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至化元年十二月,江哲禁於雍王府,王雖倍加禮遇,但哲心志不屈,齊王顯,頗愛哲才,促雍王赦之,雍王不得已許之,因哲品性高潔,乃以御賜金盔盛酒相送,哲乃感激涕零,遂降雍王——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我幾乎是下意識的接過金盔,腦子裡滿是李贄按在酒杯上的情景,他竟然放過我了,放過我這樣一個屢次冒犯他的狂生,而且還是可以讓他大業成灰的心中毒刺。不知怎麼的,我的眼淚一滴滴墜落,落在金盔里,落在雪色的衣襟上,我幾乎不能行動,想起當日德親王一旦覺察我不可能忠心耿耿的效命南楚,就對我十分提防,我在建業養病,德親王的密探始終在監視我,想起我最後一次上的諫表,一片赤心為了南楚,可是換來的只是貶斥,從前我以為對這些根本不在意,到今日我才發現這些都深埋在心裡,這是連我自己都無法覺察,或者是不願想起的悲涼往事。
我端起金盔,也不顧忌酒液濺落,一口氣喝下了盔中美酒,心中暗想,這大概就是諸葛武侯為何鞠躬盡瘁的原因吧。美酒甘冽,我覺得胸中防若火燒一般,舉起金盔,我拜倒在地,朗聲道:「殿下深恩,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答萬一,若殿下不嫌棄臣反覆無常,臣江哲願為殿下效力。」
李贄原本已經心灰意冷,不料我竟然突然歸順,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還是石彧聰明,輕輕推了李贄一把,李贄連忙上前將我扶起,激動地道:「先生,你竟然回心轉意,本王,本王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快,快,快起來。」
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裡有反抗的餘地,被李贄給扶了起來,我心情已經漸漸平復,低吟道:「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湯武偶相逢。風虎雲龍。」看看李贄,淡淡道:「殿下寬宏大量,饒臣性命,臣無以為報,只有為殿下鞠躬盡瘁,才能補償這些日子對殿下的冒犯。」
李贄手一抖,震驚的看著我,他原本正在心裡慶幸自己沒有鴆殺江哲,否則豈不是失去了賢士,可是聽我語氣,我竟然是知道了他酒中下毒的事情。
我看著神情不安的李贄,微笑道:「殿下不必過慮,若非殿下手下留情,哲也不會甘心效命。」
李贄看看石彧,石彧早已經遣退了下人,這時聽了我的說話不由心一顫,也看向李贄。
我也不隱晦,道:「殿下,石先生不必多心,哲從前愧對殿下恩典,殿下賜死也是理所當然,如今事過境遷,臣不會記恨,還請殿下不要見過這些日子臣的狂妄。」
我這樣說,並非是揭短,既然我已經決定了效忠雍王,就要考慮到君臣相處之道,雍王想要鴆殺我,和我故意挑釁雍王,這些若是記在心裡,將來不免成了嫌隙,現在我這樣提出來,雍王就不會覺得愧對我,也不會記恨我對他的冒犯,將來自然君臣相安,可別說我心思太多,自古以來總有鳥盡弓藏的譏諷,但是明確說來,君王忌憚功臣是一個原因,臣子逾越臣道也有責任,所以我要為了今後留下後路。
李贄果然神色數變之後,終於開朗起來,道:「先生不怪罪本王就好,贄願任命先生為天策帥府司馬,和子攸同心協力輔佐本王。」
我再次下拜謝恩,李贄苦笑道:「先生不必這樣拘禮,我視先生如同師友,先生可不要如此疏遠。」
我笑道:「尊卑之禮不可輕廢,隨雲豈可失禮,不過若是殿下不怪罪隨雲禮數不周,隨雲就不客氣了。」這才是我的本意,我既然歸順了雍王,以後不免日日相見,若是總是恭恭敬敬,多痛苦啊,反正在雍王登基之前,我是不用太考慮禮數的問題的。
目的已經達到,我便正色道:「殿下,隨雲也想和殿下深談,可是現在不行,請殿下遣人通報齊王,就說隨雲突然舊病複發,只得留下養病,齊王必然要親來探望,隨雲斗膽,請殿下親侍湯藥,這是其一,其二,隨雲雖然對大雍之事略知一二,但是朝中勢力糾結,仍然不甚明了,請殿下將現在所能收集到所有情報送來,待隨雲研究之後,今夜再與殿下詳談,其三,管休等人還不知今日之事,心中未免有些嫌隙,請子攸先生前去告知,不妨隱晦相告今日事情,以彰殿下仁德,且安謀士之心,此三事都是至關緊要。」
李贄聽了我的話,眼中一亮,道:「隨雲果然思慮周密,本王立刻照辦,本王陪同先生立刻回到客院,子攸,你先去通知齊王。」我和石彧相視一笑,石彧匆匆而去,我則做戲做到底,讓雍王扶我出了大廳,在外面等得焦急無比的小順子看我出來,連忙走了過來,冷冷的看了一眼雍王,道:「公子,發生了什麼事情。」說著接替雍王攙住了我。我淡淡道:「小順子,你有法子讓我暫時生病的,我要見齊王。」
滿懷欣喜的李顯到了雍王府,卻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當石彧告訴他江哲舊病複發,李顯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雍王故意強留,但他轉念一想,雍王手段不會如此拙劣,不管如何,李顯還是提出要見江哲一面,將秦錚留在車上,李顯直奔棲鳳軒而去,他心中滿是惱怒,可是當他一走進房間,就看到江哲滿面蒼白的躺在軟榻上,而自己的二哥,正在聚精會神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正在那裡吹氣,看到自己進來,只是微微一笑,道:「六弟,江先生昨夜和我府中幾位幕僚秉燭相談,今日我為他送行,先生多喝了幾杯酒,竟然舊病複發,恐怕去不得了。」
李顯看看江哲的面色,怒道:「怎會這樣巧,他剛生病你的葯就煎好了。」
李贄淡淡道:「江先生自從到了王府,幾乎每日都要服藥,這是常例,故而為兄吩咐隨時都要備好湯藥,幸好如此,今日先生突然發病,若沒有此葯,只怕先生又要卧病多日了。」
我艱難的睜開眼睛,在心裡咒罵小順子為什麼這麼認真,輸入我體內的那縷陰寒真氣令我渾身發冷,舉動艱難,我有氣無力地道:「隨雲自從在蜀中染病,就時常發作,不拘時刻,想不到偏偏趕在今日,真是愧對齊王殿下。」說罷,我咳嗽了幾聲。
雍王殿下輕輕嘗了一口湯藥,道:「好了。」說罷讓小順子扶起我,雍王親自喂葯。我服藥之後,面色似乎好了一些,道:「兩位殿下,隨雲服藥之後,便得小睡,還請兩位殿下不要見怪。」
雍王連忙道:「先生請好好休息,本王這就走了。」
我輕輕點頭,用「感激涕零」的眼神望著雍王,然後似乎慢慢睡去。
雍王起身低聲道:「六弟,我們不要打擾先生,到外面說話吧。」
出了棲鳳軒,李顯神色木然道:「天意如此,看來二哥你贏了。」
李贄笑道:「六弟多心了,等到江先生病好之後,自然會去齊王府的。」
李顯冷笑道:「他病得好啊,堂堂天策元帥,雍王殿下,親自侍奉湯藥,他若再不動心,我倒要奇怪了。」
李贄心道,我從前也沒少干,可惜他就是不肯歸順,口中卻說道:「六弟多心了。」
李顯拂袖而去,出了府門,也不上車,拽過一個侍衛的馬匹,泄憤的狠狠抽了一鞭,那匹駿馬嘶鳴一聲,飛奔而去,李顯不理會身後人的呼喚,憤然離去。
在棲鳳軒中的我,讓小順子解開我身上的禁制,笑道:「我身上又是冷汗,又是酒氣,快,我要沐浴。」
小順子笑道:「早就準備好了,公子的脾氣我還不知道么?」
我看看他,道:「你不問我怎麼改了主意。」
小順子淡淡道:「十幾丈距離,我聽得很清楚,公子的決定小順子從來不會置疑,公子放心,只要小順子在,誰也不能傷害公子。」
他說話的語氣是那樣淡然,又是那樣堅決,我心裡一暖,道:「那是當然,小順子,你可要好好練功,在宦海之中我可以明哲保身,但是天下還有另一個世界,若是有絕頂高手刺殺我,可就要看你的了。」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激昂的神色,口中卻冷冷道:「公子放心,當初公子給我的劍譜,我都已經融會貫通,雖然有些人我勝不過,可是誰也別想輕易過了我這關。」
我點點頭,小順子一向不會虛言誇耀,但我又疑惑地問道:「我記得有些劍譜你說需要陽剛的真氣,怎麼現在也能用了么?」
小順子淡淡一笑:「公子精通易理,難道不知道陰極陽生的道理么?」
我看著小順子掩飾不住的喜色,雖然不甚明白,也知道小順子的武功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了,心想,我聽人說過,練功得花上二十多年,才能登堂入室,怎麼小順子今年才二十齣頭,就這麼厲害呢,莫非他真是練武的天才。卻不知我的胡思亂想倒大半對了,小順子天資聰明,性情堅忍不拔,練的武功又是合乎身體狀況,再加上這些年跟著我,文理上也有了不小的成就,所以才能有今日的成就,雖然比起三大宗師來說還差的很遠,但是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意義上的絕頂高手了。
換了一身青衣,我心情愉快的跟著石彧來到了雍王府的機密書房,這裡位於王府右側,守衛森嚴,在這間普普通通的書房裡面,卻收藏著王府的所有機密文件,除了雍王本人和石彧之外,其他人誰也不能擅自進入,照料書房的是四個十八九歲的書童,這些人個個舉止得體,步履矯健,可見都是雍王的心腹親隨,換了一個時候,只要一道諭令,就可以成為雍王的得力幹將,我暗自稱讚雍王確實不凡,便走進書房,開始查詢我需要知道的情報,雖然小順子已經將從陳稹那裡得來的情報告訴我,但是怎麼比得上雍王收集的情報全面,留下來伺候我的書童十分得力,我按照目錄索取文書,他都能立刻取來,雖然沒有小順子在身邊伺候,有點不習慣,不過沒關係,以後我會在自己的書房工作,這裡的東西,我看過一遍就夠了。
李信再一次偷眼看向那個二十多歲的俊秀青年,心中滿是好奇。李信的父親本是雍王的親衛,在一次行刺中身亡,只留下一個孤兒,李贄見他孤苦無依,就將他收到府中照看,過了數年,他的勤奮好學和忠誠機敏得到了李贄的賞識,賜給名姓進了機要書房,在這裡雖然行動受到嚴格的約束,但是能夠參與機要,跟著雍王殿下身邊,更是受益不淺,而且雍王早就說過,等到他們成年之後,就要讓他們出去做官,李信很清楚這是一條青雲之路,當然代價就是自己需要永遠忠心,和怎樣都不過分的謹慎小心,所以好奇是最大的缺點,曾經有一個書童一時好奇偷看了文書,犯了規矩,被雍王發現之後,一向和善的殿下勃然大怒,下令杖殺,李信永遠都記得當時的慘況,所以他從來都不逾越本分,他明白不應該猜測這個青年人的身份,但是當他發現雍王殿下就在另一間書房等著這個青年人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好奇之心。
在另一間書房裡面,李贄雖然在看著兵書,但是總是心神不安,他看看石彧,道:「子攸,你還是去休息吧,本王自己等他就行了,你不要太勞累了。」
石彧笑道:「今日江隨雲一歸順殿下,便雷厲風行,先讓齊王放手,再讓謀士安心,子攸十分嘆服,所以也很想知道他會向殿下獻上何等策略,急切之心,不在殿下之下。」
李贄笑道:「是啊,我真的很期待他的獻策,目前的局勢你很清楚,本王身陷羅網,越是掙扎,網子勒得越緊,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有什麼法子讓本王脫出重圍。想來真是嚇了本王一身冷汗,我若真的鴆殺江哲,恐怕真是萬劫不復了。」
石彧道:「是啊,多虧殿下仁德,否則江哲豈肯心悅誠服,屬下想來想去,恐怕我們的心思都在他掌握之中,今日這杯鴆酒,恐怕就是江哲對殿下的考驗。」
李贄疑惑地道:「可是本王若沒有懸崖勒馬,他難道真的會喝了那杯毒酒么?」
石彧苦笑道:「這個屬下也無法得知他的安排,不過事情既然沒有到了那個地步,殿下也不必費心了。」
李贄也笑道:「是啊,過去之事,本王還多慮什麼呢,子攸,只怕他不會出來得很快,我們不妨下一盤棋吧,也好消磨時光。」
石彧道:「殿下既然有此雅興,屬下自然奉陪,還請殿下手下留情。」
兩人相視一笑,擺上棋盤,對弈起來。
過了片刻,書童李忠走了進來,稟報道:「殿下,屬下去送茶的時候,看見江先生似乎有些煩悶,先生還問他的下人在哪裡。」
李贄一愣,看看石彧,石彧心思一轉,道:「殿下,屬下看江哲十分倚重他身邊的那個李順,似乎片刻也離他不得,而那李順對江哲也是忠心不二,不如讓李順進去伺候,反正以後李順也不免接觸機密的。」
李贄想了想道:「不錯,李順此人,不是凡品,他們主僕之間必然情誼極深,李忠,你派人棲鳳軒召李順來書房伺候。」
過了一陣子,李忠又回來稟道:「殿下,石先生,江先生十分開心,李信回稟,那個李順很守規矩,只是專心伺候,從不留心文書內容。」
李贄這才放下心來,道:「這就好了,子攸,該你了。」
石彧看看棋盤,笑道:「殿下神思不屬,這盤棋看來屬下要贏了。」
李贄苦笑著看看被困住的白龍,道:「是啊,本王輸了。」
石彧道:「這是屬下專心,殿下不用掛心那邊了,下一盤可別讓屬下得勝了。」
李贄一邊揀棋子,一邊道:「好,看本王殺的你血流成河。」
兩人漸漸投入進去,當第三盤棋局告終之後,石彧起身,看向窗外,此時正是黎明時分,窗外漆黑一片,李贄看看棋盤,道:「本王贏了半子。」
石彧笑道:「殿下棋力不凡,只要稍為用心,屬下就一敗塗地了。」
就在這時,李忠進來稟道:「殿下,石先生,江先生請見殿下。」
李贄一聽,顧不得再揀棋子,跳起來道:「他神色如何?」
李忠道:「先生神色雖然有些疲乏,但是氣度十分平和,還和小人說笑,說讓小人去把殿下從寢宮拽出來呢?」
李贄懸了一夜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還好,還好。」
石彧看向窗外,驚喜地道:「殿下,你看。」
李贄抬頭望去,只見窗外,破曉的陽光已經穿過厚厚的雲層,東方天空已經泛白。李贄笑道:「好兆頭,走,我們去見江哲?」說罷向外走去,石彧看著李贄龍行虎步的英姿,不由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便也隨後跟去。
第一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