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南城軍營,唐軍風捲殘雲,掃蕩著每個角落,絞殺四散潰逃的敵兵。
郭曜在軍營正門立旞旗,設帥座。
我與裴雲極在距帥座十步外,以請罪之姿下跪。郭曜卻看也未看我們一眼,一道接一道發下軍令,一道比一道嚴苛凌厲,務求全殲敵兵。他頜下白須在朔風中紋絲不動,眸中鋒芒比任何時候都尖利。
趁著發令的間隙,我大聲稟道:「麾下郭瑤象請副帥治罪!」
郭曜轉頭看向我,他的臉色泛白,眸中有深意,像在隱忍或強行壓制心境的波動和痛苦,我心中大慟,再次叩首懇請道:「請副帥治罪,郭瑤象願以身殉罪!」
見場面尷尬,帥座旁側有跟隨郭曜多年的僚屬咳嗽一聲,欲從中勸解,郭曜只揮手一頓,那人便不敢多言,朝我直使眼色,意勸我不要再繼續呼罪。可我確然有罪,豈能避罪不言,讓我餘生無法得安,我再度連連叩首,以致額頭磕破沁血。
「報——」這時,一名郭曜的親隨飛騎下馬,上前稟報:「副帥,屬下辦事不力——」
郭曜沉聲道:「稟來!」
「我們尋遍軍營,未能發現紀皎的蹤跡,連廣陵王殿下也不見了——」
我一怔,道:「是我讓他看著紀皎的,他,他們會去哪裡?」不禁惶急,如果紀皎包藏禍心,我豈非置李淳于險境。
「紀皎不見了,紀彥呢,她有沒有帶走紀彥?」郭曜繼續發問。
「紀彥仍被拘押軍中,沒有異狀。」
我著急地稟道:「副帥,李淳危險,請容我抓回紀皎,找到李淳,再回營伏罪!」
郭曜看我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在我身側跪立一直不發一語的裴雲極低聲道:「兩位元帥自有分較,小象,不要擔心。」
什麼叫做「兩位元帥自有分較」?我聽不懂他的話。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是糟糕。
有士兵指著麻堰溝對面唐營的方向,高呼:「不好,軍營走水了!」
火光將唐營那方的半邊天空映得如染紅霞,黑煙團繞成菌菇一般,悠蕩上雲層,幻變作呲人的諸種形貌。
郭曜穩若泰山巋然不動,傳令官已知他的心意,傳令下去:「探!」
不多時,有消息來報:「軍營糧草庫被賊子縱火,元帥坐鎮指揮滅火,已然奏效,請副帥不必擔心!」
「還好,還好——」幾名僚屬輕聲舒氣。
可是郭曜的臉色並沒有好起來,我突然想到,郭鑄職系後營糧草軍備,不時他可會擔干係,突見郭曜的身子朝前一趨,「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大伯!」我朝他撲去,伏在他的座下,倉皇察看他的面色,卻更加驚恐地發現,他吐出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這是中毒的跡象!
我胡亂地喊:「大伯,大伯,你怎麼了!」一邊試圖拿袖拭去他胸前和襟下的血跡。
郭曜以嚴厲眼神制止我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挪動戰袍下擺,將噴出的黑血掩在袍下。然後,他指向裴雲極,道:「來人,將裴雲極拿下!」
裴雲極未作任何掙扎,任由士兵將他捆綁羈押。我對郭曜道:「副帥,我也該被羈押下去受審。」
郭曜努力調息,道:「他……他的罪狀遠大於你。」
「這,怎會——」我朝他二人左瞧右看,忽有所悟,急道:「裴雲極將射殺爾朱丑奴將功贖罪的機會讓給了我,他,他,伯父,你救救他——」
郭曜搖頭,闔上眼睛。裴雲極斂下眉頭,墨色眸底不見波瀾,低聲道:「小象,勿要任性。郭帥有話要跟你說。」言畢,隨押解他的士兵離開。
我無暇顧及裴雲極,聽得郭曜氣息紊亂,朝向他急切問道:「伯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郭曜揮手令左右退避,又令我趨前更靠近他,將我凝視片刻,忽地舉起手來,撫了撫我尚在流血的前額,道:「瑤象,從今日起,你要學做一名強者。」
「我會的,我會的!」我連聲道:「我往後絕不偷懶耍滑,一定好生習武,一定聽您的教誨!」我泣聲道:「大伯,莫要嚇我,你要好好的!中的什麼毒,誰幹的?可以解毒的,吃藥啊!」我左右張望,「你的親隨在哪裡,叫他們來,叫他們來!」
「唉!」郭曜難得地對我擠出一縷笑意,又抬手重重拍我的肩膀,「瑤象,我時間不多,聽我說。你阿爹將你送到軍營里,從來,從來不是要將你培養成阿鋼阿鑄那樣的將軍,我們只是,要以軍營打磨你的性情,錘鍊你的意志。往後,你也不必回軍營了——」
我泣下,「大伯,你是要攆我出軍營嗎?」
郭曜搖頭,「不讓你回軍營,只因身為郭家女兒,你最重要的戰場不在沙場。」
我問:「不在沙場,還能在何處?」
「在朝堂,在宮廷,」郭曜悶聲咳嗽,噴出一口黑血,說話開始艱難,「在那些最險惡之處。至於沙場,由來不過是那些險惡戰場的延伸。瑤象,郭家已瀕臨生死危亡的局境,成年的兒女,以你為長,今日數千將士為你祭出一條血路,再也由不得你退縮怯懦。」
我想說,還有郭鑄啊,我們可以並肩作戰,但終究不敢打岔,聽郭曜繼續說下去。
聽他說道:「回去後,你告訴你阿爹:咱們從前想的那些都錯了。以為不攀附任何一方,可以憑本領存活,可是,可是,哪一方也由不得咱們不站隊、不依附,他們都會趁隙來踩、踩咱們一腳,把咱們逼到,無路可走。」
我聽得心驚,說:「您說,今日之事,跟太子和舒王都有關?」
郭曜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道:「告訴你阿爹,惟有拼盡全力,走到最高處,才能葆存。」他垂頭看看我,又道:「瑤象,你與裴雲極,已然無望了。摒棄這少年的情懷吧,從此以後,你的前路只有拼殺與博弈,再也不能有兒女情愛。首要之事,是你,得活著回到長安。」
我心中有一萬個疑問,卻見他面色已然發黑,這是毒發將亡之象,只能講出最大的疑問:「大伯,我該找誰復仇,今日之事的罪魁禍首,除了爾朱和党項人,還有誰?」
郭曜合上雙目,在又噴出一口黑血後,吐出兩個詞:「舒王,淮西。」
舒王,李詡。饒是有所提防,終究落入他手么?郭家敗亡,最大的受益者,莫過於舒王。
淮西?淮西又有會么問題?
「瑤象,學會做強者的第一步,」郭曜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把你的恨意放在心中,不要放在臉上和眸底。從此以後,收斂起張狂與姿意,步步為營,步步是營,才是、才是用兵致勝之道——」說到這裡,他以手撐座,竟一時沒能站起,道:「扶我起來!」
我道:「您要去哪兒?」
他沉聲道:「郭家的男兒,決不可死於小小毒藥,當生在沙場,死在沙場!現在,該當我與爾朱人同歸於盡。」
我忍不住哭出聲來:「大伯,你哪裡還能戰啊!再說,身為堂堂郭家主帥,豈能死在宵小無名的爾朱人手下!」
郭曜淡然一笑,道:「爾朱人性極悍烈,部落雖小,但人人可稱英雄,死在他們手下,不冤。更何況,他們為党項人驅使犯我大唐,我們郭家為黎民征討,如今覆滅他全族,兩敗俱傷,非所願,但天命所驅,只能如此。也該當我用這條性命與他們相祭!」
我淚如雨下,上前用力將他扶起,他搖晃著高大身軀,回看我一眼,厲聲道:「瑤象,這是你最後的眼淚,馬上將淚收起!從此以後,除非你能站在大明宮的最高處,把控江山社稷的走向,掌握天下蒼生的命脈,否則,不許再落下半滴淚水!我會在九霄雲層上盯住你!」
我的話叫我悚然,我哪能他所說的那樣本事,可還是連忙抹淚,堅決地答道:「是!」
他指著傳來殺斗聲的右方,「走,往那邊!」
「鏘」的一聲,他長槍擂地,以此為支撐邁開步伐。一旦啟步,他的步伐突然間變得穩健有力,渾然不像身中劇毒。他揮一揮手,那些親隨士兵和僚屬均不敢跟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與他的行動。
我們右行百餘步,見逼仄巷道里唐軍將士與爾朱人廝殺正酣。
恰如郭曜所說,爾朱人性烈彪悍,那五名爾朱兵雖被數倍於已的唐軍士兵圍攻,毫無俱色,個個拿出拚命的勁頭,彼此之時有擋有掩,配合默契,當是仿效郭家軍組成的一支小伍。
與他們對敵的是淮西飛騎,他們長於騎射,並不熟習巷戰,下馬近身作戰益顯劣勢。眼見對面朱爾兵彎刀飛轉連攻下盤,一名飛騎兵被迫得步步退轉,又一爾朱兵袖間小箭閃掠,飛身撲上,直取飛騎兵的咽喉,郭曜推開我的阻擋,長喝一聲,鐵槍揮展風,「哐」地挑開袖箭。
也只是勉強挑開袖箭,鐵槍勁道已頹,身形晃動,那爾朱兵見有人相擋,又看得出郭曜裝束與眾不同,立時凌空轉向,抽出腰間薄刃刺向郭曜。本以為郭曜必會以鐵槍相擋,誰知郭曜竟不閃不避,當胸迎上,那薄刃便堪堪從他的咽喉划過,帶出一抹血影。
爾朱兵再一低頭,看到鐵槍透胸而過。
他大概無法想像,唐軍副帥竟會選擇與他同歸於盡。
他瞪大了眼睛,滿懷疑惑地倒地死去。
我飛奔上前,扶住郭曜仰面下倒的身軀,那樣沉,壓得我跟他一起跌倒在地。
我慌亂地撕下戰袍的襟帶,想要替他包紮傷口,他扭過頭,用發灰黯淡的眼睛茫然地看我一眼,再沒有了呼吸。
旁邊有飛騎兵認出郭曜,萬分驚異地呼道:「郭帥,這是郭帥!郭帥怎麼在這裡!」有的一邊打鬥一邊喊道:「還愣著作甚,速傳軍醫!」
我抬起頭,眼眶噙滿淚水,「郭帥前線督戰,為救麾下飛騎兵已經殞身沙場!」言畢,霍然站起,抽出腰間陌刀,聲音如裂,喊道:「各位兄弟,還不為郭帥報仇!」
我的心已經碎裂,淚水卻終被吞回肚中,化為揮刀殺向敵兵的力量。郭曜,郭鋼,還有無數我的河中弟兄,郭瑤象絕不會讓你們白白死去!
李詡在半個時辰後趕到南城軍營,此時城中的爾朱兵已近肅清,他近觀郭曜和郭鋼並排放置已然冰冷的屍身,佇立許久,俊朗面容現出極度沉痛,道:「這究竟為何?大軍全勝之際,郭帥何以如此輕率莽動?!」
我一直跪在他們的屍身旁,作守孝之禮,只覺得他舉止惺惺作態,冷聲道:「郭帥並非輕率莽動,而是愛兵如子,為救部下不幸殞身。」
李詡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忽問:「親隨呢,郭帥的親兵衛士在哪裡?」
我料想他必會藉機懲罰親隨,答道:「元帥勿怪親隨,郭帥出事時特地遣走他們,惟有我一人跟隨左右,若要罰,就罰我一人即可。」
李詡嘆了口氣,道:「阿瑤,我知你心中難受,我素來敬重郭帥,悲痛不比你輕幾分,不必如此硬聲硬氣說話,瞧你已經是個血人了,站起歇息吧。」
思忖郭曜遺言,不可讓李詡看出恨意,朝他叩首,軟下聲調,道:「是郭瑤象無禮,元帥恕罪!還請元帥速傳郭鑄前來。」
「郭鑄?」李詡沉吟,從我身邊踱開步子。
我察覺他眼神閃爍,心中又是一沉,道:「元帥,郭鑄當已得知消息,為何還不趕來?」
李詡停步,低頭看向我,沉默良久,道:「阿瑤,我對不住郭家。糧草庫走水損失慘重,責在郭鑄,依軍法可定死罪。我本欲收押待審,誰知他性格剛烈,不肯受辱,竟然,竟然當場自刎謝罪了!」
我腦袋轟地一聲巨響。
李詡兀自繼續澄清,「若知郭鋼已然殉國,郭帥也——我就是拼著棄軍法於不顧,也要保下郭鑄!郭家為大唐拋灑的熱血,足以灌滿龍首渠了啊。」
郭鋼性格沉穩豁達,郭鑄則重情又偏執,原來郭曜已經料到郭鑄會有這樣的剛烈應對,才會噴出那一口黑血,才會將郭家重任交託給我。
我想起郭曜的臨終囑託,而今之際,我的首要任務,是活下來,在這風沙萬里遠離長安的西北,在李詡的虎視眈眈中活下來。當然,因為我是女子,更是昇平長公主的女兒,他會有所顧忌,不敢隨意下手。
李詡細察我的面色,說:「阿瑤,你若是難過,就哭出來,不要憋在心裡。」
我極力壓抑翻湧的心潮,說出來的話卻是淡淡的,「逝者已矣,他們活不過來了,郭家軍也從此消散。瑤象只是一介女子,諸多善後事宜,還請元帥費心。」
李詡點頭,懇切言道:「這是自然。我必會稟書上呈聖上,旌表郭家的英烈和功勛。」
我抬起頭,決定置己死地而後生,「郭瑤象斗膽問一句元帥,對我與裴雲極該如何處置?前哨失職,該當何罪?」
李詡怔了怔,沉眸片刻,溫言道:「阿瑤,我已知你射殺敵軍主帥,這是不朽功業,足以抵消失職之罪。我會如實上報聖上,不必擔心。只是,恐怕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能保留軍職。」
我道:「我一介女子,也無意繼續留軍。」
「至於裴雲極,」李詡思忖著道:「且不提他。」
我琢磨李詡言中之意,裴雲極暫且沒有性命之憂,更何況他是裴家子弟,李詡也當看在裴氏薄面,容後再議,於是引開話頭,問道:「阿鯉在哪裡,找到他沒有?」
李詡不著痕迹地舒了口氣,道:「他呀,他這回可是立下大功——他抓住了縱火焚燒糧草營的姦細紀皎!現在局勢混亂,我著人將他看住不許亂跑,不必擔憂。」
「哦,紀皎是姦細?」我輕輕垂睫,道:「元帥曾與她在帥帳朝夕相對,不知可讓她查探到軍情要務?」
李詡眸中微芒掠動,「阿瑤,你在懷疑我?」
我抬頭平靜視他:「元帥英明過人,自然不會受她迷惑,我只是提醒表兄你,有此疑問的,恐怕不只我一人。」
他嘴角勾起一縷嘲諷,「那種以色事人的女人——」又對我道:「她雖被拘押,但尚未來得及審問,你可隨我一同聽審,或可打消你的疑慮。」
這正是我迫切需要得到的權利,我要了解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