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乘坐的貨船是從震澤湖出發,沿著江南運河北上京口,這是從無錫向淮東運送糧草的船隻,去年秋天在淮東的一戰,正是秋收將臨之際,因為雍軍犯境,以致顆粒無收,淮東被南楚收復之後,兩軍對峙,更是急需糧草,至少在夏收之前,淮東糧草都要*江南調度。所以從去年年底開始,從吳越至淮東的運糧船就絡繹不絕,有官糧也有私糧,其中從無錫起運的糧船佔六成之上。糧行這樣的生意多半在世家控制之下,但是這並不妨礙天機閣控制的商行跑一次龍套,在吳越買上十船八船的糧食,運到淮東出售,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運河上這樣的船隻絡繹不絕,自然不會有人知道其中一艘特製的貨船之內,多了幾個不該存在的偷渡客人。
這艘貨船表面上和普通貨船沒有什麼不動,但是卻在設計的時候動了手腳,在艙中加了一個密室,可以裝載一些價值不菲的私貨,現在,我就是被夾帶的偷渡之人,小順子則成了糧船管事(山子)身邊的小廝,他只需改變相貌即可,世間能夠看出他深淺的也不過寥寥數人,不必擔心有人會識破他的身份。而呼延壽和其他四名侍衛,全被小順子封了七八成的武功,然後丟到船上去做苦力了。反正換上船夫的粗布衣衫之後,目中神光黯淡,除了身材高大一些,怎也看不出是身居武功的軍人。隨著東海水軍南下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度過了暈船的難關,這一次,我特意先派人訓練了他們半天如何行船,只要不胡亂說話,充做船夫雜役倒也勉強可以。這些侍衛都是克盡職守、精明能幹的軍士,否則也不能被選入虎賁衛,他們若是下起功夫來,等到下船的時候,一定已經是最好的船夫之一了。其實我倒不是不顧及呼延壽的面子,才讓他也去做船夫,只是船上的密室小了一些,住一個人還可以,若是再加一個就太擁擠了。
這個密室只有兩丈方圓,室內只有一張床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小塊空地可以供人活動一下筋骨,雖然通風還算不錯,甚至還有一個相通的小房間可以盥洗,但是畢竟不夠舒適,尤其對我這個享受慣了的人。可是我也是無可奈何,淮東不比吳越,我若是拋頭露面出了什麼紕漏,想跑都跑不掉,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躲在密室裡面了,這也是小順子當初答應我潛行南楚的條件。想到我需要在這裡悶上十天半月,就是叫苦連天,呼延壽他們雖然可憐一些,但是至少還可見到天日,而小順子更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外面遊盪,憑他的武功,就是在岸上逛一圈再回來,也不會被人發覺,這樣的強烈對比真是令人鬱悶啊。
看看嵌在艙壁上的夜明珠,心中生出一絲慶幸,這種密室通風雖然還不錯,但是若是長時間點起燈火,卻也難以忍受,可是這裡沒有天光,若是不點燈火,便是伸手不見五指,若是別人藏在裡面,自然只能忍受一下。但是山子精靈得很,臨時在壁上加了一個小機關,可以嵌入幾顆夜明珠,這樣一來,室內珠光明亮,雖然不及天光,但是視線無礙,就是想看看書,也不會覺得光線太暗,若非如此,這十幾天我可怎麼煎熬呢?
放下書卷,我再次輕嘆一聲,真是寂寞啊,或許是習慣吧,我從前最是喜歡清靜的,可是現在卻覺得分外不能忍受寂寞。小順子也真是的,拋下我獨自去逍遙了,說來也奇怪,若是他在我身邊,就是一天不說一句話,我也不覺得孤單,在榻上翻來覆去了幾次,終於忍耐不住,跳下床在地上踱步,轉了幾圈,越發覺得氣悶,恨不得出去透透風,可是想到和小順子有約在先,途中不能離開密室,便只能黯然神傷。正在我煩惱無比的時候,密室的小門無聲滑開,小順子躬身鑽了進來,手上提著一個食盒。
我心中大喜,等小順子將食盒放在桌上,準備出去的時候,拉著他道:「和我一起吃吧,吃完再出去不遲。」小順子瞥了我一眼,卻沒有理會我,只是將食盒裡面的菜肴和碗筷拿了出來,我一見卻是大喜,竟有兩副碗筷,小順子果然夠義氣,知道我悶得很,所以特意陪我吃飯,想到此處,連忙拿了兩個茶杯放在桌上,又殷勤地提壺倒茶,準備討好他一下,全沒留意小順子眼中閃過的一絲笑意。
吃完飯後,我見小順子在那裡收拾碗筷,想到他又要出去閑逛,我卻是作繭自縛,心中湧起強烈的鬱悶感覺,往榻上一躺,翻身向內,瞪著牆壁發獃。過了沒多久,便聽到小順子離開的聲音,心中越發腹誹起來,他若想離開絕對可以做到無聲無息,怎麼偏偏弄出這樣的響動,不是存心氣我吧,不過想想我不許他殺了丁銘二人,卻不跟他說原因,也難怪他這樣氣我。正在胡思亂想,身後傳來小順子冷淡的語聲道:「下一盤棋如何?」
我喜出望外,連忙翻身坐起,就連上一次被小順子殺得汗流浹背,立誓不再和他下棋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匆匆道:「不許反悔,至少三盤。」
小順子微微一笑,已經恢復真容的清秀面容上露出溫暖的表情,這可是這些日子罕見的表情啊。
一局棋才下了一半,我便又皺起眉來,看著被小順子殺得七零八落的盤面苦笑,抬起頭來,見小順子神色和氣,我壯著膽子道:「下棋也沒有意思,我們隨便聊聊天吧?」小順子目光一閃,淡淡道:「說些什麼呢?」
我笑道:「什麼都可以,你想問什麼,或者想說什麼都可以,難得這樣清閑,身邊又沒有外人。」
我心中想著,只要小順子問起,我就可以和他說明這些日子肆意妄為的緣故,也免得他心裡不快。誰知小順子想了一想,道:「公子當初向皇上提出隨水軍南下,皇上問公子何故,公子只說想令楚軍誤會我軍主攻方向乃是吳越,今日想來,公子真正的理由不僅如此,一來是想和荊氏和解,二來是分擔姜侯的壓力吧?」
我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著笑道:「想和荊氏和解倒是真的,雖然就是別人來,也可對荊氏手下留情,可惜我卻知道舅父他老人家固執強硬,我若不能和舅父化解心結,荊氏是萬萬不能為我軍所用的,只是皇上必不會放心我回嘉興,所以我便沒有提起。至於分擔海濤身上的壓力,這話又如何說呢?」
小順子淡淡道:「東海水軍自從歸順大雍一來,這是頭一次出戰,勝負戰績十分緊要,吳越乃是南楚精華之地,縱然一時得手,也難免遭遇挫敗,而且以王者之師,行海匪之策,恐怕易遭攻訐,縱然現在無人說什麼,等到日後發作出來,便是一樁大罪。公子相攜南下,首議劫擄吳越之策,這樣將來若是有人想要以此責難,就要考慮到公子的立場。公子這樣做,豈不是替姜侯分擔壓力么?」
我微笑不語,小順子繼續道:「其實若非東海水軍最擅登陸劫擄,縱然公子定下計策,準備了吳越的精確地圖,也不可能在短短十餘日之內完成這樣的戰策,若是姜侯沒有準備這樣做,也不會備下那麼多近海戰船,劫擄的過程也不會這樣乾淨利索。如今公子雖然得了獻策之功,但是姜侯將戰策執行得如此完美,已經是不世之功,而公子卻將可能的攻擊攬於自身,還不知將來是福是禍。」
看了我一眼,小順子又道:「公子自然也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將來公子若是失了帝心,也難免會有人以此攻訐公子,可是這些事情公子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反而是姜侯,他年輕氣盛,若是因此和大雍離心,卻是可惜了這支縱橫四海的水軍。而且只要姜侯無事,海氏船行就不會受到波及,我們便有後路可退,所以公子便顧不得聲名了,而是一力承擔獻策的責任。」
聽到此處,我也不由一笑,道:「狡兔三窟,這也是自全之道。」
小順子微微一笑,又道:「公子若僅是想要留條後路,自可留在定海,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北方返回中原。可是公子卻決意孤身穿越楚境,前往淮東。」
我面上一紅,道:「這個我不是解釋過了么?」
小順子道:「公子的確和我解釋過了,今年三月江南行轅就要籌建,公子還需去赴任,而一旦南楚軍知道公子在定海,寧海水營必定阻住北上之路,短時間之內,公子無法北上,縱有水軍護送,也難免遭遇寧海突襲,若是公子滯留定海,不免貽誤軍機,令皇上對公子當初決意南下的事情不滿。為了趕時間,也為了安全起見,不如從陸上走,在天機閣掩護之下,反而安全一些。」
我笑道:「就是如此,我可沒有說謊。」
小順子瞥了我一眼,道:「公子自然沒有說謊,只是避重就輕,你要離開定海非是為了江南行轅的軍務,而是為了姜侯,有公子在定海一日,姜侯的一切功勞都不免打個折扣,姜侯與公子名為師徒,侍奉公子卻是如父如兄,公子自然不願損及姜侯聲威,所以匆匆離開定海。至於留下琮公子,一來是為了造成公子仍在定海的假相,二來也是讓琮公子輔佐姜侯。琮公子雖然年輕,但是心性沉穩,姜侯雖然驍勇善戰,卻是有些氣盛,若和陸燦相較,恐怕有些不如,但有了琮公子輔佐,必然可以穩住定海局勢,縱然小挫,也不會受到大的損傷。」
我輕嘆一聲,道:「還有一個理由,你卻沒有猜到。」
小順子眉梢一挑,道:「公子是說這次也是為了考驗琮公子么?」
我微微一愣,笑道:「這一點你也想到了?」
小順子道:「琮公子身世不明,偏偏最得公子愛重,總是不忍強行逼問,只是這幾年琮公子甚得太子、嘉郡王器重,將來也必會成為大雍重臣,以琮公子的本事才華,就是想要權傾朝野也不是什麼難事。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只是公子心中擔憂他與大雍有隙,這一次特意將他一人留在定海,不似從前一般始終將他約束在身邊,他驟得自由,難免會流露出心中所思,公子想必在虎賁衛中已留下暗子,監視琮公子的行徑,一旦發覺有什麼異樣,就可以請姜侯將他軟禁起來。定海孤絕海外,琮公子就是做出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也難以影響大局,而且縱然有事,還可令姜侯相助掩住真相,不令外泄。公子這樣行事,既是為了試探琮公子,也是為了萬一之時,可以保護琮公子。只盼琮公子能夠體諒公子心意,不要做出親痛仇快之事。」
我聞言喟然長嘆,琮兒之事,我已經拖延多年,但是現在卻不能繼續不聞不問了,太子已經開始涉入軍政,若是琮兒果然有些不妥之處,我也要在太子重用他之前弄清楚才行。
小順子卻又有驚人之語道:「這些事情很容易便可明白,只是公子與那丁銘、苦竹子二人相交之事,卻令我苦思不解,只是今日突然想明白了,所以也想問問公子是否正確?」
聽到此處,我卻是大感興趣,這幾日我都以為小順子為了這件事生氣,想不到他卻在替我想理由,倒要聽聽他是否明白我的心意,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洗耳恭聽的神情。
小順子淡然道:「初時公子只是見獵心喜,想要和才俊之士一會罷了,誰知兩人上船之後,公子得知他們的身份,便有意借重,我本來擔心公子這樣人物,當世少有,他們若是仔細想去,難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所以主張殺了兩人,可是公子卻不許我動手,只是暗示我在第三次泡茶的滾水中加入葯,然後親手續水,將兩人迷暈,又留下信物,暗示公子天機閣主的身份。我這才明白公子深意,天機閣主神秘莫測,乃是傳奇人物,他們知道公子乃是天機閣主之後,不論是什麼蹊蹺破綻,在他們看來都是可以解釋的,自然就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公子親手續水,是為了讓他們誤以為是公子親自下毒,可是他們自然看不出端倪,便會以為公子深藏不露,這樣一來,更是不會想到公子是江哲江隨雲,世人可是都知道公子是文弱書生的。可是我卻不明白公子為何費心留下他們的性命,莫非只是為了丁銘那一番肺腑之言么?」
我淡淡一笑,眼中透出狡黠之意,既是為自己靈機一動想出的計策自豪,也是暗笑小順子只是看到了表面的文章。誰知小順子也是微微一笑,繼續道:「所以這幾日我都在冥思苦想,終於被我想通了整件事情事,只因他們要做的事情也是公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他們做來更是事半功倍,所以公子才寧可冒著泄漏身份的危險也要放過這兩人。只不過手段雖然相同,目的卻是天壤之別,他們是要維護南楚社稷黎民,公子的目的卻是為了削弱剷除吳越世家。
公子生於嘉興,天機閣產業在吳越的就有四成,雖然公子流離在外,卻始終不曾忘記鄉梓,這一次公子獻策劫擄吳越,恐怕很是有人詬病公子不念鄉梓,卻不知公子一片苦心。
在公子心目中,吳越世家實在是最大的障礙,南楚的衰落,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王室和世家的相爭,對公子來說,世家掌權有害無益,如今南楚其他各地的世家多半凋零,只有吳越之地,反而因為遠離戰火和遠洋貿易,世家的力量越來越大。公子既然投了大雍,自然不希望大雍將來也重蹈覆轍,因此吳越世家必須要被清洗。可是大雍一統天下後,吳越世家必定望風歸附,不論真心假意,到時候若是再清洗,只怕江南民心不穩,皇上乃是英主,必然不會縱容吳越世家,吳越世家不肯屈服,必定挑起民變,這樣一來,錦繡河山,必將成為血海屠場,舞榭歌台,將成斷瓦殘垣,幾十年之內吳越之地恐怕也難以恢復元氣。所以公子苦思之下,才定了劫擄吳越的戰策。
這條計策,表面是只是為了削弱吳越的抗拒力量,也是為了定海可以長期和吳越對峙。實則還有三個好處。其一,吳越世家為了擔心雍軍再次登陸,最後必定組織義軍私兵對抗雍軍,這樣在作戰中可以消除吳越世家的武力;其二,雙方交戰時日一久,就會結下深仇,戰況慘烈,死傷疊籍,等到大雍南下之後,卻可以用吳越世家抵抗王師的理由對其進行清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舉光明正大,吳越世家想要挑起民變,也會得不到厭倦戰事的平民的支持;其三,公子擄劫嘉興世家到普陀,可以在數年之內破壞其世家體系,令其成為符合大雍需要的力量,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將這些人遷回吳越,他們就成了大雍統治吳越的根基和助力。這樣一來,公子既可以達到清洗吳越世家的目的,又保住了吳越千萬軍民的身家性命,若不是念及鄉梓,公子何必這樣費盡苦心,甚至不惜擔上惡名。
就是公子有意讓呼延壽看見天機閣的力量,也是為了通過他警示皇上。吳越之人,雖然性情和順,骨子裡卻有輕銳敢死的本質,自古以來,最多刺客劍俠,大雍縱是滅了南楚,可是想要江南穩固,沒有十年時間安撫鎮壓,也是不可能的,公子想必是擔心皇上因為吳越的反抗暗流而採用強硬政策,所以才有意無意地警示皇上。只是這樣一來,公子豈不是又給自己多了一個陰蓄死士的罪名,又揭示了隱藏的實力,這讓我始終覺得有些不安,若是皇上有意鳥盡弓藏,公子何以應對。」
我只覺得心中暢快非常,這些心事我雖然在腦海里想過千次萬次,卻是不能上不能告天地君父,中不能告妻子親朋,下不能述與鬼神,只能自己一人苦苦盤算,小順子雖然親密,我卻不願亂他心思,這些日子以來,當真是苦澀難言。一路北上,雖然沒有見到多少外人,但是也隱隱聽到有人議論雍軍劫擄吳越之事,提及之人多半將我當成叛國背鄉之人,痛加辱罵,這一點雖然在我意中,心中也是凄苦難安。想不到小順子不需我明言,就能知我心意,他素來除了武學之外,少有關心世事,這一次費心苦思,定是覺察出我心中苦悶,所以才揭穿我的苦衷,用以安慰於我。
強抑心中狂瀾,我盡量平靜地道:「這也沒有什麼,天下一統之後,天機閣也該成昨日黃花,其實那些產業早已都分給秘營弟子了,只是現在還掛著天機閣的牌子罷了。這些力量給皇上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我縱有再強的力量,難道還能勝過朝廷么?與其私蓄武力自保,還不如散去這些力量,這樣才不會引起皇室猜忌。再說皇上性情,也不是那樣刻薄寡恩之人,鳥盡弓藏之語今後不要再說了。」
站起身來,負手仰望,珠光輝映之下,只覺得心境漸漸平和,想到世上終有一人知我深心,而這人又是朝夕相隨,親如骨肉的小順子,越發覺得心中歡馨喜樂,就是這窄小陰暗的密室,在我眼中彷彿也成了貝宮珠闕。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我道:「好了,你出去吧,若是給人發覺你這個小廝總是不見蹤影,想來山子也沒有法子替你遮掩過去。」
小順子目光一閃,垂下眼帘,轉身離開密室,還未合上暗門,便聽到身後傳來輕笑之聲,看到公子愁悶全消,他也是心中愉快,想來接下來的日子公子不會覺得難熬了吧。想到此處,他也是難掩唇邊笑意,步履輕快地向艙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