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斬」中有人擅長喬裝術,替我盤結党項人的髮式,染粗眉毛,暈黑了膚色,穿上党項兵的麻盔紅袍,背負以牛皮包裹隱藏的沉夢弓,拉裴雲極來到放生池側。
清可見底的池水映出一對模樣古怪胡兵的身影。他眸底幽深,我眸光晶亮。我拾起一塊小石頭,擊破他的水中身影,嘟嘴道:「不許你假裝板著臉!」
他無奈地說:「我沒有裝。」
我道:「那更加糟糕!你怎能以這副模樣統率『十人斬』的諸位兄弟。」
他始終面對一池秋水,低聲道:「我只會在你面前軟弱少許。」忽地伸手過來,一把握住我的右手,緊箍於他厚大的掌中重重揉捏,硌得我指骨生疼,又霍然放手,掉頭即走。
他步伐頓挫,每一步彷彿蘊含千鈞力道,回復我最初所認識的裴雲極。行至已籌備停當列隊等候的「十人斬」面前,銳利目光一一從他們身上掃過,斷聲道:「出發!」
我與裴雲極等人在東城轉往南城的路口分道而行,沿路小心躲閃巡邏的士兵,在南城軍營前隱蔽等候許久,總算看到送水的隊伍從街頭走來。隊伍愈走愈近,我隱在一株榆樹下看得真切,那走在隊伍末尾,推著最後一台水車的正是裴雲極及「十人斬」。
水車在軍營前停下,即刻有營中隊正上前交接。我見時機正好,抽出腰間的酒囊抿下一小口,又往身上潑了些,嗆辣的酒氣先將我熏得一激靈,搖晃著衝到雙方中間,拍了一把那長得肥頭大耳的運水隊隊正的肩膀,「這幾箱水,是咱們党項人的吧?!」
胖隊正將我上下瞟了一眼,掉過頭仍與營中隊正說話。
「喂、喂、喂!」我立時升起高腔,揚聲朝軍營內喊話:「党項的好兄弟,水車來了!取水!」
我早已留意,軍營哨崗旁已有十餘名党項兵在探頭探腦窺視,我朝他們招手,喊道:「爾朱蠢豬不肯送水,咱們乾等著渴死?搶水啊!」說話間,隨手掄到一台水車,朝軍營內推去。其實這些水車十分沉重,憑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推動,那胖隊正卻已著了急,拔刀格擋我,喝道:「做什麼,做什麼?」
我趁機一骨碌滾到地上,喊道:「爾朱兵殺人了,快來幫手!」
這一呼喊,那些尚在圍觀徘徊的党項兵不顧崗哨阻攔,轟然衝出軍營,圍簇到我的身邊。我爬起,指著水車道:「別管他們,把水搶進去分了!」
那些党項兵覺得有理,便三五成群去搶水車,胖隊正急得臉紅脖子粗,喝令手下士兵護住水車,兩方相互推攘打鬥難分勝負,不多時又有更多的党項兵聞訊衝出軍營,加入搶水行列。
在這片紛亂中,我悄然抬眸,與位處車隊最後冷眼旁觀,尚未捲入「戰局」的裴雲極眸光相接。他微不可察地朝我輕輕點頭,他也行動了。
他步下一沉,發力,轟然推動面前的水車,高喊「讓開,讓開,車輪失靈,小心衝撞」,朝軍營方向橫衝直撞而去。車輪轆轆如雷,碩大的水車排山倒海傾壓過來,驚得士兵和水車紛紛閃避,「十人斬」也一副驚慌失措模樣,大呼小叫跟隨裴雲極衝破崗哨,闖進軍營。
「這幾人,怎麼忒的眼生。」身側,胖隊正揉著泡腫的雙眼,詫異地嘀咕。
我一把將他推個踉蹌,拉住幾名党項兵,喊道:「快,快,那台車進去了,咱們也衝進去!」
我們如法炮製,推起一台水車衝進軍營。此時,軍營前已亂成一鍋玉米雜燴粥,營內的党項和爾朱兵要衝過崗哨搶水,營外的運水兵和党項兵滾打到一處,四五名崗哨衛兵攔截得左支右絀,一不小心就挨上一記飛拳。我與裴雲極暗中交換眼色,借著混亂無人留意,帶「十人斬」再次潛往南城城樓。
相較營門的混亂無章,城樓瓮城內靜謐一片,士兵背負纓槍在城樓上來回巡走,顯得嚴謹有序。我們十二人列作一隊,堂而皇之通過關卡,走近城樓,像上回那樣,很快被一名騎坐高頭大馬的隊正喝住盤問:「你們,從哪裡來的?」
裴雲極垂頭奉上腰牌,道:「我等奉命換防。」
「怎麼來得這麼早,只有你們幾人?」隊正察看腰牌,隨口問道。
「我等只是奉命,別的不知情。」裴雲極答道。
隊正點頭,將腰牌遞還裴雲極,將我們掃視一通,忽地目光停駐在我的身上,說:「你,抬起頭來。」
我慢慢抬頭,朝他咧嘴一笑。
他策馬後退兩步,揚鞭指著我道:「上次鬼鬼祟祟躲在花樹叢里的也是你,後來……後來,女囚牢就出了事。你,究竟是哪一營,在哪位統領麾下?」
我也認出這隊正恰好是上回在城樓下碰到的那個,顯然他對我已生疑心,不禁暗暗叫苦,按著先前的預備,含笑敷衍道:「小的在第七營效命,受禿雲統領轄治——」
「不對,」隊正滿臉猶疑,「我常去七營,怎麼沒見過你?」
「我——」我還想繼續胡扯,聽裴雲極道:「瞧,禿雲統領來了——」
隊正順著裴雲極所指方向轉頭看去,說時遲那時快,裴雲極出手如電掣,切掌劈在隊正的後腦勺,隊正悶哼一聲,尚未倒下,裴雲極長身飛躍上馬,將他扶靠身前,這樣看上去,彷彿兩人共乘一騎,並沒有驚動城樓上巡視的衛兵。
他低聲對我們道:「跟著我——」
我們朝城樓西面的梯階走去,按照原定計劃,我們需等換班士兵尚未到達,上一班士兵正值午間最倦怠時動手,我暗地計算時間,此時距換班士兵抵達尚有一柱香功夫,正得抓緊動手,卻發覺裴雲極策馬行進越來越慢,不禁趨前幾步,走到旁側,問道:「怎麼了?」
他說:「你聽——」
我豎起雙耳,潛心冥目,廣納四方聲響,道:「沒聽到什麼異常啊!」
「有些不對,」他說:「我方才一直沒有留意,這裡太過安靜。」
我說:「南城軍事重地,守衛森嚴,安靜一些是必然。」
他仍自斂眉搖頭,「不對——」
「如今咱們箭在弦上,就是有什麼不對,也得闖一闖。」見他格外審慎,我四下觀望,冀望有所發現。抬首是黑磚粘米合築的城樓,凝重如黑色山脊,亦如此時呼吸的氣息,遲滯而沉凝。
「小象,你怕嗎?」裴雲極突然問我。
我搖頭,我不怕,但是緊張,我從未殺過人呢。平生首次上戰場,身處敵營,郭曜沒有當我是女子,給予機會,我總得對得起他,擔得住郭家的榮譽。
「待會兒看我眼色行事,」裴雲極敦敦告誡,「沙場形勢詭譎多變,不可貿然發出攻城訊號!」
說話間,我們已抵達西面的梯階,裴雲極低聲道:「準備行動。」
梯階每隔數級均有士兵駐守,見我們趨近,有識得那名隊正的,詫然道:「噫,他怎麼了?」
「來幫忙!」裴雲極招呼他們,「這傢伙突然昏厥,想是天熱中了暑毒。」
「什麼暑毒?是女人毒!」幾名士兵嘻笑著迎將上來,「十人斬」也湊前「幫忙」,一同將隊正笨重的身子抬下馬,「我們還不曉得?昨晚把囚牢里那小娘們弄得癱死——小娘們死了半截,他還不得拿半條命來陪?」
「動手!」裴雲極在這些士兵的嘻笑聲中忽地發出一聲斷喝。
刀影掠過,血光乍閃乍收,這些士兵倒斃當場。
捂住他們的嘴鼻,將他們悄然拖至牆後隱藏。裴雲極朝我們揮手,拾級而上,轉過彎角,迎面又撞上一名士兵,指著我們喝問:「什麼人?!」
裴雲極微微一笑,「換崗。」
那士兵便道:「口令!」
裴雲極湊前一步,嘴裡吐出兩個詞。
士兵眯眼,「什麼?」
裴雲極又湊近兩步,忽地變臉,陌刀出鞘凌空一划,那士兵悶哼一聲,撲倒在地。這聲響立時驚動上方的衛士,大喊道:「不好,有敵來犯!」
此時我們距離樓頭只有十餘步石階,裴雲極斂眉,頓然揮手,發出「殺」的指令,「十人斬」毫不猶疑,箭步如飛沿路斬殺上去。他們皆是征戰多年,刀尖浴血的老兵,下手狠快准,如削梨般砍倒倉皇應戰的爾朱士兵,與聽到警訊趕來阻擋的士兵戰在一處。
裴雲極出手不快,墨漆陌刀如蘊戰神煞氣,揮砍間但凡受他一刀,不是斷頭斷胳膊便是開膛破肚,血肉橫飛。不過片刻功夫,我們已殺上城樓,伴隨陣陣慘叫哀嚎,讓敵兵的鮮血染作了血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成了血人,我的手似乎有些發軟,腦袋裡痴麻木然,手拎陌刀跟隨他們的節奏胡亂砍殺,砍傷數名敵兵,迫得他們節節後退;也有敵兵趁亂插刀刺我,被我堪堪閃避過去。那些敵兵大概瞧出我有怯戰之意,相互對視心領神會,慢慢朝我聚攏。我心下更加慌亂,胡亂撥挑對方的兵器,
裴雲極聞聽刀戟相交的聲響,回首看我,沉聲道:「小象,跟在我身後!」朝我的方向殺來。
我腦中一醒,心道原來我拖了大伙兒的後腿,一邊應聲,一邊咬牙砍向當前襲我的一名敵兵。那敵兵個頭不高,手勁力道遠遜於我,「咔」的被輕易斬斷長槍,掀開了頭盔。我輕嘯一聲,照準他的心肺要害,一刀刺將下去,卻見他突然抬起頭。
這是一張清秀得填滿稚氣的臉,他大概已意識到小命將絕,張皇地睜大眼睛看向我,眸中流露出哀懇和懼怕。
他的年齡大概比李淳還要小,不會超過十三歲,這還是一個孩子。爾朱人竟然讓孩子也上戰場,這是瘋了么!
我第一次殺人,竟是殺掉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