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李淳榻前守至中宵,盯著醫士再次換藥,宮人替他換下汗沁的中衣,他呼吸平緩,傷勢已趨穩定,才到西室草草睡下。
我又做夢了。夢見七歲的梳著雙鬟髻的自己,山地高崖間疾駛的馬車,不見天光的黑暗,李淳朝我無助而凄厲地伸出手:「姑姑——」
我轟地蘇醒。
似乎有叩門聲,「篤篤」。
我警醒,沉聲問:「什麼人?」
沒有回應,也許只是風過窗欞。
我躺下,剛闔上雙目,「篤篤」響聲又起,不過更加輕微。
我開門,朝外問道:「怎麼,殿下有事?」
迷濛夜色中,依稀看到面前出現的是一名身材纖細的宮女。她壓低聲音說:「殿下無恙,女郎,快跟我走。」
我詫然,「去哪裡?」
宮女湊近,廊下宮燈昏黃,夜半微風拂過,斑駁燈影在她臉上搖晃,我仔細瞧了又瞧,認出正是白日跟在董良媛身後為我指路的那名綠衣宮女,心中疑心更盛,伸手去扼她手腕,她不閃不避,吃疼卻未哼一聲,我試出她不懂武藝,放開她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綠衣宮女有些急切,「女郎,我沒有惡意,快跟我走,遲些就晚了!」
言畢,從地上執起一盞宮燈,像料到我會跟上,自行走在前面引路。
不久前裴雲極的警告仍在我腦中盤恆,不過我自恃武藝防身,好奇心終究還是佔了上風。
綠衣宮女提燈引路,身姿娉婷,步履匆匆,她對東宮極為熟悉,穿廊過棟間似乎有意避開宮中宿衛,我暗自記憶方位,不多時已抵達東宮西北與太極宮相接的宜秋院,她略有氣喘,稍作停留又示意我快步跟上,經過幾個迴廊,道:「現在正是宿衛交值的時辰,咱們從復道過。」
說話間,拉著我從林木間穿行,躲過宿衛,直接進入了復道。
皇宮幾經擴建,面積極大,為方便通行廣修復道,除御行復道嚴格把守外,其它復道均允許宮人日間行走。我們行走的復道看守不嚴,想來只是普通復道,不過迴廊曲折洞深,只憑曦微宮燈照路,我暗中警戒,心想就算突然從樑上跳下偷襲的宵小,也不會應對無措。沒想到一路暢行無阻,不多時已走出復道,她又帶著我七拐八彎,直至走進一處荒僻無人的小院。
她引我走進其中一間小屋,放下宮燈,撥亮明蠟,回頭見我仍然滿臉警惕,溫婉笑道:「女郎,你今晚就在此處將就歇息,明日——」她想了想,遞給我一塊腰牌,「房間櫃中有宮女的衣裳可以更換,明日一早,你換衣後拿著這塊腰牌直接出宮,見機行事,萬萬不可耽擱。今後若是有人問起你何時出的宮,你需得回答,今晚子時已經出宮。」
我沒有接過腰牌,冷眸視她,近看才發覺她年紀與我相仿,雙瞳剪水,臉頰疏落點著幾粒雀斑,雖不算甚美,渾身卻散發溫良雅緻的氣息,不由軟下聲音,「你究竟是何方神聖?我為何要聽命於你?」
她躊躇片刻,說道:「女郎儘管放心,這裡是掖庭北面,尋常不會有人找來。至於究竟為什麼,明日出宮後就知端倪,我也是受人所託,冒險一試。」
「受人所託?受誰人所託?」我驚疑未定,不知怎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裴雲極。
她又是一笑,將腰牌置於桌上,再將我端詳一番,嘆道:「女郎好英朗風範,讓人欽服心儀。來,坐下,我替你梳頭。」
我看她一眼,坐下讓她梳頭。
她將我頭髮散開,動作輕柔,梳篦流走髮絲間令人享受,像納蘇。聽她突然說道:「女郎不怕我此時換一根長針,正可刺入你百會。」
我說:「即來之,則安之,你若有玩弄人於股掌中的本事,早就已經出手,不用等到這時。」
她笑道:「女郎有運籌帷幄的潛質,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我自問哪有她所說的「潛質」,不過對她稍稍放下戒心,故作鎮定罷了,問她道:「這位姐姐,你既不肯告訴我受誰人所託,能否告知你的名字,他日必有重酬。」。
木梳在發梢間稍作停頓,她輕聲說道:「我名綠染,姓名並不重要。說什麼酬謝,宮中每日都在改天換地,我也不例外——」
我不懂她話中意思,此時她已挽好髮髻,我接過她遞來的銅鏡一照,才知她替我挽成與她相同的宮式螺髻。她似乎對自己的手藝頗為滿意,朝我福了福,再次強調「女郎機警,萬望見機行事」,隨即轉身離去。
被無數疑惑裹纏,我仰卧榻上根本無法入眠。估算起來,我三更時被綠染叫起,其後漏夜奔襲一個多時辰,此時分明距五更二點報曉鼓響已近,偏偏覺得每時每刻都像煎熬,胡思亂想一通,不覺打了個盹,直至第二聲報曉鼓「嗵嗵」響起,才猛然驚醒。
第一聲報曉鼓響,開宮門;第二聲,開皇城門;第三聲,開里坊門。
我依綠染所言,對鏡稍作整理,換上宮裝。
掖庭是內侍省所在,不過內待省衙署在掖庭南部,以北除教習宮女的習藝館及無寵妃嬪的永離殿外,還有普通宮人和官奴婢的居所。走出院門,見到許多與我相同裝束的宮女匆匆往來,或拎桶,或提埽,各有所忙,沒人對我的出現有所懷疑,更沒有誰上前盤問。
我垂頭徑直朝南走,不過半個時辰,看到通明門的正門。前面有三五個推板車說話頤指氣使的,看樣子像負責採買的宦人,我便緊跟上去。他們與守門驍衛說笑一通,展示腰牌通關,我有樣學樣祭出腰牌,順利通過通明門。
我曾經聽李淳講過,掖庭無法直通皇城,需要過通明門後繞行永安門,卻不知道究竟怎樣走,只得緊跟那幾名採買宦人,不多時果然望見「永安門」三個大字。
城門前已然排了長列隊伍,依次盤查過關。我們等待多時,隊列沒有往前挪動的跡象,前面一名宦人便咕嚕叫罵起來:「作的甚鳥事,驍衛打算挑個媳婦過年?!耽擱爺的事怎麼算!」
旁邊宦人笑道:「你要急前去問問?講不定那驍衛正好看中你這俊俏模樣!」
那宦人想來真著急,雙足一頓,真上前問去了。
不過一會兒,宦人回來,連連嘆息搖頭,其他宦人就問究竟怎麼回事。那宦人諱莫如深般左右瞧瞧,低聲道:「昨晚,東宮那頭,出事了!」
我長年習武,素來比常人耳朵靈便,悚然先驚後怕:別是李淳!
好在那宦人後面的話讓我懸起的心暫且放下,「聽說,是太子的妃嬪,掉進龍首池裡,喲,死相可難看了!瞧,這邊,那頭,都在盤查混進宮裡的可疑人等。前面有個公公的親戚,被扣押起來,耽擱了咱們的功夫!」
我聽得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道昨晚綠染帶我離開東宮,跟那位太子妃嬪的死,到底有什麼關聯。然而無論如何,趕緊溜回家似乎才是上上之策。
思忖中,隊列開始往前流動,很快,前面的宦人盤查通過。那身高八尺、英俊過人的驍衛指著我道:「你,過來!」
我恭恭敬敬遞上腰牌。
驍衛來回仔細查看我的腰牌,又有一名驍衛上前搜身。幸虧我已將昨天穿的衣裳和隨身小刀埋在掖庭某株大樹下,驍衛盤查一通沒有發現,擺手讓我通關。
通關過程出奇順暢,我如蒙大赦,幾似飛奔般通過皇城,來到朱雀大街。跑回宣德坊時,多了個心眼,沒有從正門入公主府,轉到側門見守門府衛拉住沿街賣花的小娘子絮叨,拍拍他的肩,說聲「勞駕」,一溜煙晃入府中。
直奔書房。
推開門,郭曖果真在內,神色焦灼地來回踱步,見我進門,倉猝間還沒認出來,我喚聲「阿爹」,徑直坐到軟席上,道:「宮中究竟發生什麼事!」
郭曖將我上下打量,語氣嚴厲,連串發問:「誰教你打扮成宮女?你是混出宮的?!」
我說:「阿爹,先別急問我,快說說,東宮究竟誰死了,阿鯉怎麼樣?」
郭曖沒好氣地說:「阿鯉?阿鯉能怎麼樣,聽說東宮死人,驚出一身大汗,病好了七八成,到底是年輕身子骨不弱。」頓了一下,又道:「死的是董良媛。」
「董良媛?」我還在思量著怎麼教訓她,她竟然死了?!
「今日五更時分,禁衛發現她的屍首浮在龍首池上,宮中正在嚴格盤查可疑人等。你,你不是留在東宮,怎麼一早回來了!」
我知道他為我擔心,回想昨日所經歷的事件,內含諸多詭異蹊蹺,正待說與他聽,郭平忽地推門進來,稟報道:「六爺,內侍省來人,說是請大女郎問話!」回頭看見我一身宮裝,詫異地瞪大了眼晴。
我定定神,對郭平道:「平叔,你請他們坐下敘茶,我換過衣裳就過去。」
郭曖點頭,道:「阿平,我與你一同先去會會他們。」
我拉住郭暖,看著他的眼睛,道:「阿爹,我今日子時回的家。」
郭曖微怔,隨即會意點頭。
換過衣裳,來到明曦堂。來的是內給事梁守澄,生就一副慈眉善目歡喜佛的模樣。當今皇帝極為信任宦官,這位梁公公說話舉止倒還客氣,見我入內,笑道:「我還道女郎不在府里呢,什麼時候回的?」
我將方才與郭曖串過的「供詞」又講一遍。我一邊說,旁側就有專職宦官的執筆記錄。
梁守澄點頭,對坐於身側的郭曖道:「這就對了。想來駙馬都尉耳目靈通,知道今早東宮的慘事。聖上龍駕未歸,賢妃娘娘說不得驚擾聖駕,囑咱們內侍省和金吾衛協查此案。據董良媛的掌印女史說,昨晚良媛收到女郎口訊,在龍首池一會,這一去就沒能回來——」
我大為詫異,「我何曾邀過她!那宮女在哪裡,豈能信口雌黃,我與她對質!」
郭曖也道:「阿翁明鑒,小女常年呆在河中府,前兩日才回長安,與宮中女眷並不相熟,其間恐有勿會。」
梁守澄擠擠了面部肌肉,笑道:「駙馬都尉莫急,我與駙馬多年的交情,哪能不為侄女著想。那些宮女賤婢所說的話,當然不能全信,因此,我也就是先來問問侄女。此時見她在府中,這顆懸著的心啊,已經放下了大半。不知侄女昨晚什麼時候回的府,可有人證?」
他笑意滿盈中步步緊逼套話,不可不斟酌小心應對。我回思片刻,答道:「昨晚子時。我看著醫士替廣陵王換過葯,又囑宮女替他更衣後,這才離開東宮。太醫院的醫士和宮女均可作證。」
「子時?」梁守澄眼珠渾濁看不見一絲光彩,他道:「據女史說,良媛也差不離這時接到你托宮女帶去的口訊。」
我冷笑,「我豈能分身兩地,不知公公可找到那位報訊宮女?再說,我殺她做什麼!」
「這話可不對,侄女,你跟良媛間還是有些淵源的,」梁守澄訕笑一聲,「前兩年,侄女闖東宮暴打良媛,宮中人盡皆知,這事還險些鬧到聖上面前。良媛的女史指稱,你惱怒良媛向太子進讒,以致廣陵王被鞭打,在右春坊外還跟她有過爭執?!這回為小殿下出氣,一時情急失手,未必沒有可能。」
沒想到我此番入宮竟身陷命案。回思事情來龍去脈,深覺荒唐,又寒意頓生,究竟什麼人布局陷害我?這樣的冤枉和委屈實堪讓人難以忍受,我不禁負氣大聲道:「真是無稽之談,我不過跟她問路,何來爭執?就算有過爭執,未必就得殺死她!豈能以道聽途說為證,輕易定人兇嫌!」
見我言辭漸趨激烈,郭曖咳嗽一聲,道:「阿瑤,阿翁問你的話,不可無禮!」又對梁守澄道:「說起三年前的事,不過是小女少年心性,逞一時意氣而已。阿翁說說看,誰沒有過不省事的時光,誰在少年時沒犯過渾。若是小女如今還犯這樣的渾,不用阿翁多說,我郭曖綁了她上宣政殿!」
梁守澄見郭曖面帶慍色,已是動怒的前兆,忙擺手打哈哈道:「無妨無妨,侄女直心直性,正是咱們老郭家軍武世家的好稟性!咱家不過職責所在,不到之處務請駙馬見諒,現下,咱們正闔宮上下搜羅那報訊宮女。對了,我得多問一命侄女,你確定離宮時辰在子時?」
「離宮時辰?」我暗中琢磨,這或許是我能否脫罪的關鍵。
「怎麼,侄女記不得了?」梁守澄見我沒有回答,連問我兩聲。
綠染溫和的眼神在我腦中一掠而過。我靈犀突現,篤定地答道:「不錯,我正是在子時左右即刻離宮,公公若不信,可尋訪昨晚值宿的驍衛,他們替我夜半開門,當有印象。只是坊門處可是查不到,這翻牆入坊的本領,我還是有的。」
「這樣——」梁守澄眯了眯眼,睜開時喜形於色,「這就好辦了,這就是最好的人證和物證,只要查到侄女出宮時間,便可知你無法分身去龍首池與董良媛相會,這層冤屈何愁不清!咱家這就去查驍衛的值宿記錄!」
———-小象同學身陷命案,這不過是,一切恩怨糾葛的開端,前方有雷請注意…… ——–
應付走梁守澄,我簡直全身脫力,回到書室倚坐軟席不想動彈。郭平奉上櫻桃酪,拉上門,留下我跟郭曖相對。
面對郭曖暴雨即臨的臉色,我乖乖地將從早上酒館遇襲說起,一字不漏將昨日所經歷的事情告知他。
聽完我的敘述,他竟然沒有如我想像中勃然大怒,或將我痛揍一頓,而是慢慢將櫻桃酪喝光,緩聲道:「這場局源於一時之意,直指你和郭家。郭家的平靜日子,只怕要到頭了。」
我趕緊認錯,「全是我的錯,我就不該回長安來,更不該碰上那逃犯。」
郭曖失笑,「裝得可真乖。人家磨刀霍霍,總得先找頭皮滑肉嫩的小豬下手。防不勝防。這一次,是有人設局,有人不願郭家入瓮出手破局。都是絕頂高手。」
我急於知道答案,「這磨刀的和砸了鐵匠鋪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郭曖以手支頭凝思許多,搖頭道:「我尚不能看清這些迷霧。」然而又問我為何敢咬定子時出宮。
我呵呵一笑,「賭唄。我賭那敢砸鐵匠鋪的,既能帶我出宮,又有萬全之策。反正,我也沒有別的法子脫罪!阿爹,你說,幫我們的會不會是裴家?」
郭曖看我一眼,道:「驍衛全部選自世家子弟,就看等會兒內侍省查驗的結果。若能令多位值宿的驍衛一致認定你在子時出宮,這份通天的本領,絕非裴家可及!你和咱們郭家是否能繼續置身事外,也在此一舉。」
我問:「要是咱們郭家不能置身事外,怎麼辦?」
郭曖不動聲色,拿筆敲擊盛裝櫻桃酪的瓷杯,「鏗鏗」脆響,他道:「郭家五十年經營,鋒藏劍蘊,鳴鏑有音。」
傍晚時候,郭平打探來消息,內侍省和金吾衛查到我在子時出宮的值宿記錄,並傍有數名驍衛人證,我的命案嫌疑,暫時解除。
這場突如其來的命案似乎未能影響我與裴雲極婚事「六禮」的繼續。沒有李淳搗亂的「納吉」結果自然大吉大利,婚儀定在八月初十,距離我從河中來長安,堪堪一個月。時間如此倉促,給外人的感覺,一方急嫁一方想娶,兩方都迫不及待的模樣。
得知這一訊息,李淳曾來府找我,許多年以後,我依然清晰記得當日的情景。
那天,他孤身駕一台四輪鎏金的馬車來府,邀我往曲江池游宴。我正閑得發慌,不管納蘇在身後叫喚阻止,欣然前往。
我們共駕馬車,說說笑笑,一路經行東市、雁塔和昇平長公主在南城的別苑,眼見曲江池在望,李淳忽地掄過馬韁,策馬拐彎,往南面明德門方向駛去。
我長笑,喊道:「喂,去哪裡,別走錯路!」
李淳目光緊鎖前方,掏出魚符向城門金吾衛示意,馬兒奮展四蹄,躍出明德門,呼嘯的風經行我們的耳畔,他轉過頭,玉石般雋秀的臉上滿溢興奮,「姑姑,咱們一起走吧!你不嫁,我不娶,咱們一起逃出長安,往西去,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
我被唬得不輕,當即去抓馬韁,誰知他穩如磐石,緊拽著不鬆手。
我氣得直罵:「你這小傢伙,想害死我,害死我老郭家!」變掌為爪,在他手腕上稍加力道一捏,他便哇哇叫著鬆了手。
我奪韁勒馬,將他拉下馬車,站在路側指著他的鼻子,不知該打還是該罵。
長安秋後乾燥少雨,此時郊外卻零落如棋地灑落淅淅雨滴。
他站在一株參天榆樹下,承接了半肩剔瑩雨粒,連眸中似乎也罩上迷濛霧氣,蹲在我面前,像撒嬌又像賭氣般說道:「阿瑤姑姑,你真要嫁給別人,不要阿鯉了?」
對於他,我總是易感和心軟的,我撫著他的頭,說:「別說胡話。什麼叫不要你了,無論何時,我總是你的姑姑。」
「不,不一樣!」他把頭深埋進我的胳膊下,「你不能跟別人親近,你只能跟我最親!」
我費力把他的腦袋拎出來,點著他的鼻頭說:「不害臊!誰跟你最親近?講不好明年選妃,多的既美貌又聽話的女子圍著你轉悠,早把我忘到九霄雲外!」
李淳不屑地別過頭去,嗤笑道:「那些女子慣會算計,我不要她們!」
我駭笑道:「說來說去,原來只有我是痴傻的。」
李淳見我不理會他,焦躁地左右轉圈兒,拉著我的手走到馬車前,轟地拉開車簾,道:「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瞧,為離開長安,我做足了準備!」我探頭一瞧,車廂內堆滿大大小小的包裹箱籠,堆得像一座小山,難怪駕車時感覺車重不對勁。隨手打開三兩隻包裹,大到冬天的貂裘、狐皮氈帽,小到中衣里襯,一應俱全。再掀開一隻皮質箱籠的蓋子,填滿金銀玉器,其中不乏珍寶,這小傢伙簡直掏空了東宮。
我蓋上箱籠,說:「我餓了,拿點吃的出來。」
李淳一愣,「沒吃的——不過,我們有銀錢,到前面鎮上買!」
我點頭道:「也罷。不過,往後路途迢迢,你打算如何洗浴,如何入廁,如何睡覺?」
李淳側目不解道:「這有何難,還有拿錢解決不了的事?」
「往西去朔漠千里,連水也難覓,還想住店?不過,一年半載不洗浴想來也沒甚了不得,自然更沒有宦人侍候你洗浴,荒天野地將就睡一覺,我替你守夜以防野狼豹子來襲,更不是什麼大事。」
他臉頰抽搐,「那咱們就往南走,聽說江南一帶風光不錯,美女如雲。」
我譏誚道:「對啊,這一路更是驛崗林立、暗哨叢生,咱們還沒到江南,那邊的府尹節帥已準備好酒好肉,在城門迎候咱們了!送回長安,你大不過再挨一頓板子,我的罪過可大了,拐帶皇孫,未來天子、九五之尊,死罪!」
他著惱地「咣咣」踢噔馬車,道:「什麼九五之尊,畫的棗兒最甜,我不稀罕。」
我嘖嘖道:「你不稀罕?要讓別人奪了皇位,只怕你餘生拘在十六宅,別想逃出生天!」
聽我提到「十六宅」,李淳靜默下來。自玄宗以來,親王均不再就藩,受封后聚居於佔據永福、興寧兩坊的十六宅,非奉詔不得出京,形同幽禁。對於心存宿志抑或喜愛天地自然的親王來講,日子殊不好過,足可以鬱郁終年。
過一會兒,他悻悻地說:「你就會拿些大道理堵我。老實說,是不是因為董良媛的事,駙馬都尉著急把你嫁出去?你成了裴家的人,再惹事就不幹郭家的事了?!」見我只笑未答,又咬牙道:「這陷害你的人,分明針對郭家,不知駙馬都尉犯的什麼糊塗!那董良媛既壞又蠢,成日探頭探腦,在宮中不得得罪了多少人還不自知,死了活該,卻拖累了你我!還好那晚你沒犯糊塗呆在宮中,不然我可得到內侍省的監牢替你送飯了。」
我見他絮叨個沒完,雨卻漸地綿密,拉著他道:「回去。」
他不情不願站起,喃喃道:「姑姑,你說,這背後陷害你的究竟是誰?」
我替他拍去鬢上的雨水,道:「我既痴又傻,猜不到。」
他支額作冥思狀,抬頭似笑非笑地說:「我猜,是舒王。」
我一驚,那風度翩翩的舒王?
「舒王?為什麼說是他!」
李淳眨巴著眼睛,「我聽說,舒王近些年在軍中著力培植黨羽,然而軍中要職多屬郭家舊部,並不買他的帳。這招借刀殺人,正好可以打擊郭家氣焰威望,讓聖上進一步冷落郭家。」
我詫道:「聽說,你聽誰說的?」
「王師傅啊。」李淳道:「做我的老師,自然要給我講一些經國治世之策,還有時勢人情逸事。」
我說:「王叔文?真是好老師,教的好學生。只不知你挨鞭子那日,他去了哪裡,怎麼不來救你?」
李淳撅嘴,「那天他被委派淮西公幹,不然我怎會落得那樣慘!」
我嗤笑道:「你成日胡思亂想,原來拜他所賜。說什麼打擊郭家氣焰,如今的郭家韜光養晦,哪有什麼氣焰。再說,那些軍中舊屬,先是朝廷官員,再可稱郭家舊部,只要舒王以皇命號令,哪能不從。你這種說法,我郭家倒似軍權獨攬的權臣!可笑不可笑?」
李淳指著我連連搖頭,「阿瑤、阿瑤,我原說我少經世事,你竟然比我還要天真!」
我不理會他,撿起馬鞭,拖他上馬車。
我們回走不過百步,與率領一隊金吾衛趕來的裴雲極迎面相遇。他身後的馬車裡走下一貫皮笑肉不笑的宦官梁守澄。
此時雨越下越大,成串扑打到我臉上,看不清對面裴雲極的面容,他端坐馬上,聲音鏗鏘頓挫,「董良媛命案又有新證,還請郭女郎往內侍省候審。」
李淳連忙擋在我身前:「不許抓我姑姑!」
我輕輕推開他,笑道:「阿鯉,你若再阻擋,他們真要當我畏罪潛逃了。」
我已預料到此命案不會輕易了解,果然再起波折。
梁守澄笑道:「郭女郎勿怕,咱們依然只是例行過審罷了。你是裴將軍的未婚妻子,裴將軍竟然親自出馬,大公無私,不枉聖上恩寵啊。」
裴雲極淡然一曬,「我親自來一趟南郊,只因我信她清白無辜,不忍我的未婚妻子受到折辱。」
梁守澄頓時被噎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