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麟州南城到大唐軍營,相隔一道麻堰溝,宛如人道與阿修羅道之別。
踏回軍營,熟悉的操練、對打聲入耳,玄衣黑甲的河中軍同袍躍進眼帘,溫煦的感覺重新回到身體里。
我帶紀皎面謁李詡和郭曜。為保機密謹防身份外泄,入營後紀皎一直蒙面。當她揭下面罩,毫無意外,我在他們眼中看到驚艷之色。不同的是,這種驚艷只在郭曜眼中一掠而過,李詡卻多流連了幾分。
紀皎看向長身頎立的李詡的眸光中,也有掩飾不住的依依之情。
我忖量,以形貌論,李詡與紀皎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若以才智而論,恐怕紀皎也不惶多讓。
我向兩位元帥說明紀皎的身份,並將此行麟州的經歷和南城偵探情況一五一十稟報。
聽畢,李詡朝紀皎淺笑道:「紀女郎深明大義,實堪欽佩,稍後見過紀彥,還有何打算?你有功於朝廷,有何需求,儘管提來——」
紀皎修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放低聲音,道:「阿皎想等大軍克複麟、鹽州後,隻身西去,還望殿下能夠予以通關。」
她的話中有深意,按照大唐律法,紀彥棄城而逃犯下重罪,家中女眷需沒入掖庭為奴,因此懇求李詡放她出關。
李詡仍然保持著溫和笑意,轉頭對郭曜道:「郭帥怎麼看?」
郭曜捋須,顧左右而言他,「元帥為何總拿這等小事問我,不如召集各營主將,商討部署內外夾擊,早日拿下麟城為宜。」
我不禁抿唇忍笑。
「郭帥,你呀!」李詡面帶無奈朝郭曜搖搖頭,嘴唇一動,正待再說什麼,營帳門帘一晃,卻是李淳匆匆闖進來。
李淳一眼看見我,飛奔兩步,將我合身摟住,無限欣喜,「姑姑,我聽說你回來了,果真回了!」又趕緊放開我,將我周身打量查看,「有沒有受傷——」
我被他的過份親熱弄得頗為窘迫,指向紀皎道:「別盡顧著我,既不參見兩位元帥,這位紀女郎,雖是紀彥的女兒,卻對我此行有大臂助,也該見禮。」
紀皎盈然一笑,朝李淳拱手為禮,道:「這位想是廣陵王殿下,我在途中聽阿瑤妹妹提過。」
李淳對紀皎毫無興趣,敷衍地回禮,轉頭跟李詡和郭曜道:「我的好元帥叔叔,還有郭帥,這裡的事畢了吧,我得拉走姑姑,瞧她去了兩日,兩眼都瘦凹下去——」
李詡頗為無奈,指著李淳對郭曜道:「郭帥,你瞧這小子,什麼時候能長大?」
郭曜嘴角一揚,「且讓他們胡鬧去吧,咱們正好得個清凈,這兩日還沒被他擾夠?」聽了這話,我不由看向李淳,難道這兩天這小子天天在纏弄兩位元帥。李淳留意到我的目光,朝我得意一笑,毫無愧疚。
李詡看了一眼紀皎,道:「這可不成,總得先讓阿瑤帶紀皎見過紀彥吧。」
李淳朝李詡壞笑道:「王叔,紀皎現在是唐軍的貴客,是你的貴人,該當你親自招待,豈能麻煩我姑姑。」一邊直接拉我走,霸道地喃喃:「誰也別想搶走我姑姑!」
我回看紀皎,本想說需盡地主之誼,卻見她秋波如水看向李詡,頰側隱現羞紅,我再如何愚鈍,也能明了其中之意,便朝她吐了吐舌頭,在她的錯愕中,與李淳相攜走出帥帳。
李淳一邊走一邊問我:「裴雲極呢,怎麼沒瞧見他,死在麟城了?」
我大惱,摔開他的手,喝道:「胡說什麼!」
李淳嘻嘻笑著,又撲上來賴在我身側,「別生氣,我就說說而已,雖然我盼著他沒命娶走你。」
我板起臉,厲聲道:「再胡說,我必定揍你。」
李淳轉過頭,明澈的眼睛將我端詳,忽地就別過頭,悻然道:「姑姑,你變了。」
我詫異,「什麼叫做『我變了』?」
「你的心變了。」他連連踹踢足下草皮,不服氣地嘟嚷道:「我真後悔聽郭帥的話讓你去麟城,瞧,不過短短兩日,你的心就移到姓裴的那裡。」
我既感悚然,心底又泛上隱秘的喜悅:原來喜歡上一個人的變化居然這樣大,能讓李淳輕而易舉看出。
李淳卻非常惱怒,這回輪到他憤憤將我甩在身後,步伐加快,且越走越快,如登風火輪,很快奔回營帳。
後來,無論我如何逗他說話,他左右不理。
再後來,我委實睏倦,便綣縮在竹席上睡過去。
我又做夢了。這回的夢裡添了裴雲極,夢見他與爾朱丑奴交手,墨漆陌刀揮灑如虹,逼得爾朱丑奴節節敗退,誰知爾朱丑奴往腰腹一掄,不知怎地變出環綴七八個流星錘的鐵鏈,一錘連一錘朝裴雲極的胸膛擊去,每一錘都彷彿擊在我的心間,我驚痛地大喝:「住手——」
我醒在漫天星光里,片刻後醒過神,發覺那不是「星光」,而是李淳在黑夜裡熠熠發光的眸子。
我一骨碌坐起,抹著額頭的冷汗道:「半夜不睡,要嚇死我?!」
李淳聲音冰冷,「我才是被你的尖叫嚇醒。還叫喚姓裴的名字,你很想念他,很擔心他?」
原來我不小心睡了這麼久,我直接扯過李淳的衣袖繼續抹額上的汗水,問道:「帥帳那邊可有新消息,他們研討出作案方略沒有?」
李淳冷笑道:「什麼方略?你帶來的那位紀女郎可是只磨人的妖精,聽說她在見紀彥的時候昏倒,勞動我的好叔叔、舒王殿下親自抱她回帥帳,又是傳軍醫,又是到民間請名醫,耽擱不少時辰。最難消受美人恩,沒想到我那冷心的叔叔也有動情的時候。」
我不理他渾說,起身道:「我瞧瞧她去。」
李淳也不攔我,只道:「各營主將齊聚帥帳研討軍機大事,擅自靠近者格殺勿論,你很想去挨上一刀?」
我從善如流地退回坐下,疑惑道:「雖說我沒有資格參與研論,但畢竟去過麟城一趟,怎麼也該叫我去聽上一聽,給些微意見也好。」
「有熟悉麟城的紀皎,要你作甚?!我見你睡得香熟,作主替你辭了。」李淳乾脆利落地說。
「你!」我氣得真想踹他一腳,再度站起整肅衣裝,朝帥帳走去。
其時月上中天,我暗中計算,其實不過睡了不足兩個時辰。走近帥帳,正擬讓嚴密防守的衛兵前去通報,卻見帳簾掀起,數名主將陸續走出,見到我時,淮西主將李祐朝我微微拱手道:「郭校尉辛苦。」郭鋼和郭鑄則各拍我左右肩膀,以資鼓勵。
我得到允許,進入營帳,見李詡和郭曜兀自圍繞作戰沙盤議論商討,上前問道:「兩位元帥,何日發動總攻?」
郭曜沉眉看我一眼,並未回答。
李詡微笑道:「我與郭帥仍在商討細策,還要等雲極那邊傳回的消息。」
我道:「那還得多久,遲恐生變,裴雲極在麟城孤立無援,十分危險!」
「急不可耐!」郭曜終於開口,一開口就是訓斥,聲音嚴厲,「枉讀兵書兵法,豈不知欲速而不達?」
李詡將一面紅色小棋插入沙盤,施施然道:「郭帥,你這樣臨陣挫將,可是兵家大忌啊!」示意我看沙盤,指著那已然嵌入白軍腹地的紅棋,道:「阿瑤,我們方才研討,仍需你帶一隊精幹士兵從秘道通行,與裴雲極配合。」
這正中我意,我喜上眉梢,拱手道:「郭瑤象從命!」
李詡便笑道:「現在放心了?選拔精幹士兵需要時間,各營籌備需要時間,甲仗庫準備架橋需要時間,咱們只有這一次機會,務求一擊即中,不可掉以輕心。」
我愧然垂首,對他和郭曜再度拱手道:「是我莽撞了。」
李詡揮手令我退下,我想了想,道:「不知紀皎怎樣?」
李詡道:「她肩臂受傷未及時處置,造成膿腫水泡,又一時情緒激動暈厥,倒無大礙。方才強撐病體,為我們詳細解說麟州地況和南城防衛,我已令她退下歇息,她的營帳在帥帳左側,你若有心,可去探視她。」
我退出帥帳,朝左側行去,在衛兵的指引下掀開紀皎的營帳,裡面昏黑一片,惟有她輕淺呼吸似含甘甜,探她額頭未見發熱,便不打擾她的睡眠,走出營帳。適時郭曜也大步踏出帥帳,我便乖覺地跟在他身後。
郭曜步履沉沓,我亦步亦趨跟隨,不敢多說一句。
良久,就在我以為他也不會對我多言半句時,他突然開口,「舒王有意令河中軍為前鋒營,郭鋼為先鋒將軍。」
我一怔,「不是已有前鋒營,裴雲極是前鋒兵馬使。」
「正因裴雲極身在麟城,這些時日前鋒營損失甚重,才令咱們最為精銳的河中軍為先鋒。」
我思慮急轉,一時未能理出頭緒,郭曖已停駐腳步,卻並未回頭,負手仰望星空,道:「為大局計,舒王如此部署並無不妥,他也絕不願大軍遲滯不發,無功返朝,我郭家軍也該為國盡忠竭力。只是——」他沉吟良久,我不敢出聲驚擾,「只是,我總覺此事透著些古怪不妥,心懷難以安穩——」
郭曜身經百戰,大戰在即卻心懷猶豫徘徊,並不是好兆頭,不知為何,我突感心驚肉跳,道:「伯父,你究竟在擔憂什麼?」
他啟步繼續往前走,「跟我來營,再將你在麟州所遇事情,一五一十講述給我。」
我略過與裴雲極兩情相悅的點滴,將麟州遭遇事無巨細講給郭曜。待敘述完畢,營中號角正吹,早間操練正當開始。
郭曜眉間的皺紋陷入更深,如鐫刻刀斧,一隻手有節奏地敲叩桌案,道:「你們混入南城軍營和脫身似乎過於容易——」
我瞪大眼睛道:「哪裡容易!我們三人的命是用無數麟州少女換來的。你沒有身臨其境,哪知其中兇險。」
郭曖沒有繼續深究,揮手讓我退下,道:「我再想想。」
果然,午時時分,帥帳傳下號令:改河中軍左營五千兵馬為前鋒,任郭鋼為先鋒將軍,河中軍中右兩營二萬兵馬為中軍,淮西鐵騎、劍南步兵為佐助,原前鋒營、神策軍、山南諸道及河中軍其餘五千人馬由郭鑄和李祐統領殿後。三軍嚴密籌備,待命進攻南城。
然而兵馬未動,一條動搖軍心的流言飛速在軍中傳播。有士兵說,近來元帥舒王與一長相極為魅麗的女子往來親密,不僅在帥帳旁為那女子單獨設置營帳,而且曾將她留宿帥帳。他們所指的女子,當然是紀皎。本朝風氣開化,對女子入軍營並無格外忌諱,否則我也不能以堂皇校尉身份出征,然而大軍困頓難發之際,一軍主帥竟有沉迷女色之嫌,未免讓部屬將士心懷忐忑。
我從郭鑄嘴裡得知這條流言。李詡將挑選潛入麟州精幹士兵的任務交予我和郭鑄。秘道過於狹窄,空氣不暢,不可同時容納太多人員通行,幾經商討,最終只定下十人,我呼之作「十人斬」。這十人,多有胡人血統或本系胡人,與爾朱兵長相相近,且擅長攀援和近身強攻,個個力能摧金裂石,以一當十,務求發動攻擊時,在最短的時間內殺上南城城樓。
選定的十人令我滿意,心頭緊繃的弦暫有鬆懈,郭鑄便在此時神神秘秘講給我聽。我不信,說:「舒王可不是任意妄為的糊塗人,紀皎更非庸常女子,傳播這條流言別有用心,咱們軍中恐怕還有姦細。」
郭鑄道:「行軍打仗,哪支隊伍能杜絕姦細?莫讓姦細探到絕密訊息才是最要緊。」嘴角一揚,又道:「你也覺得紀、紀女郎與元帥無礙?」
我見他提到「紀皎」兩字時劍眉長挑、眸光迷幻,愛慕嚮往形之於色。女子長得美貌果真讓人羨慕,何時我也有這麼多對我鍾情的男子?可憐我長到十七歲,喜歡我的,惟有裴雲極一人而已,實在失敗慚愧。想到這裡,忍不住狠狠踩他一腳,在他哇哇抱腳時,嗤笑道:「絳州何家小娘子的事還沒完,又來招惹!」何氏是絳州商賈大家,小娘子俏麗溫存,郭鑄曾悄悄告訴我,她誓言作妾長伴他身側。
郭鑄不甘地輕嘆一聲,道:「那,紀皎,才是人間絕色,若能,若能——」
我見他還在妄想,又要再踩他,他機敏地躲開,我腦中閃掠不久前李詡與紀皎在帥帳依依對視情景,道:「真是得隴望蜀。哼,紀皎,她已經心有所屬——」
郭鑄張大嘴,「誰,是不是那面熱心涼的舒王?那人哪有真情,紀女郎可莫上當!我,你——」他忽地一把抓住我,目光灼灼,「你去勸告她!讓她離舒王遠點,更別妄想做他的妃嬪。」
男子,尤其我像我這位時犯情痴的堂兄,一旦動情犯起傻來,像荒田突遭颶風,所有的理智全被颳得寸毫不留。我能回應他的,是將他推到校場上,讓他帶領選出的十人勤練爾朱彎刀,教習爾朱習俗。
如此等了兩日,我突然接到帥帳令諭,令我帶「十人斬」當晚前往麟州,次日發動總攻。臨行前,照例向李詡和郭曜先後辭行。
在帥帳里,我意外見到自歸營後未及再見的紀皎。更意外的是,她如姬妾侍立李詡身側,巧言殷切,為他煮茶奉水,容色愈發嬌滴誘人,與李詡時時眉目傳言,不乏接手觸腕的親昵之舉,見到我也毫無避諱。對於我們的辭行,李詡顯然心不在焉,例行公事地囑咐幾句便算了事。
走出帥帳時,「十人斬」中最性直的一位忿忿之色溢於言表,他本是銜職不低於我的校尉,道:「所謂美色誤國,沒料到連元帥這樣的人物也不能免俗,從前雄才大略的舒王殿下,恐怕一去不復返了。」
我制止他臨戰減志,道:「勿得妄論主帥,你我履職才是軍人正道。」
「瑤象妹妹,止步。」忽聽紀皎在身後叫我。
她步履從容走到我面前,將我神情仔細端詳,輕聲道:「妹妹,你這是瞧不起我嗎?」
我平靜答道:「你被容留帥帳,即為主帥之屬,軍規在背,如芒時時相刺,我不敢妄議主帥。」
她悠悠吐出一聲嘆息,「妹妹,你有所誤會——」
我打斷她的話,說:「懷璧無罪,但仍需掩飾光芒,否則便成椎骨芒刺。我只知今日所見的紀女郎,與前日所識的紀皎,判若兩人。紀女郎,我還有事要辦,告辭——」
我自知言辭失之激烈,然而這是我由衷之言。捫心自問,我對紀皎的惱怒,並非是她與李詡的過份親熱無所避忌,而是源於某種失望。彷彿陡然間皎月蒙暈,失去最初的光輝。我甚至感覺,她讓我看不透了。
我們再向郭曜辭行。
郭曜掃視一眼我的行裝,道:「為何不佩沉夢弓?」
我怔了怔,道:「那弓太過沉重顯目,不利隱蔽。」
郭曜道:「無妨。爾朱人尤嗜利箭沉弓。沉夢弓並不格外顯眼,帶上或有用處。」
他遣退左右和「十人斬」,單單留下我。我以為他有許多話要交代,便靜立一側等候。誰知踱步十來圈後,只問道:「你有無與阿鋼、阿鑄辭行?」
我愕然道:「這,有此必要?」
郭曜沉眉道:「去跟他們辭行一番吧。此仗艱險。」
我揣摩他話中的意思,莫非擔心郭鋼和郭鑄會有危險?郭鋼也就罷了,郭鑄這殿後將軍能有什麼危險?我覺得他身歷百戰,老則老矣,膽子也變小了,不過仍然遵命而行。
找到郭鋼時,他正在操持士兵排演攻城方略,不與我廝混胡鬧的他身為將軍,格外認真審慎,絲毫沒有留意到我在遠處以「偷窺」代作辭行。
往後營找郭鑄。他不在營帳內,問詢他的親隨。親隨神色古怪,支支吾吾,我拿刀剛架上他的脖子,他馬上招了,為我指了方向。
我按他所指往糧草庫行去,尚未走近,已聽到一對男女說話,男子正是郭鑄,他聲帶哀求:「……莫走,再陪我說說話。」
「郭將軍,不可如此拖裹……」那女子聲音柔沁,竟然是紀皎。
我頓時氣得無可無不可,一腳踹在帳篷,驚動了糾纏不清的兩個人。紀皎抬眸看到我,神色慌亂,說道:「瑤象,你,你,我,我……」
我無話可說,咬牙吐出「無聊、無恥」四字,扭頭便走。情令智昏,竟達如斯境界,李詡如此,郭鑄如此,那紀皎是我帶回軍營的,莫非我錯了,帶回一個禍害?
我回到營帳,搖醒正在呼呼大睡的李淳,道:「我即刻啟程麟州,替我做件事。」
李淳揉著惺松的眼睛,道:「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說走就走!」
我說:「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趕緊賴進帥帳里呆著,看住那紀皎,頂好能將她趕出軍營。」
李淳一聽來了勁,跳起來道:「這有何難,粘人耍賴的本事,誰能勝我?怎麼,總算知道那紀皎不是省蠟的明台?我瞧她眼神閃爍,多半心懷鬼胎!」
「真不怕羞!且說,你有相人的本事?」
「相人的本事沒有,不過父王那些妃嬪的眼色,我可看得多了。她跟牛熙,不相上下。」李淳頗為自傲。
我沒空聽他嘀咕,轉頭就要走,他卻一把拉住我,換去弔兒郎當的神色,眉間含蘊擔憂,道:「姑姑,你務必安全歸來。」
我笑道:「咱們再見定是在麟州了。」
「若遇險境,千萬莫逞強,保全自身最要緊——」他簡直像嘮叨的村婦,又道:「姑姑,你稍等。」便去解衣袍的扣口。
我與他並無格外避忌,瞠目看著他。
他後退兩步,除去外袍,又敞開中衣,露出光潔白暫的脖頸和前胸,以及長年佩戴的琉璃綠護心鏡,解下遞給我道:「給你。」
這枚護心鏡由安南進貢的天鐵所制,薄如蟬翼軟若輕絹卻堅固無比,尋常刀劍以五十鈞強力也無法貫穿,是十年前李淳五歲生日時當今皇帝所賜,從未離身。我變色道:「快戴回,你不要小命,我還要呢。你的小命強勝三萬大軍。」
他不由分說,上前解我的盔甲,說:「要是你稍有閃失,我還要什麼命?還管什麼三萬、三十萬大軍?!」
「少來恐嚇我!」我推開他,「這塊破銅亂鐵我不喜歡。」
他突然就發起脾氣,「啪」地將護心鏡摔到地上,骨碌碌轉溜幾圈,當然沒有任何損壞,他又撿起沖往帳外,「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見他面頰暈紅,連眼底也染上一抹血色,不像裝腔作勢,忙拉住他道:「好,好,我先收著,小祖宗,怕了你!」
他馬上反怒為笑,討好地抹拭鏡上灰垢,「來,我替你戴上。」
我臉上一紅,攘他道:「快滾出去。」
他吃吃壞笑,果真馬上「滾」出了營帳。
我將護心鏡解下,悄然放於他的褥下。
我帶領「十人斬」,趁夜半無人,再次由秘道通達麟州刺史府衙,借夜色掩護,潛至東城慈善寺。
時近元宵,半夜裡寒意凜人,我步下生風直奔後殿,兩側廟宇、樹影飛速倒退,「十人斬」被我遠遠拉在身後。我輕叩那間屋舍的樺木門扉,按與裴雲極的約定,三短兩長。
無人應答。耳畔傳來薄涼風聲,我錯身閃避,以肘擊其腹,卻聽到熟悉的「嗤」的笑聲,心下一松,那人已順勢攬過我的肩,將我納入懷中。
我環抱他的腰身,將腦袋深深埋於他的胸間,兩日來潛存心底的擔憂害怕,此際終於全盤潰退。
裴雲極輕拍我的肩背,聲音淳厚:「怎麼了,也不說話?」
我仍然不想說話。
裴雲極見我如此,不再追問,撫了撫我盤成軍中男兒樣式的髮髻,說:「這髮式很英武。讓我差些沒能認出。」
我斥道:「缺心眼!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我也認得你。」
「這個,我,我……」他有些訥然,依然不太懂得說話哄人開心。
他又指著我的後背,說:「你背上負的什麼?」
我朝他吐舌頭,「絕密武器,不告訴你。」
「嘖,嘖,兩個男人抱在一起,有意思!」
「十人斬」已悄無聲息跟來,有人領頭鬨笑,其他人隨之低聲嘩笑打趣,圍將上來。我猜想他們或已旁觀許久,趕緊推開裴雲極。
裴雲極略顯羞赧,團團對「十人斬」拱手道:「我已得斥侯傳訊,諸位想必就是明日隨裴某攻佔南城城樓的主力,危重難為之任,裴某在此謝過諸位。」
「十人斬」見裴雲極如此客氣坦然,立時收攏玩笑之意,躬身回禮。裴雲極領我們入室,燃起明蠟,在桌几上鋪開地圖,終於回復到談論正事中。
原來這兩日裴雲極也沒有閑著,一直在打探南城軍事。自那日紀皎縱放麟州少女引發嘩亂後,爾朱丑奴愈發加強對軍營的管控,運水士兵只准將水車運至軍營門口,一概不準入內。
聽到這裡,我皺眉道:「居然不準運水兵入內,那咱們怎麼能混進去?」
裴雲極微微一笑,道:「別急。我既然敢傳訊給元帥,議定明日出擊,就是想到了辦法。那日你親眼目睹爾朱兵與党項兵發生衝突,這些時日我也從斥侯處得到消息,這次入寇大唐的雖說是爾朱人,其實背後由党項人鼓動。党項族勢大人多,爾朱部落甚小,又位處大唐與党項盤踞的安西之地中間,腹背皆敵,隨時有滅族覆國的危險,處境極為艱難。此番大概受党項人脅迫和利誘,說是與党項人合兵一處,其實充當了党項入寇大唐的刀箭,爾朱人衝鋒陷陣,回到軍營卻處處受党項人的欺侮。」
我想了想,說:「不對,想那爾朱丑奴如此孔武有力,怎能甘受党項人的欺負?!」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裴雲極道:「斥侯探聽,不少爾朱兵私下懷疑那豹頭面具後的人,不是真正的爾朱丑奴。真正的爾朱丑奴早被党項人殺害換掉,否則決不會眼看族人兄弟受辱而置之不理!」
「十人斬」其中一位疑惑道:「此事,與咱們的行動究竟有什麼關係?」
裴雲極道:「正因前日爾朱和党項兵發生衝突,爾朱丑奴雖一時震懾當場中止衝突,但事後未對此事予以評判,更未對傷人性命的党項兵進行處罰,導致兩族人馬已然勢成水火。運水兵職務低下,全由爾朱人擔當,只肯在南城營門前將水車交接給爾朱兵,以致南城內的党項兵已有兩日斷水,等到明天,恐怕就忍耐不下,多半會來營門搶水。咱們可以推動水車沖入營區,借兩族士兵搶水爭鬧之機,混進城樓下,伺機而動!」
我道:「設想不錯,但明日那些党項兵不來搶水,豈非功虧一簣?」
裴雲極微笑道:「所以咱們要先作設計,小象,此事就交給你了。」
「我,我做什麼?」
「明日你不跟我們一道,你扮作党項兵先在南城軍營外隱藏,待我們推水車趕到,你裝作路過,惡語挑唆,擾亂那些賊子的軍心,叫兩族士兵為爭水打鬥!」
我拍手道:「這事倒頗有幾分意思。」
裴雲極看我一眼,「惟恐天下不亂的本領,咱們這些人中,惟有你最強。」
我們再仔細商定過明日出擊的種種細節,那些「十人斬」兄弟便很有眼色地紛紛告退,往周邊屋舍自覓歇息之所,留下我與裴雲極相對。
裴雲極攜我的手走入月色下。
他說:「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
我道:「是發動總攻,收復麟州的日子。」
他不發一語,繼續看著我,眸中似含笑意。
我垂下頭,心中盤數,恍然大悟,明日,八月初十,也是郭家和裴家曾經為我們議定的「婚儀」之日啊。乍然間竟然百感交生,不時該說什麼,只得看向我們頭頂的那輪明月。正向滿月積攢發力的月兒,周邊的暗紅光暈像氤氳著妖冶的誘惑,漸向天幕擴張,浸染得一半腥紅一半黑灰。
裴雲極也注意到天幕的變幻,道:「天象異色,明日須得警惕。」低首看向我,「小象,我有些後悔,不該讓你參與此事,不如——」
我踮起腳,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下面的話。
那時十七歲的我,並不懂得親吻,也從未有人教授我親吻。我只是本能的,不知不覺,或者不知所措地,做了這個動作。
他的嘴唇冰涼,有鹹味。
我嘗試地舔了舔,便想退縮。我感覺到他的身軀一顫,忽地將我合身嵌入懷中,他冰涼的舌頭壓將下來,翻動著我的唇齒內壁乃至舌根、喉頭,反覆吸吮,毫不饜足。
沁骨的秋風像附骨的蟲蠱,直往我的肌膚里鑽,我想我一定感冒發熱了,渾身滾燙且無力,攀著他的脖頸連連後退,他則托著我的身子步步緊跟。
他隔得如此近,我能看清他的眸色,不時何時也染上那暗紅妖冶的幽光,忽然間莫名懼意由足底升騰而起,抵消了身體的熱力升溫,我足下一頓,正踏著他的腳,他一怔,借著他這片刻的猶疑,我輕易地推開他,遠遠地跑開,甚至不覺被沿路的雜草絆倒摔了一跤。
他並未追來,只用喑啞的嗓聲喚我的名:「小象——」
我不敢走回去,在這樣的夜晚,他像一頭惡魔,我也像一頭惡魔,我本是無所畏懼的人,卻異常害怕,怕我與他會將更可怕的魔頭釋放。我圍著彌勒殿不停地打圈兒,直至累困交加,趴在一塊草皮上熟睡過去。
清晨醒來,我發覺身上蓋著裴雲極的外袍。我懷抱他的袍子往回走,看見他神采奕奕,與「十人斬」圍坐於草地講演研究行動方略。抬頭見到我,眸光稍駐,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我想,我們大概都做了一場迷離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