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姓旞旗齊擁,「唐」字紅纓四舉。
這昭示,統率河中將士第二輪殺入南城的,竟然是唐軍副帥郭曜。
箭樓上爾朱丑奴雖被我所射殺,佇立宇牆的弓箭手仍有各股隊正號令,雖慌但尚未亂。見唐軍攻入,再度發箭狙殺。
但聽旞旗下戰鼓急擂,司旗手長聲號令:「下馬、舉盾!」
此番攻入城中的又有兩三千人馬,聽號令齊整如一,騎兵「嗖」地下馬,步兵急速交替方位,舉盾形成層疊的「回字」,竟將全軍人馬幾近掩得嚴嚴實實,旞旗下更不消說,七八面盾牌將帥座方位遮掩得密不透風。
我見此情形,稍稍放心,裴雲極道:「郭元帥真是一代名將,他在城外必定已估測到城中發生的變故,因此做了周密部署和戰術調整。」
果然,敵軍萬箭射下,竟未像先前那樣奏效,為免浪費箭矢,一時暫停。
此番入城的將士,也放緩了腳步:他們面前,堆滿了前鋒營同袍的屍骸,還有在血泊中與火焰中掙扎呻吟的,揮手嚎叫著發出警告:小心,莫要靠近箭樓!
郭曜也一定看到了正前方渾身扎滿箭矢依然屹立未倒的郭鋼座騎,還有已然流盡最後一滴血的郭鋼。父子天人永隔,何等之痛!
我的心也為郭曜而痛,不知不覺緊扣沉夢弓,按納得指尖發紫,尚不自知。
是進,是退?
進,必定要踏過同袍的屍骸,更要面對箭樓上莫測的猛火油。
退?其實也無處可退,成敗在此一舉。
我不知郭曜是否與我同一想法,卻再也按捺不住,「噔」地一下躍上城樓的垛頭,裴雲極生恐我不心跌落下去,下意識想拉住我,卻沒能拉住。
我佇立城垛,儼然已在這瓮城的最高處,霍然揮刀指向對面的箭樓,喊道:「大唐的兄弟們,敵軍主帥爾朱丑奴已被我誅殺,不怕死的,咱們殺上箭樓,衝破閘關,全殲敵寇,為死難的兄弟們報仇!」
我言既出,城樓下唐軍群情激昂,齊聲呼喝叫好,但聽旞旗下戰鼓又擂,司旗手號令:「進、殺!」
「殺——」全軍齊聲呼殺,聲震天際,以破竹之勢往前拼殺而去。我亦翻身躍下垛頭,提刀砍殺數名敵兵,往城樓下沖。在我身後,裴雲極對我的任性竟無異議,輕叱一聲,帶領「十人斬」跟上。
待我衝下城樓,卻見沖在最前的數十唐軍將士已殺上箭樓,與匆忙往下撤的敵兵殺作一處,失去主帥的敵軍已失主心骨,見唐軍如此英勇無畏,雖然倉促間潑灑了幾桶猛火油,但宇牆和箭樓的弓箭手卻沒有及時配合發射火箭,錯失再度重創唐軍的良機,便只落得慌張應戰的被動局面。
前面郭曜帶兵馬既已殺進,又無士兵關城門,後面又源源不絕殺入近千人,司旗手再傳號令:「舉箭,發!」
我旁觀者清,這後入的千人服飾裝備與河中軍不同,竟是淮西鎮的騎射兵。淮西馬壯,淮西飛騎也是名聞遐邇的鐵軍,此際他們聽令齊齊發箭射往宇牆,但聽「噗噗」聲不絕,那些立於宇牆上的敵軍弓箭手如被割韭菜般一個連一個栽下牆頭,瞬息間折損過半。
我一路殺向箭樓下未遇阻攔,敵軍知大勢已去,紛然從箭樓和宇牆下的藏兵洞衝出,與唐軍近身拼殺。裴雲極詫然道:「他們為何不打開箭樓下的閘門逃竄出去?打算全死在這裡?」
我上前砍倒幾名張狂廝殺的敵軍,見這幾人的形貌像爾朱人,再看前方几名党項兵縮頭縮腳往閘門處退閃,忽地有所省悟,「這些拚死力戰的是爾朱人,他們拖延時間,好讓閘門外的族人士兵逃跑脫身。」爾朱人口稀少,此戰若敗,這一族群必將從此敗亡消失於史冊中。
我能想到的,郭曜自然也想得到。
果然,前方司旗手號令又傳:「破閘,殺!」
數百將士抬起剛剛攻破南城城門的巨木,朝箭樓下的石制閘門撞擊。
麟城終究只是小城,巨木力蘊千斤,這石閘門哪能經住幾次撞擊,不過三兩錘,閘門崩裂,碎石亂濺,唐軍蜂湧突破這最後的閘門。
隨之以後的麟州城,在唐軍的眼中,將是一塊無所遮擋的平地,敵兵再也無處遁形。
此戰,終勝;麟州,終復。
我沒有跟著大軍再繼續拼殺下去,步步如錐,走向渾身釘箭的郭鋼。
興許因為唐軍終於拿下麟州,那匹白馬搖晃著身軀和足蹄,我的手行將觸及它的鬃毛時,撲騰倒地。
我腳下一軟,跪伏在地。
四面是煙塵的味道,血腥的味道,火烤的味道。
郭鋼英眉闊額的臉在我面前,嘴角恍惚仍抿一抹我熟悉的傲然笑意。我們自少年始相伴成長,彼此時常取笑捉弄,他總是吃我的虧更多。每次我得意洋洋向他顯擺我的小聰明時,他便會顯露這樣的笑意。
我想扶起他,可不知怎樣下手,無數箭矢從他身上穿透而過,我找不到落手之處,我更不敢撥箭,那該有多痛!
我想我一定在夢魘中,我時常在夢中聽到鐵釘鎚棺的聲音,一聲接一聲,無止無盡,讓我瑟縮起身子,等候夢醒。這場夢如此漫長,什麼時候能夠醒?誰來喚醒我?
「小象,止住你的眼淚,沙場上有血無淚,惟有以血酬血!」我聽到裴雲極在身側說話。
我哭了么?
我隨手抹臉,手掌被浸濕。
「將軍終須殉沙場,這是軍人的宿命,也是軍人的榮耀。」沉默良久,裴雲極繼續說話,字字鏗鏘,滿含苦澀,「而你和我,未能盡責,以致數千將士殉難,必受軍法嚴懲,這才是軍人最大的恥辱——」
我咬牙,道:「你說,咱們從何時錯起,錯在何處?」
「或者,從最開始,這就是一個精心謀劃的局。我們老早就落入轂中。」
「老早就落入轂中?你說,這個局,究竟從什麼時候起始的?!」
「紀彥。」裴雲極面呈痛苦,閉上眼睛,「定是紀彥!從我們與他在中途遭遇,從我發現和捉住他那一刻,這場陰謀便已啟動。我罪過甚大!」
「紀彥?」我不明裴雲極為何如此苛責自己,如果紀彥有疑,也不能怪他第一個在人群中發現紀彥,紀彥總會想辦法走進帥帳,向李詡面呈秘道機宜。我努力沉心思索,「你說紀彥有疑,難道說,那紀皎也是——」
我想說,難道紀皎也是陰謀中的一環?如果真是如此,可謂步步有局,連我們與紀皎在麟州城的「巧遇」也是精心設計,如此用心良苦,他們父女為何要這樣做?他們食朝廷之俸,為何要這樣為爾朱人賣命!
話還未及出口,一名騎兵飛騎而來,傳訊道:「裴將軍、郭校尉,郭帥傳二位問話。」
該面對的終歸要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