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時許,神策軍最先抵達慶州外郊,其後河中、劍南、淮西、河東諸道軍馬先後趕到。
郭曜所領河中軍足有三萬之眾,隊列宛若碩大黑雲,越近越濃,越聚越緊,行步聲如鋼挫鐵頓,蕭穆軍氣中儼然帶著凜然肅殺之意。引得神策軍將士翹首觀望,相顧失色。直到距離極近原地停駐,才看清原來全軍身穿黑袍玄甲,人既停,馬也靜,軍中至少有戰馬千匹,此時竟不能聽見絲縷馬嘶。
嚴朔在我身側對那些連連咋舌的部下大聲訓話:「瞧瞧,這就是河中軍,咱原先的朔方軍舊部!格老子的這才是打仗的隊伍,哪像你們這堆龜兒子!」
我被傳至帥帳參見郭曜。
郭曜大刀金馬坐在副座,正與李詡交涉軍中事務,座下還有淮西主將李祐、劍南主將劉辟諸人。
郭曜比郭曖年長十餘歲,現已年過六旬,然而除卻兩鬢染霜,再也無法找出絲毫老邁痕迹,尤其眉宇威凌四射,讓人不敢直視。
見我入內,他沉下臉問道:「你如今在哪方營帳效命。」十年來面對郭曜肅言正色和各種嚴厲斥責,可謂積威所在,我惴惴不敢抬頭。
李詡大概看出我的怯懼,在旁替我答道:「我讓阿瑤在甲仗庫效力。」
郭曜捋須,「忒過輕鬆。元帥不可因她是女子而放任。」
我聞言一喜,正要大膽請求離開甲仗庫,卻見李詡朗然一笑,道:「甲仗庫關係軍需後備,責任同等重大。」
他既然如此說,郭曜不便相忤,又問我道:「最近可有勤習武藝?」
回長安如同休沐,我哪能日日早起晚睡練武,好在我料到他會有此一問,早打好腹稿,面不改色地撒謊道:「回副帥,末將日日勤加苦練,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不能保證能騙過郭曜,然而他後面的一席話立即將我打進寒潭,「如此甚好,如今大戰將至,更需勤加練習。從今日起,晚飯前跟郭鋼、郭鑄釗輪流過招,不贏不準吃飯!」又將我掃視一眼,道:「穿的什麼皂袍,不倫不類,來演參軍戲的?回頭找郭鑄拿你的軍袍!」
部署完畢,他揮揮手將我攆出帥帳,轉頭繼續與李詡交談。
我的兩位堂兄郭鋼、郭鑄在營帳外捂嘴笑著等我。郭鋼是郭曜的長子,郭鑄則是已去世的三伯郭旰獨子,都是相貌英武、身材健碩,雖都已早早娶妻生子,仍然是受河中大小娘子青睞的對象。我們年紀相仿,混得熟諳,也不避諱,郭鑄把軍袍塞給我,附耳道:「大伯老早就思忖著收拾你,瞧,從今天起,你得好好地巴結咱們倆兄弟。」
我沖他倆做個鬼臉,一溜煙跑去河中軍營帳會見軍中老友,自然親熱歡樂無比。回營後換上自己那身玄衣黑甲粗布輾制的戰袍,合體熨帖不已,郭曜思慮周全到如此地步,讓郭鑄捎帶上我的戰袍。
當日繼續行軍,前方是麟州。距離鹽州越近,收到的軍情也越緊急。聽聞爾朱人兇悍異常,鹽州城牆又年久失修,守城將士支撐得極為辛苦。一路行軍,不時看到拖婦帶孺逃命的百姓。一問之下,鹽州早已十室九空,倒是麟州刺史不肯開城門放本地百姓出城,許多百姓也相信朝廷必來應援,不舍離開家園。
晚間,我被兩位堂兄揍得臂青腿烏,平常對練打鬥,他們總會讓我一招半式,稀疏平常混得過去即可,這回卻各不留情,看得李淳直捂臉,我在圍觀兵士面前失盡顏面。
過招完畢,郭鋼跟我說:「今天是帥命下達的頭一遭,沒法子,你且忍忍。」不忍又能如何,我苦著臉應承。
既然輸了,開飯時自然沒人敢招呼我。我空著肚子挨到大伙兒全部吃畢收碗,悄悄去找小梁,小梁驚恐萬分地緊捂飯砵,「女郎,饒我了罷,這要讓節帥知曉,我還活不活?!」
沒有義氣!我憤憤地掉頭就走,迎面正撞上李淳,燃點起新的希望,拉著他問:「有沒有幫我藏點吃的?」
李淳苦著臉說:「晚膳難吃,也不做些餑餑胡餅,叫我怎麼藏?」
我便不理會他,直接往營帳走,李淳晚間與我同宿一頂營帳,跟在身後道:「要不,趁半夜月黑風高,去偷?」
此建議未嘗不可行,反正他輕車熟路,而且知曉小梁將好吃的藏在哪裡。
當晚歸帳歇宿後,李淳領著我摸往小梁的營帳。原來他這兩日早已摸准值宿兵衛的巡視路線和時辰點刻,雖然沒有我的身手,也能堪堪避過宿衛。
不多時已靠近小梁的營帳,我不禁低聲對李淳道:「沒想到你倒有當賊的天賦——」話音未落,他卻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噤聲朝他的方向看去。
其時我們避在小梁營帳對面的一頂營帳後,就著稀疏的月光,正可看見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在小梁營帳旁探頭探腦,李淳對我附耳笑道:「呵,還有同道。」
只見那道人影在小梁營帳外停駐片刻,忽地轉身竄入旁邊另一頂營帳。我覺得不對,趕緊拉住李淳,「呆在這裡,不許亂跑」,貓腰疾速奔向那頂營帳。
躡足潛入營帳,沒料到剛入內,腳下便被一絆,彎腰看見絆住我的是一名守帳衛士的身子,前胸涌血,沒有呼吸,大概在睡夢中已被殺死。
我屏住呼吸潛行,眼前忽地一亮,趕緊躲在幾面盾牌後,原來是那人點亮火折,火光即亮即熄,瞬息間此人足以看清營帳內的物品擺放——成堆整齊地碼放上千弓弦逾萬箭矢。這些弓箭本來放在車上,昨晚好幾台車突然壞損散架,西去地廣人稀,嚴朔徵用民車至今未歸,只得暫存營帳。
借著火光,我覷見此人身量不高,黑布蒙頭蒙面。
此人來意必定不善,我全身緊繃,屏息凝耳,想聽清此人的動靜。
不一會兒,但聽細如微塵「嘣」的脆響,緊接著,再一聲脆響。我初有迷茫,隨即省悟——此人在割鐵弓的弦索!
我不再猶豫,立即往此人所在潛行而去,力圖偷襲擒拿。
慢慢靠近此人,暗夜中迷糊見「他」執短刀割弦索,那刀必定削鐵如泥,一刀斬下,足有十來根弦索應聲而斷。
毀弓斷索,十分險毒!我揮拳朝「他」後背重重狠去,此人並非庸手,聽到掌風彎腰閃避,短刀霍霍,光芒掠過「他」的眼眸,卻是處變不驚,目光沉靜。
我沒帶兵器,只能隨手抽一支鐵箭,對打十幾招,未分勝負,高聲喊道:「來人,有人劫營!」
此人虛晃一招,轉身即逃。
我飛身去抓「他」頭罩,撕掉半邊布襟,「他」低聲冷哼,掩住臉回頭朝我灑了一把粉末,嗆得我兜頭滿臉。聞那氣味,竟是石灰,沒有毀容之虞,我放心了。
緊追出營帳,叫聲已經驚動宿衛,有懵懂的宿衛拿刀砍向我,虧得李淳在旁叫喚「那是郭校尉,賊往那頭跑了」。
劫營人腳下飛馳,在密布如林的營帳中閃突如同狡兔,此際營區騷動起來,燈火閃爍不定,一些士兵吵嚷著出營觀望,反而阻攔視線。我與數名宿衛由河東營追到劍南帳,再跟到淮西營,便失去「他」的行跡。
夜半有人潛入甲仗庫毀弓斷索,這是何等大事。李詡得知後立即傳令各處營帳排查可疑人等,並召我詢問有無看清那人面孔。
我被傳到時,李詡與郭曜、裴雲極正在巡營。得知那人蒙面,李詡便令裴雲極親自點驗兵丁的包裹行裝。出了這樣的事情,首先會懷疑劫營人就隱匿在兵丁中間,畢竟五萬兵丁來歷紛雜,容易混入姦細。
郭曜皺眉看我,很不滿意,「平日學藝不精,意讓他逃了!」
李詡為我說話,「今日幸有阿瑤及時發現姦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郭曜斥道:「這半夜不歇息,東遊西晃做什麼?」
「我,我餓了,睡不著——」擔心郭曜繼續斥責,我連忙說道:「那姦細是女子。」
李詡驚詫地「哦」了聲,道:「你怎麼知道是女子?」
「她跟我對過拳,手掌肌膚極為細膩,還有——」我拿出那頭罩布條,獻寶地呈給郭曜,「瞧,這上面還有細長髮絲,也像是女人的頭髮。」
郭曜說:「拿給我作甚,我哪裡識得頭髮是男是女?」
李詡便微微一笑,接過布條,身後親衛提燈照亮,他仔細查看片刻,說:「倒跟阿瑤的頭髮很像,確是女人的頭髮。」對郭曜說:「如此說來,我們現在不宜往淮西營查驗。」
郭曜頜首,「雖說姦細是在淮西營失蹤,但也不可說藏身此營,大戰在即,淮西騎兵可堪大用,不能讓統領和將士們生隙。咱們多加提防,不再出事就好。」
李詡點頭認可,一行人便折身往回走。
我見這對主副元帥諸事有商有量,砰砣不相離,和氣宴然的景象,一時倒不知該何時向郭曜稟報郭曖那番話了。
回到營帳,竟有意外之喜。李淳指著帳簾旁的布包,咂舌道:「喏——」
我今日運氣奇佳,想來必要好事,忙打開布包,嗬,居然是滿滿一包足有七八個畢羅糰子!不由分說,我拈起一個便咬,入口松酥,棗仁為餡,滿口醇香,問道:「誰送來的?」
李淳正在「啪拍」拍打他的軍用被褥,彷彿這樣會潔凈一些,「我怎麼知道,我回到營帳時就放在那兒。」
我一怔,「不會有毒吧?」
他嗤之以鼻,「放心吧,我先替你嘗過毒了,瞧,現在還活著。」
思來想去,惟有前鋒探哨的兵馬使裴雲極將軍有條件派人買到畢羅。然而他那樣守規矩的人,做出這樣的事,總是讓人不太相信。
軍隊繼續向麟州行進。我朝嚴朔告個小空,往前鋒營去找裴雲極。嚴朔對昨晚我誤打誤撞壞了姦細陰謀的「壯舉」大為感激,二話不說便准了。
像一枚掠動的金色星子,我穿越大軍的浩瀚星河,飛騎朝向隊伍最前列那昂然挺拔的黑騎。
終於能與他並肩騎行,我抹去臉上的沙塵,朗聲道:「畢羅味道不錯。」
裴雲極臉上現出一絲靦腆,「不許跟別人說。」
我作狀要朝左右嚷叫,「我得詔告前鋒營全體弟兄——」
他揚手一鞭抽向我的馬,「回去!」
我見機迅速,捉住馬鞭,也拉近我與他的距離,擺出笑顏軟語求道:「俗語道,救急不救窮,你還得幫我。」
他立即回絕:「你跟你兩位堂兄的武藝差距不止一星半點,除非他們有意相讓,你沒有取巧的餘地。他們的招式剛猛凜冽,你以剛對剛,毫無勝算,只能——」
「千萬莫提甚麼何為百鍊鋼,化為繞指柔的老話,你瞧我的模樣,能繞指柔么?」我提示他:「你可以在旁邊使一點小手段——」
他抿唇,頜下線條更顯硬朗,「雲極豈是那種使陰招的人。我只提醒你,虎嘯谷風起,龍躍景雲浮,招式起時,總有痕迹——」
我聽不進他的話,只氣惱道:「你要不當那種人,我就做餓死鬼,你選罷!」
他兀自瞪我,我也唇間含笑回瞪他。良久,他嘴唇微微上翹,低聲道:「如此,我做一回使陰招的小人。」
我大喜,簡直想躍過去抱一抱他,說:「一言既出——!」
他終於將笑意浮到臉上,「駟馬難追。」
「報——」背插紅羽的前哨斥侯迎面長嘯,飛馳而來,距離我與裴雲極還有十來丈,馬失前蹄,滾落下馬,爬起連奔數十步,跪伏裴雲極面前,聲嘶力竭地喊道:「報將軍,鹽州失守,敵寇直逼麟州!麟州刺史打開南城門,放百姓出城逃命,就在前方不足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