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二十五年九月十四,帝下詔秋狩,變將起。
——《雍史-高祖本紀》
姜海濤用崇敬的目光望著江哲,他可是很清楚這個人的分量,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客院養病,可是雍王妃常常來看望他,不免和他說了一些事情,而姜海濤最好奇的就是這個病弱的幾乎隨時都會沒命的青年。明明自己都要自身難保的樣子,卻是救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聽說表叔雍王對他可以說是言聽計從,所以姜海濤就用當面致謝的理由進了寒園。一進寒園,姜海濤便知道雍王果然對這位江大人十分重視,寒園守衛的森嚴,恐怕還要勝過雍王身邊的守衛。
我微笑著看向這個少年,年紀不大,臉上帶著稚氣,一雙明晰的眼睛讓人可以立刻看穿他的心事,這樣一個明快的少年,令我不禁生出好感,可是疑惑也同時產生,身為東海侯獨子,怎麼可能會有這樣一雙眼睛。想了一想,我技巧地問道:「小侯爺乃是將門虎子,想來一定是深通水戰,今日前來不是要來借閱我收藏的《海洋圖志》的吧?」
我這個問題卻是問得巧妙,《海洋圖志》對於尋常人來說只是一本深奧難懂的破書,但是對於擅長水戰和造船的姜氏來說,卻是萬金難求,這本書原本已經散失民間,但是在我狀元及第之前,卻無意中得到了半部殘本,對我來說,這種珍貴的孤本乃是萬金難求,在我入翰林院之後,從翰林院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收集到了部分殘篇,憑著自己的學識和博覽群書的基礎,我將這本書修繕完整,我將此書獻給南楚朝廷的時候,卻是無人重視,只是作為孤本送入了崇文殿。原本這本書也就如同被黃土掩埋的珠玉,再也沒有出頭之日。可是大雍再議和之時,雍王曾經要求南楚獻上典籍,這本《海洋圖志》也就因此重新回到我的手裡,對於這本書我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將它留了下來,不知怎麼,雍王手中有一本《海洋圖志》的孤本的消息不脛而走,而雍王將這本書賞賜給我的消息也被人得知,大雍有識之士還是不少的,曾有不少人希望一見,卻都因為我一向不見外客,無從著手,今日我用這個問題盤問姜海濤卻是其意甚深,若是那位敗走東海,因此自稱東海侯的姜永姜侯爺真如情報中所說那樣精通水戰,目光深遠,那麼這本《海洋圖志》焉能不被他提及,若是姜小侯爺知道此書,那麼說明姜永對這個愛子十分看重親近,那麼這個少年流露出的表象便是虛假的,若是他一點也不知道,除非是此子不堪造就,否則就是姜侯爺存心放縱愛子,可是我看這個少年純真無邪,資質上佳,宛若渾金璞玉,這兩個原因恐怕都讓我難以相信。
姜海濤站起身興奮地道:「海洋圖志,我聽爹爹說過多次,爹爹還嘆氣說,可惜不能親眼目睹。你真的肯借給我看么?」他的神情振奮激昂,這是一個少年看到心愛之物的神情,卻是越發顯得胸無城府。我心中好奇,這位姜小侯爺是個怎樣的人呢,便道:「董缺,你去把我那本《海洋圖志》拿來。」
片刻之後,那本我重新抄錄編撰的《海洋圖志》拿來了,我遞給姜海濤之後,笑道:「不過我不能白白借給你看,你每看完一篇之後,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若答的好,我就允許你繼續看下去,若是答不出來,就不許你再看了。」
姜海濤神色自若地道:「海濤雖然年幼,可是常年跟隨父親,有些事情雖然不甚了了,可是也能略知一二,只要江大人不要問得太難,海濤自信可以答出來。」
我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會故意為難你。」說著示意董缺將書拿出,放到書案上,姜海濤知道這種珍貴的書籍,自己是不能親自翻閱的,便興沖沖地搬了椅子坐到書案前,董缺站在一旁替他翻頁。
他看完一篇之後,我尋了幾個問題問他,他果然是對答如流,有些問題雖然答得淺薄,可是以他的年紀來說已經是很突出了尤其令我驚訝的是,在我修繕這本書的時候,涉及到很多缺失的內容,雖然我補充上了從其他海事典籍中整理出來的內容,可是還是有很多不確定的地方,在那樣的地方,我都在旁註中標明了從何處得到這種見解,還有其他幾種見解和我最後的判斷,這些地方我故意問他,他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有些還明顯比我的論斷要正確一些。接下來幾天,我和他每日交相問難,其樂無窮。
最後,我除了得到姜海濤乃是天生的水軍統帥之外,還得到一個結論,他是一個除了水之外什麼都不大關心的直性子人,若是駕船出海或者是水上作戰,他絕對是一個好將領,可是其他的事情,還是不用指望他了,想來姜永定然是又是欣慰又是苦惱吧。微微一笑,我寫了一封短柬讓董缺收藏起來,董缺慢吞吞的收了起來,這些日子,我給了他好幾張短柬,不過董缺倒是聰明人,一張也沒有看,也沒有問我到底要做什麼。
這一天我正在花園中賞菊,雍王李贄來到我面前,沉聲道:「隨雲,現在局勢已經是一觸即發了。」
我淡淡一笑道:「殿下請講。」
李贄道:「父皇宣布,後日前往獵宮舉行秋狩,在京皇族都要參加,齊王上書告病,但是父皇卻要他抱病同行。」
我若有所思地道:「看來皇上也是很小心的,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舉行秋狩呢?」
李贄嘆了口氣道:「這幾日發生了很多瑣碎事情,真是一言難盡,本王原本以為不需要勞煩隨雲,可是現在看來,只得辛苦你了。」
我正容道:「殿下對哲厚愛如此,若是哲不能在關鍵時候為殿下效力,豈不是辜負大恩,請殿下直言就是。」
李贄嘆了一口氣,給我講了這幾天的情形。
自從九月初三我病倒之後,在我養病期間,齊王初時只是小動作不斷,但是雍王乃是軍略大家,沒有多久就發現,齊王的軍隊唯一的目的就是準備伏擊。
今日李援下詔舉行秋狩,這次隨行禁軍兩萬人,由秦大將軍秦彝總領,其中隸屬於禁軍東營的共有一萬人,以秦青為正統領,兩位副統領黃廈、孫定分統五千人,禁軍南營五千人,由統領楊謙、副統領呼延久率領,禁軍北營五千人,正統領裴雲、副統領夏侯沅峰都會隨行。太子、雍王、齊王都奉詔同行,除此之外,竇皇后、紀貴妃、長孫貴妃、顏貴妃、長樂公主李貞、靖江公主李寒幽都會隨駕,在京中留守的是丞相韋觀和傷勢好轉的侍中鄭瑕,負責京中安全的是禁軍西營統領譚義,另外大臣隨駕不計其數,其中值得我注意的是魏國公程殊、齊王妃秦錚的父親中書侍郎秦無期、新入中書省不久的韋膺和太子少傅魯敬忠。
這還不算,皇上下詔這次雍王和齊王都只能帶百名近衛,秋狩期間,一切以軍令行事,撫遠大將軍秦彝就是統帥,看來皇上已經知道如今的緊張局勢了。
齊王上書推辭隨行不果之後,齊王的軍隊就停止了行動,但是雍王判斷,這些軍隊只要一夜之間就可以急行百里,可以在回京之路上伏擊皇上的聖駕,而且齊王調軍的理由都很充分。當然雍王也做了準備,可以隨時阻擊齊王的軍隊,只是這樣一來,必然會釀成大戰。
但是令雍王和屬下將領幕僚不解的是,為什麼齊王會同意隨駕,這樣一來,絕對沒有人可以指揮齊王的軍隊進攻聖駕的。
我看著手中的情報,也不由皺緊了眉,有這樣的結果我是能夠想到的。就在前日,雍王送了一封密信給秦大將軍,信上告知李寒幽身世可疑,雖然沒有顯示證據,可是李寒幽確實是自幼失散,後來被鳳儀門送回靖江王府的,這樣一來,至少也會讓秦大將軍生疑,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效果我已經知道了,那封信一到大將軍府,程殊就被請了過去,然後秦勇也被召去,雖然不知道他們商議了什麼,可是秦勇已經趕赴秦大將軍軍中坐鎮,事實上,秋狩期間,秦彝所掌握的軍隊就在秦勇的控制之下。我原本就不指望他們相信,只是讓他們戒備罷了,這樣已經超出了我的預計。
另外,就在昨天,東宮侍讀劭翰林的妻子霍氏懸樑自盡,然後一夜之間,太子逼奸臣妻,令其羞愧自盡的消息傳遍了全城,雖然只是街談巷議,可是和太子從前所為一對照,倒是人人都很相信,雖然皇上可能還不知道,可是秋狩之後,那是絕對瞞不過了,所以太子若是不能在秋狩期間逼宮,那麼恐怕被廢的命運已經難以改變。
我嘆了一口氣,太子雖然被我逼反了,可是為什麼鳳儀門的布置這麼古怪呢?
我原本以為鳳儀門會安排齊王的軍隊突然闖入皇上行宮,畢竟兩萬禁軍太子和鳳儀門至少可以控制一部分,裡應外合突然襲擊,我應對的計劃是讓秦大將軍「及時」發現異常,然後設下圈套,那些齊王的軍隊一旦到了,有秦大將軍和雍王出面,無論齊王如何,我方都可以控制住局勢,然後在各派高手的配合下,一舉剷除鳳儀門。可是現在卻不是這樣,最近的齊王軍隊也在秋狩地點兩百里之外,而最近的秦大將軍的軍隊在百里之內,雍王軍隊則也是兩百里之外,那麼,我絕對不相信憑著鳳儀門主的門下弟子就可以謀反成功,而且鳳儀門主根本還在棲霞庵,沒有準備同往秋狩。在我預料中,鳳儀門主應該會隨駕的,可是現在卻是全然不同,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局勢會怎樣發展呢,鳳儀門主果然是非同反響啊。齊王的軍隊不比雍王的軍隊多,如果兩軍交戰,又沒有齊王在軍中,那麼是絕無可能成功的,現在禁軍有秦大將軍掌控,叛亂是不可能的,那麼鳳儀門憑著什麼造反呢?
對於實際上的軍務,我可是不如雍王和那些將領的,反覆商議之後,仍然得不到太子可以逼宮成功的可能,可是若是沒有成功的可能,他們是絕對不會進行的,最後,我們只得商議好,由長孫冀帶著雍王的軍隊隨時出擊,阻擊齊王的軍隊,荊遲、司馬雄隨行護駕,石彧等人在京中主持大局,慈真大師指派了五十名各派高手擔任雍王近衛,並且坦言是幾大門派的共同意思,而他自己則監視鳳儀門主,事實上,像他們這等級數的高手,彼此之間就是隔著幾里路,也能察覺到對方的存在,所以,我們是不擔心他會跟丟鳳儀門主的,而小順子和董缺都隨我一同參加秋狩,雖然我病勢未曾痊癒,可是今次事關重大,我如何能夠不去。
雖然現在只能靜觀其變,可是我還是讓小順子傳出我的命令,秘營全部運動起來,一定要可以隨時應對各種變化,這個我倒不擔心,他們都是隨機應變的好手,而且我還把雍王府的令牌給了他們,他們可以隨時得到支持,我緊握雙拳,一定要相信自己,就算是局勢突然有了變化,我也可以力挽狂瀾,更何況現在還看不到雍王和我的布局有什麼欠缺呢。
棲霞庵中,鳳儀門主站在月光之下負手而立,在她身後,兩側站立著她的親信弟子,聞紫煙、蕭蘭、鳳非非、謝曉彤、燕無雙、李寒幽,除了梁婉已經瘋癲,凌羽負傷不在,秦錚難以脫身之外,所有人都到齊了,而在這些弟子的身後,站立著一共百名的女劍手,都是衣衫如雪,面色冰寒,她們就是鳳儀門主親自培養出來的鳳儀門的中堅力量,這些女子都是自幼被鳳儀門收養,她們所練習的太陰真經少了一部分關鍵,所以她們個個無情無欲,心冷如冰,在她們眼中,只有忠誠和殺戮。
良久,鳳儀門主淡淡道:「秋狩期間,就是我們發動之時,此事務要成功,否則我鳳儀門就要萬劫不復。」
聞紫煙寒聲道:「師尊放心,一切已經安排妥當,若是我們還不成功,那就是天命如此。」
梵惠瑤冷冷道:「我從來不信什麼天命,紫煙,你記著,我雖然不能親自前往,可是你們務要精誠合作,寒幽,曉彤,皇上那邊的事情由你們負責,秦錚到時候會聽從你的命令,蕭蘭、非非,你們要負責配合太子清剿所有反抗勢力,紫煙、無雙,你們要負責圍殲雍王,本座還要對付那個多管閑事的慈真,就不能去支持你們了。」
眾人單膝點地道:「弟子遵命。」
梵惠瑤也不讓她們起身,又道:「還有一個人會配合你們,他是本座秘密所收的記名弟子。」
隨著她的語聲,一個男子從房內走了出來,聞紫煙等人目光落到他沒有遮住的面容,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梵惠瑤淡淡道:「他乃是鳳儀門的護法,這次,你們要多多聽從他的意見。」
聞紫煙等人突然明白了很多從前不明白的事情,卻都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恭謹的應聲。
鳳儀門主看看迷茫的夜色,道:「縱然是雍王他們如何猜想,也不會想到本座的布局,哼,他們想迫使太子謀反,難道本座不知道么,只有太子和魯敬忠才會相信李援確實準備廢黜太子,卻不知道,本座認識李援多年,對他的個性很了解,他雖然已經有了這個心意,卻還沒有下決心,不過這樣也好,李援若是動搖,必然會對我們不利,再說,太子謀反成功,也是後患無窮,以後更要依賴本門。你們聽著,事成之後,我鳳儀門就是大雍的幕後主宰,所以你們必要盡心竭力。」
聞紫煙等人眼中都湧起強烈的野心,作為女子,她們即將完成無人能及的事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讓她們自豪和驕傲的呢?
齊王府內,重重簾幕之後,李顯神色慵懶的躺在軟榻之上,神色一片冷漠,秦錚神色有些不安的走過來,端來一碗參湯,道:「王爺,請用參湯,明日就要起程秋狩,您還是早些安歇吧。」
李顯看著秦錚,嘲諷地笑道:「好啊,齊王妃,你很厲害,一碗葯就讓我手無縛雞之力,看來你對師門可是忠心不二啊,卻忘記了什麼是三從四德。」
秦錚落淚道:「王爺,妾身實在是為了你好,從前妾身雖然是奉命接近殿下,可是妾身對王爺卻真的是一片真情,可是我是不能反抗師尊的,而且她們說得不錯,若是太子登基,王爺可以位極人臣,妾身和孩兒也可以安然無恙,若是雍王繼位,不僅妾身和孩兒性命難保,就是王爺你也是遲早會被雍王所害,若不是為了王爺,妾身寧死也不願傷害王爺。」
李顯苦澀地一笑道:「我是不是也是口是心非呢,雖然責罵你,可是我竟然也希望你能成功,否則,真的是要一家人共上黃泉路了。」
秦錚激動地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師父絕不會失敗的。」
李顯嘆了口氣,心道,真的會這麼容易么,他想起那張清瘦文弱的面龐。
今夕何夕,不知道有多少人中宵難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