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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擇妃

所屬書籍: 瑤象傳奇(瑤台)

       李詡清朗目光從眾人身上掠過,啜下一口茶,慵懶悠然地說道:「賢妃娘娘,你也說滿座嫣紅,卻要我當堂說出中意之選,可不是教我得罪人?」

  「早就聽說舒王殿下聰明絕頂,長袖善舞。可沒曾想到,連說出中意女子這樣的事,也想得這麼周全,真是難得啊——」一直靜默坐在下首的崔景,含笑慢悠悠冒出一句話。

  李詡的笑容略僵了僵,很快回復過來,嘴角微勾,道:「想我仍然不夠周全,不知哪裡得罪了吳夫人,非得這麼寒磣我。」

  崔景微笑,「殿下可是冤枉我了,沒聽出我在為你鼓搗,怕你錯過心儀的好女子?」

  韋賢妃便道:「吳夫人說得甚是,從淮西來的若莘女郎,就是咱們大唐赫赫有名的才女,聽說七歲能文,詠絮之才不下前朝的昭容上官婉兒,今日正當時候,若莘,不如當場作詩幾句,讓咱們的舒王殿下長長見識!可知閨閣之中也是有人才的。」

  李詡笑道:「娘娘又來替我招仇恨,我幾時輕視過閨閣女子?譬如在場的郭家女郎瑤象,就是上馬能戰的女中英豪,絲毫不遜男兒。」

  他忽地提到我,我只能腹誹幾句,輕抬眉目,平靜接受他為我引來的諸位女子的審視目光。好在韋賢妃此時的關注點在吳若莘,李詡的話只讓她的眉梢微閃,隨即自動略過他的話語,仍滿含鼓勵地將目光落到吳若莘身上,吳若莘只得站起,恭敬揖禮道:「娘娘謬讚,娘娘和眾位王妃、姐姐當前,若莘不敢賣弄。」

  崔景笑道:「若莘,賢妃娘娘點到了你,你若不吟出三兩句詩來,可是拂了娘娘的面子。至於寫得好不好,座中自有像舒王這樣的高才評鑒,只管大膽些!」

  聽崔景這樣說,吳若莘垂首沉吟片刻,道:「娘娘,恕若莘大膽,應詔詩若莘可以信手拈來,不過辭法刻板無意韻,難以映襯今日隆盛歡喜的情形。倒是方才我跟郭姐姐從麟德殿過來,途經太液池和蓬萊山,見雖已入冬,仍培植得林木蔥鬱,實堪嚮往,心裡便仿古樂府,默了兩句,說出來讓諸位作個取笑談資吧。」一邊說著,曼聲吟出詩句:

  「風過林,逐水流,花樹繽紛迷歸途;

  雲霞隱,綺翠竹,漂泊漢衣袖。

  安知峰壑滄海轉,不疑靈境造化同;

  歡樂極兮樂其極,一曲千韻折箜篌。」

  一首吟畢,滿座悄然。良久,但聽韋賢妃清脆擊掌,贊道:「好詩,好一句『安知峰壑滄海轉,不疑靈境造化同』,絕妙至極!」

  她一贊好,在座聽懂沒聽懂的,都紛紛點頭贊好。

  韋賢妃便側首對李詡道:「阿詡,不如你來點評一下?」

  李詡啜了一口茶,眉宇溫和地看向吳若莘,道:「詩是好詩,更難得詩中有隱世之意。所謂以詩存志,若莘令我心實傾慕。只嘆我受父皇恩重,立志粉身碎骨以報皇恩,只怕無暇隱世求一已之獨善安樂了。」

  包括我在內的殿中許多女子已聽懂李詡話中含意,他委婉地否決了吳若莘,令她們暗自鬆了一口氣。吳若莘垂眸流光暗轉,與我視線相接,她放鬆地一笑。

  韋賢妃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嗔對李詡道:「可見你沒福。這樣好的女子,吳夫人,我得留她在宮中多住幾日。」

  崔景站起欠身道:「多謝娘娘。如此我也可以多多賴在娘家幾日,娘娘實在體恤我!」

  吳若莘得命回坐席上,神情輕鬆許多,她已遵韋賢妃指令當場獻詩,至於能否被舒王瞧上,可由不得她作主,這樣也算完成了任務。

  我暗中觀察,韋賢妃首先將吳若莘拎出,似乎是為自己侄女打前陣,第一仗顯然過關,似乎也為她把控此事增添了信心。

  又聽崔景清越聲音響起,「娘娘這般體恤我,我也該投桃報李,體恤幾分娘娘。娘娘盡誇別家閨女,豈不見座中還有自家的女孩,也該給舒王引見一二。」

  她這樣一說,眾人目光便不約而同投向韋姜。韋姜恣然地嬌媚一笑,風姿綽約地趕緊站起揖禮。

  我與吳若莘對視一眼,心道崔景也不含糊,這麼快就幫韋賢妃切入到正題。

  只見韋賢妃悵然搖頭,「我家的女孩兒既不能文,又不能武,惟一的好處和壞處都在性情開朗上,便是開罪了人也不自知,可令我擔憂——」

  還未說完,韋姜便已暈紅了雙頰,嬌聲如鶯語,嗔道:「姑姑,哪有這樣貶低人的!」

  韋賢妃笑指她道:「瞧瞧,真是嬌養慣了,這會兒就沉不住氣。」

  崔景笑道:「韋女郎,你家姑姑主持今日之事,必得先貶自家閨女,才算盡到主人的禮數,你莫急,咱們和舒王都有眼睛呢,看得出你的好處。」

  牛熙也揚聲雀躍慫恿,「正是,正是!韋女郎的美貌可是真正得了母妃真傳,她本自聰穎,若能得舒王教化,定能日進千里,成為賢德王妃,給咱們作個昭懿示範。」

  「方才舒王還說忙於政務,恐怕沒有時間教化吧。」坐在崔景下首的沈知柔忽地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話,也不瞧韋賢妃的臉色,將素手剝就柑橘遞給身側的沈知言,自顧自言道:「很甜,這柑橘有心,得嘗嘗才知道好不好。」

  牛熙微怔片刻,笑意滿面將在座眾女巡視一番,拍手歡聲道:「哎,也難怪裴夫人不快。失敬失敬,差些忘記了,方才在馬球賽場上,還有沈、楊兩家的女郎特別出挑,母妃,恕我眼拙,總以為天底下除了母妃外再無美人,現下仔細看得清楚,當真艷若桃李,雖略比母妃遜色,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依我說,舒王殿下也不必格外煩心擇妃,比著咱們母妃的模樣,現場擇一個,堪堪正好!」

  她一番奉承,令得李詡一直含笑的嘴角忽地一僵,韋賢妃指向她笑道:「你們瞧瞧,天底下再沒有比牛昭訓更巧的嘴,難怪太子把她當寶一樣供著。昭訓啊,你的小嘴每日必用天竺蜜果浸泡了的!」

  牛熙便縴手回指櫻唇,道:「那也是母妃賞給我的果子!」

  圍坐近側的諸王妃見韋賢妃歡喜,又陪著奉承說笑,我也沒有留意去聽,其間不知討論到什麼,忽聽牛熙脆聲問沈知言道:「知言,聽說你的母親近日患病,可好些了?」

  「我阿娘沒有生病!」沈知言脫口而出,隨即省悟,怏然低下頭來,「我,我母親正在將養。」

  吳若莘湊在我耳側,低聲道:「牛昭訓好生厲害,有意混淆沈知言的生母與嫡母之分,無非提醒庶出身份,讓她在人前抬不起頭。」

  我暗自思索,牛熙究竟是因為球賽時被沈知柔羞辱而施報復,還是本就與韋賢妃聯成一路,有意排擠她人,促成韋姜?

  牛熙又笑盈盈道:「冰裁,恭喜啊,我剛收到你家送來的貼子,下月十三操辦你的及笄禮?」

  王冰裁正樂悠悠地嚼著番籽瓜片,甫聽牛熙叫到,驚得瓜籽嗆進咽喉,漲紅了臉連連咳嗽,好不容易順下氣來,擺手道:「賢妃娘娘,各位嬸嬸、姐姐,你們只當沒瞧見我!阿爹阿娘非攆我來見世面,我就是混著頑的。」

  韋賢妃忍笑道:「那今日見到世面了?」

  王冰裁瞪大眼睛,「當然見到了,娘娘你美若天仙,更要緊殿里的茶點好吃得不得了,要能借用廚子幾日就好了!」

韋賢妃樂不可支,「豈止借用,到你家府上住上一年半載也沒有問題!」

王冰裁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家哪裡用得起廚子,不過請他教授我兩天,把手藝學到就好了!」眾人又是一陣樂笑。

  「唉,怎麼越扯越遠,」崔景輕語嘆息,「瞧咱們這群女人聚在一起,有的沒有閑扯到哪裡去了,教舒王這麼一位上得戎馬場,下得翰林院的昂揚男兒冷在那裡,好不尷尬!」

  韋賢妃拍案,道:「吳夫人提醒的是,看我雖然一把年紀,聽到有人誇讚美貌也得意忘形,可見我也是俗人一個!來來,阿詡你說說,可有什麼想法?阿姜,諸位面前的茶涼了,替姑母盡地主之誼,將烹制的茶奉上來。」

  韋姜會意,連忙應聲而去。就有年長王妃打趣道:「咱們不急,倒是舒王總在喝茶,恐怕已杯盡,先替他斟滿吧——」

  韋姜已親自捧了一盅熱茶,盈盈纖步上殿,聽到打趣的話語,毫不退縮,當真走到李詡跟前,眉目含情,欠腰斟茶,沈知柔看在眼中,恨恨推了一下面前果盤。

  此時,那名喚拓藍的女史入殿,恭身將雲英丸置於我面前的幾桌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下。沈知柔正巧看見,謔笑一聲,道:「噫,怎麼娘娘還有私房的好東西賜給郭家女郎,我只道娘娘忒也偏心吳家女郎,原來還偏心郭瑤象,一顆心左搖右晃,莫不像盪鞦韆?!」

  她說話殊不客氣,在場眾人一時噤若寒蟬,不敢隨意接茬。我笑道:「這是娘娘對今日球賽的嘉獎。」

  沈知柔嘖嘖道:「瞧,咱們真是疏忽,竟忘了還有一位球場上的英豪在此。今日若是殿試,郭家妹子當可高中狀元郎!」

  牛熙便笑道:「嗨,咱們女人猴耍般的馬球賽,也敢拿來跟殿試相較,可不教人笑掉大牙!況且我素來知道阿瑤,她何曾有意上場?姍姍應戰,還不是因她重情重義,無奈之下替你們白隊撐場。阿瑤,你說是不是?」

  是,或不是?

  眾人的目光再度聚焦於我。

  韋賢妃贈我雲英丸,說下那番話,意在暗示我不要摻合,置身事外。可是我既然決心前來,又上賽場,必得摻合進去,哪怕結果差強人意。

  我手執輕薄如絹的雲英丸,面帶感激,朝向韋賢妃懇求言道:「娘娘賜瑤象如此珍貴的丸貼,瑤象豈不知珍惜?方才娘娘私下也曾訓誡,身為女子,不單應在馬球場上逞英豪,也當愛惜容顏。容才並舉的女子,更能得到男人的愛重。舒王殿下,你說呢?」

  我含笑將目光投向李詡,直接詰問,剎時令殿中氣氛陡然凝重。

  李詡顯然也是一怔,隨即他嘴角下沉,眸底深邃殊無笑意。

  他緊盯著我,良久,吐出兩個字:「不錯。」隨即,他突然間似乎放鬆下來,慵懶地斜視韋姜,看得韋姜嬌羞地垂下頭,聽他說道:「方才我在麟德殿上觀賽,韋姜女郎不僅艷壓群芳,堪比賢妃娘娘,還能與郭瑤象這樣的沙場女將一較高下,實堪可愛!」

  韋姜眼帘忽閃,顯見心中激動興奮。沈知柔的臉色陰沉如黑雲。

  韋賢妃微微笑著,「如此,這事——」

  惟有崔景面不改色,甚至眸中掠過一縷疑惑。顯然,她跟我一樣,聽出李詡所說的是「可愛」兩個字。不知怎地,我心中有種不妙的感覺。

  「不過,」李詡的聲音中氣深厚,輕易地將韋賢妃下面的話語壓制,他說:「我經年征戰沙場,更鐘意力掃千軍,不屈不撓的勝者。郭瑤象技壓全場,智勇雙全,令我愛重。」

  「令我愛重。」

  四字如有迴音,在偌大宮殿久久迴響。殿中乍然沉靜,連空氣彷彿也停止流動,緘默如深。韋姜的嬌笑立時僵凍,韋賢妃眼瞼赫地下沉。

  我更萬萬沒預料,我此行參與球賽和擇妃,只為擾亂李詡與韋賢妃的聯姻聯合,竟收撿到此種結果!

  震驚交加之餘,凝眸與目含深意的李詡長久對視,唇邊終勾起一抹微笑: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橋梯,我不怕你。

  「啪、啪、啪。」有人清脆擊掌三記,打破沉寂,聽她朗聲道:「美事、美事!今日玉成佳緣!」我有些木然地尋覓到擊掌的來源,正是崔景。

  「這——」韋賢妃如夢初醒,探詢地目光直視李詡,「阿詡,你是這個意思?」

  李詡朝她拱手,瀟洒自若,「阿詡謝過母妃。」

  韋賢妃臉色僵了僵,很快滿臉堆笑,道:「如此甚好、甚好,皆大歡喜,我總算能跟聖上交代了。你父皇素來信重你,你擇定的人兒,料他必不會反對。」

  連我也能聽出她聲音艱澀,而我更是收授來自四面的尖利目光,連沈知言看向我的眼光也掩飾不住嫉妒,遑論韋姜目光惡毒。李詡這招夠狠,從初選到塵埃落定必還有時日,更少不了波折,我被他置於風口浪尖,誰知道哪家能收納漁利,真正的舒王妃花落何處?

  可是,擾亂一池春水,不正是我想要做的?總歸郭家已無退路,也沒有更多可以失去的東西。亂起來吧,才能有所收穫。

  卻聽崔景道:「有娘娘這句話,咱們可就等著吃喜酒了!來來來——」她端起面前茶盞,「咱們以茶代酒,先賀舒王和瑤象!」

  殿中恢復喧囂,牛熙等人小心翼翼地琢磨著韋賢妃的心情,見她也拈起茶盞,才不聲不響地跟隨行動。

  我也端茶,添加姜蒜的茶水苦澀氣味撲鼻而來,眯了眯眼,正待一飲而盡,忽聽有人高聲問道:「喂,喂,你們說吃誰的喜酒?!」

    我放下茶盞。

    李淳身穿一襲純白的圓領常服,大搖大擺走進殿中,漫不經心左右巡視一番,一時或者沒看見我,只揚聲道:「我來晚了。看起來錯過了好事!」

  韋賢妃嗔怪道:「可不正是錯過好事?快來,坐你舒王叔身邊。你舒王叔有意擇你姑姑為妃,還不上前恭賀他們兩位!」

  「我姑姑?」李淳剛走在李詡身邊,聞言目光一凝,轉眸便找到我,俊臉頓時板了下來,長袖一揮,落座,道:「舒王叔有意擇我姑姑為妃?那我姑姑的意思呢?」

  「你姑姑當然也情願。」韋賢妃笑著說。

  「不行。」李淳將我看了一眼,斬釘截鐵地說:「此事,我不答應。」

  「嗨!」韋賢妃詫異地將我跟李淳各看一眼,道:「你這孩子,此事哪由得你答應不答應?」

  「阿鯉心性淳厚,有些執念也不足為奇。」李詡長探過手,撫了撫李淳的額頭,淡淡地說道:「他們姑侄情深,大概擔心阿瑤嫁給我會受欺凌。唉,真是傻氣!阿瑤做了王妃,只會多一個人關愛她。」

  牛熙謔笑插言,「阿鯉,你這麼不放心你姑姑,難不成想把姑姑娶回家做媳婦?!」

  這話說得殿中不少人抿唇竊笑,誰知李淳俊眉一挑,清清楚楚說道:「不錯。我正有此意!」

  韋賢妃雙肩微聳,疾聲道:「渾說什麼?任你胡頑,竟弄得沒個章法了!」

  李淳蹙眉,仿若滿含委屈,「娘娘,我哪裡沒有章法?今日可不是為我跟舒王叔擇妃,我姑姑郭瑤象可不是也在擇選名列?舒王叔選得,我憑什麼選不得?」

  「這——」韋賢妃一時語塞。

  沈知柔笑聲清脆,道:「所謂一馬不配雙鞍,今天卻是兩馬爭搶一鞍,可真有得熱鬧!郭瑤象啊,倒沒瞧出你的好本事!只可憐我那小叔——」

  話未說完,被李淳嘻嘻笑著打斷:「喂,沈家姑姑,我要有你這管閑事的功夫,必會回家好生地看住郎君。裴大人風度翩翩招睞青眼,姑姑好福氣,聽說又有幾位女郎情願為妾也要進門侍奉?!」

  沈知柔被嗆得乾瞪眼,霍地起身,草草朝韋賢妃揖了一禮,回首朝沈知言喝道:「知言,咱們走!」

  沈知言望了望端坐高堂的韋賢妃,大概覺得失禮,為難地低聲勸解:「姐姐——」

  沈知柔冷哼一聲,「你還沒看出來,這是他們叔侄、姑侄的家務事,一出糊塗帳!人家已經下了逐客令,咱們這些外人還賴在這裡作甚!」言畢,頭也不回地昂首步出大殿。沈知言無奈,愧疚盈臉地朝韋賢妃和李詡、李淳及在座眾人團團揖禮,快步跟隨而去。

  沈知柔雖說是任性負氣離開,可她所說的話卻清清楚楚落到在座眾人耳里,一時大家面面相覷,透出難言的尷尬沉默。

  不多時,崔景率先離座告辭,款款言道:「娘娘,我瞧今日事已畢,餘下的確屬叔侄家事,可巧我娘家也有些家事,母親怎麼看若莘這外孫也不夠,叮囑著早些帶她回家呢!」

  韋賢妃笑道:「吳夫人,多時不見,你仍然這般進退有據。也罷,你們先回。不過,你應允過我讓若莘留駐宮中幾日,可不能反悔!」

  崔景笑道:「我是沒話說的,不過,我這女兒性子執拗,也不知能否適應宮中生活。若莘,你說呢——」

  她連喚兩聲「若莘」,不見回答,有些詫異。我同樣頗為詫異,看向身側的吳若莘,見她像在想心事般怔怔發獃,面泛暈紅,嘴角帶一抹笑意。

  崔景嗤笑搖頭,「唉,這個呆女子,又在發獃了!」

  我趕緊搖了搖吳若莘的肩膀,她回過神,羞紅了臉,低聲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崔景嘆了口氣,「若莘,方才賢妃娘娘問話,留你在宮中盤桓幾日?我瞧你近日漏夜整理你師傅歷年文稿,在宮中不會耽擱功課吧?」

  吳若莘朝韋賢妃看了一眼,又往李詡和李淳方向匆匆掃視,垂首躑躅,竟顯出嬌羞之態,「那些,我已然整理出初樣,想是無妨——」

  崔景明顯有一瞬的發愣,「這樣?」隨即話速回復正常,「嗯,這樣就好,咱們回家稍加準備,靜候賢妃娘娘的留宮手諭!」

  吳若莘不知在想什麼心事,竟沒有與我悄聲道別,就匆匆跟在崔景身後離去。

  有崔景開頭,其他人等自然都坐不住,蠢蠢欲動。韋賢妃看在眼中,將手一揮,道:「天色不早,本宮睏乏,諸位大概也倦了,今日到此為止,散去。」

當眾人紛紛散去,我依著韋賢妃的眼神,與李詡和李淳一同留到最後。她我喚至跟前,細細上下察看,不客氣地豎起鳳眼,冷笑道:「郭瑤象,你這模樣,也不像妖媚狐假,如今怎麼竟成了妖孽!」

  從珠鏡殿走出,李淳兀自俊臉泛紅,氣惱地對我念叨:「姑姑,你為何拉住我,不讓我跟那老虔婆理論!」方才聽到韋賢妃當面辱我是「妖孽」,李淳氣得當即站起,要為我打抱不平,倒是我跟李詡一左一右將他拉出殿來。

  我瞧了瞧行於我們旁側的李詡,叱道:「勿要胡言!」

  李淳不以為然,瞟一眼李詡,「怕什麼?舒王叔表面恭敬,心裡何嘗不認為那女人才是真正的妖婦!咱們擇妃,她非得指派來去,穿上翟衣,當真以為就成了則天武后!舒王叔,你說是也不是?」

  李詡忍不住揚唇微笑,側首對李淳道:「阿鯉,你這板子挨得還不夠,回去等著被收拾吧。」又回首視我,聲音清朗,「阿瑤,今日擇妃,我是當真。也必能成真。」言畢,也不理會李淳「哇哇」叫嚷,拂袖意態瀟洒地離去。

  我拉住欲要追趕李詡的李淳,分散他的心神,穿行在迴廊間,一邊走一邊問:「你今日特地跟賢妃作對,因而來遲的?」

  李淳扯了扯嘴角,「誰有耐心跟她作對!」他驀地放低聲音,「今日是我娘的忌日,我往城北拜祭去了。」

  原來如此,我倒忘記此事了,抱愧道:「你該叫上我陪你同去。」

  「我是先去了公主府,郭平說你不在,」李淳嘟囔著,「原來竟然來了這裡!」

  我趕緊設法撫平他的忿忿不滿,「出城一趟,既是祭拜母親,懷想母恩,也算作散心,遇到什麼新鮮的事,跟我說一說。」

  「能有什麼新奇的事?總歸以往每年祭拜時,除了你在長安時有你陪同,再沒有其他人還能想到我娘,父王后宮有的是美女爭艷,我娘算什麼?!不過,今日竟然偶遇母舅和舅母。虧他終於調回京都,也還能記惦著還有我娘這個姐姐。」他所說的母舅,當是王冰裁的父親。

  李淳語氣平淡,大概自王良娣逝後,他與母舅的來往十分疏淺,彼此間親情淡薄吧。草草提過這件事,馬上又將話頭繞回來,正經地說道:「姑姑,你不可嫁給舒王,他是你的仇人啊!你究竟在想什麼?犯的什麼糊塗主意?!」

  我目視前方,心懷平靜,低聲道:「阿鯉,此事你不要管,我自有分較,你別來添亂!」

  「我怎麼叫添亂!」李淳焦急地提高了聲量,「姑姑,既然要嫁,索性嫁給我好了,我必不會學父王那樣,會像奉菩薩那像好好供著你!」

  我忍俊不禁,「那你得建好大一座廟將我供著。問題是,你供得起嗎?」我沉下聲音,平靜看著他,直如看至他的眸底,「會不會一有難題,還來我跟前求菩薩!而我,也不過是一尊泥菩薩——」

  「我——」李淳還待再說,卻聽旁邊有人脆生生地喊道:「淳表哥!」

  迴廊旁的花道間,雀躍歡呼地跑來黃衫翠裙的女孩兒,顰笑之間,眼睛彎如月牙兒,溢出了靈韻,正是王冰裁。她仰首看著李淳,親親熱熱地說:「淳表哥,阿瑤姑姑,果真是你們,我一直想跟你們說話,還沒趕上。」

  李淳叫我「姑姑」,我從未覺得不妥,可眼前的王冰裁乍地也喚我一聲「姑姑」,我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彷彿突然間老了十歲。

  李淳對這位表妹倒還有好聲氣,淺笑道:「這位是冰裁妹妹?倒有好些年沒有見過面。」

  王冰裁歡喜地答道:「是啊,我跟阿爹阿娘幾日前才入京安頓下來,阿爹一直念叨往東宮請安,因太子殿下在外辦差,一時也未能其門而入。皇宮門禁森嚴,哥哥若得空,幾時到光德坊的宅第坐一坐,阿爹阿娘常念叨你。」光德坊靠近西市,賃租房舍相較官員聚居的崇仁諸坊便宜,看來王家的經濟景況並不上佳,或者王家舅舅任上是清官。

  李淳點頭,「今日祭掃母墓,我遇到了舅舅舅母,得空會去。」

  王冰裁瞧出李淳神色略有敷衍,上前拉住他的手搖晃起來,撒嬌燕語道:「哥哥,你可不能敷衍我,我還想向哥哥討教詩文呢!」又朝向我道:「阿瑤姑姑,你也一道去,我娘做的菊絮松仁酥最好吃,你必定喜歡!」

  李淳不自然地抽出手,咳嗽一聲,「這個,詩文,我也稀鬆平常。」

  王冰裁悵然地垂頭,情緒漸落,我看著有些不忍,道:「冰裁,我定會督促阿鯉去的!」

  王冰裁點頭,道:「哥哥就算跟咱們家的來往不多,不過姑母留在阿爹那兒的遺物,也該去瞧瞧。」

  「遺物?」李淳目露詫異,「阿娘少小離家入宮,還留有哪些東西?」我曾聽說王良娣不足十二歲就入選後廷,頗得先帝喜愛,很快封為才人,後來又指作李誦的嬪妾。所謂遺物,大概是幼年時的玩藝兒吧。

  「這我可不知,爹娘寶貝得很,我也是在回長安時偷聽他們說來的。」王冰裁調皮地吐了下舌頭,「要想知道還不容易,跟我回家去!」

  李淳蹙額,來回踱了幾步,喃喃道:「怎麼今日沒聽舅舅提起?」

  我見他一副心神難定模樣,道:「擇日不如撞日,眼下離關坊門還有兩個時辰,一來一去回宮還來得及,不如去探望一下舅舅舅母?」

  我們從大明宮和東宮相接處的嘉福門出宮,李淳囑咐吐突回東宮稟報行蹤,再未帶隨從,和王冰裁一起登上我的馬車。王冰裁與我們共乘,只因她竟沒有專用馬車,入宮是賃的車,雖給足了銀錢,等到出宮時,卻左右找不著那車了。李淳見到如此境況,倒生起憐惜之心,與她說話時神色和悅不少,零零星星問起這些年的景況。

  王冰裁笑嘻嘻道:「總歸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唄。阿爹雖然是節度府的通事,可這官當得清貧,又受排擠,不肯拿太子殿下和哥哥你的名頭來唬人,若遇俸祿發放不及時,短衣少食的時候也有,但也不曾讓我餓壞。阿娘常做些綉活貼補家用,瞧,這是她親手為我制的裙裳,不失禮吧!」她的一襲黃衫翠裙式樣簡潔,布料也是市面上平常價錢的絹紗,但委實做工精細,方才就算在一眾鶯鶯燕燕中,也沒有顯出清貧寒酸。

  往年在河中府,雖說郭曜待我嚴苛,來長安也是租賃破車,其實更多出於自律克謹,我自問從未受貧寒所困,面前女孩兒必定經歷過那種窘迫,卻仍能樂觀豁達,令我既愛又憐,輕聲道:「冰裁往後若有為難處,只管來找我跟阿鯉就好。」

  李淳沉默良久,抿唇道:「真沒想到舅舅一家過得這麼艱難,也不傳信給我。」

  「噯!」王冰裁埋怨地叫喚一起,拉住李淳的手,笑道:「瞧我說的什麼,哥哥不必自責,這是阿爹的脾性,其實他也無意來長安,不過聖命難違,再加上,他也記掛著你,記掛著要去姑母的墳頭望上一望。」

  這一次,李淳沒有掙開她的手。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王冰裁說些幼年時的趣事樂事,逗得我跟李淳都暫且放下心懷,歡笑聲聲傳出馬車,讓馭車的小梁在前面喊道:「大女郎,你們是撿到寶了,這麼開心!」

  從鹽州回來後,小梁本該應命解甲歸田,卻打著要生計養活老母的名號,纏住我混進了公主府,成為一名真正的馬夫。如今他馭馬的本領突飛猛進,與幾個月前不可同日而語。

  我說:「還有多久到光德坊?」

  「快了,再轉兩個巷口,這邊路面破裂失修,看我的,坐穩了!」

  小梁呦喝一聲,雖說路面坎坷,馬車卻走得平穩快捷,王冰裁滿臉艷羨地看著我說:「姑姑這真是好馬車,不像我來時,差些從馬車裡晃蕩出去了。」

  說話間,馬車嘎然止步,我問道:「到了?!」

  小梁說:「哎喲,前面走水,堵住了,咱們過不去!」

  我霍地掀開車簾,前方緋艷的火焰與黑色煙霧盤錯交雜,往九霄雲塵升騰而上,鼻端瀰漫焦糊的嗆人氣味,劈叉的燃裂聲時斷時續。

  李淳問:「起火的是哪裡?」

  小梁張望著,「似乎,就在光德坊?」

  王冰裁撅嘴,搖晃著小腦袋瓜子笑道:「光德坊這麼大,我阿爹阿娘又謹慎,總不成是我家著火!」

  我便道:「咱們下車歇息片刻,透口氣。前頭武侯鋪的兵丁運水救火,混雜不安,不可著急過去。」我言下之意,是馬車上有李淳,不可讓他輕易涉險,王冰裁眨眨眼,聽懂了我的意思,乖巧地跟隨我們下車。

  下車後尚未站定,瞧見幾人從著火方向步履匆匆走來,我拉住其中一人,問道:「哪家著火了?要緊不?」

  那人擺手道:「唉,聽說是新搬進的王大人家中起火,連帶旁邊的幾所宅子跟著燃起來,作孽啊,怎麼不好生看顧火苗!」

  一聽這話,王冰裁立時呆若木雞,訥訥道:「不,不會。你,你有沒有搞錯?!」

  李淳問道:「王大人和夫人怎麼樣?」

  那人不耐地搖頭,「這我哪能知道?唉,不跟你多說,我得去叫人幫忙,我家親戚也遭了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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