你肩上傷處,也得及時處理,不可疏漏了。」
他對我表達關切,我不能無禮,何況方才多虧他在李誦面前寬解,我點頭道:「將軍所說句句在理。然而阿鯉昏迷不醒,一切因我而起,要我拋開他自回家中,卻是萬萬不舍不能。不過你勿須擔心,我與你已有婚約,言行自會顧及裴氏顏面。」
裴雲極微微皺眉,「你仍舊沒明白我的意思,方才遇襲的事全忘九霄雲外了?宮中人心複雜,心思叵測,更當小心提防!」
我聽他語氣甚重,不由浮起幾分不快,冷冷回道:「宮中自有禁衛,想來我雖然不濟,酒醒後總有幾分自保之力!」
正說著,太醫已聽診完畢,所述言辭跟裴雲極差不離,我便指揮幾名宮人燒水拿葯,以備清洗傷口敷藥。忙亂過這通,再四下一看,裴雲極不知何時已離去。我拂了他的好意,他定然生氣了。
李淳只在換藥時迷糊地醒過一會兒。太醫說在葯中添加了利眠的藥物,好好睡上一覺,明早就可以如常進食活蹦亂跳。
我將李淳安置妥當,又簡單處理過自己肩上的傷處,順便前往後室看望吐突。
吐突挨足二十記笞刑,敷了止血散淤的膏藥,趴在榻上哼嘰的他既矮且胖,活像一堆肉團。我在他跟前坐下,說道:「怎麼,成日攛掇你家小殿下異想天開東擾西纏,這回得了教訓,長些記性吧!」
吐突連聲喊冤,「哪裡還用我來攛掇,你不知道那小爺,他自己的主意還嫌用不完,幾時輪得上我這圓頭笨腦!」呼痛幾聲,又道:「再說,今日太子本也沒那麼大的火氣,全怪董良媛使壞,把上回偷印信、捕鳥雀的事一股腦兒全捅出來。你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太子的臉面哪裡下得來,唉,我就先倒霉了!」
「喲,真關董良媛的事?」
吐突瞪眼道:「可不是!上回那兩件事,王師傅打了小殿下幾記手板,替他遮掩過去了!嗨,好女郎、女大俠,你得再教訓一通那殺千刀的女人!不如,咱們又去暴打她一頓?!」
我站起身,朝他腦門狠狠扣了一記,「你這壞小子,還嫌東宮不夠熱鬧,以為我還是三年前的郭瑤象?!」董良媛是該受些教訓,但我絕不能在近日有所動作落人口實,得有些耐心。三年了,我總得有些進益。
吐突房中血腥和膏藥味混雜,殊不好聞,說完這句,我趕緊步出內室透氣。
李淳所居的小院位處左春坊崇仁殿後,與其他太子妃嬪和子女毗鄰。環望四周,宮宇樓閣雲山疊復,遠處終南山煙壑晦深,傍晚的霞光由霧靄積聚深處緩緩平移潛進,蒙賜霞光從遠及近的渲染增色,由大明宮,至太極殿、東宮和遠處的雁塔,蒙上一層金錦藹色。
「小象!」有人歡笑著喚我。
小院側門處款款走來五六位衣飾華麗的宮嬪,被簇擁環繞在正中的是太子昭訓牛熙。
牛熙比我年長四歲,她家宅第也在宣德坊,與公主府毗鄰,我未去河中府前時常邀伴遊玩,算得老舊相識。經年未見,她出落得愈加高挑秀美,眉宇間添了幾分從前不曾有的風韻,莊重與妖嬈在她身上渾如一體。
她親熱地拉住我的手,連問我幾時回來的,恭賀我「大喜」,又嗔怪沒有來東宮找她玩耍。
我見她神采飛揚,便問她在東宮可安好。旁邊的宮嬪掩嘴笑道:「昭訓妹妹別的都好,就是忙得慌,我們都說,昭訓就是東宮裡的駱駝,便是累死了,也比我們這些瘸腳馬強!」
一席話說得眾妃嬪高高低低地笑起來。我想起前些日子與李淳書信往來,曾經提到,自兩年前原太子妃蕭氏獲罪賜死後,東宮內殿的雜務便由牛熙主持。在場宮嬪多半比她年長,卻都擺出恭逢艷羨的模樣,看來牛熙如魚得水,志得意滿,總算遂了她昔日一飛衝天的志向。
一邊說話一邊走進內室,眾妃嬪三三兩兩上前探視李淳,其實事不關已,也無謂放在心上。牛熙卻瞧得仔細,拿出絹巾替李淳揩了額角的汗,又喚來服侍的宮人訓斥叮囑一番才算了事。她訓導宮人的語氣模樣,堪稱恩威並施,顧盼間有凜然氣質,可比我強上百倍。
辦過身為東宮主管的正事,牛熙再次延請我去她的居室訴話,見我眼角餘光不離昏睡榻上的李淳,美眸微挑,笑拉我的手道:「看我糊塗,小象,你是不放心阿鯉?」
她聰明剔透,也許可以求助於她,我稍作遲疑,道:「自然想留下照料他。不過,宮中不許隨意留人。熙姐姐,你有沒有辦法?」
「這有何難?!」牛熙慨然應允,「我正好要去拜見韋賢妃,向她求一道諭令給你。你今晚便在阿鯉的西室住下,若有什麼動靜,也能聽見。我再派人往公主府報個訊,以免郭大人擔心。」她所說的韋賢妃是現下宮中位份最高的妃嬪,掌六宮事務。
她安排周到,我連連點頭,深感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