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禾一見這張照片, 就覺得有點故事,她上次問錯了,不該問你跟死者有無恩怨,而是該問「你跟龔倩月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 自龔倩月墜樓身亡後, 他不知道被問過多少次, 唐起還是雷打不動的那句「大學校友。」並且必須追加一句,「沒交往過, 也沒發生過男女之間的任何關係。」
「你不用急著撇清」
「不是撇清,」唐起打斷她, 糾正她, 「是事實。」
對,他說的都是事實,而且,他也有照片要給秦禾看。
唐起摸出錢夾, 打開舉到秦禾面前,指給她看「這是我爸, 但不知道是當年的哪個項目,他們從中挖出了一副棺材, 而棺里的屍體臉上扣著張儺戲面具。」
他沒辦法不將這一切都聯繫起來, 又理不出任何清楚的關聯和頭緒,只能憑直覺懷疑。
就像奶奶一直懷疑的那樣,唐起父親的死,可能並不是個單純的意外。
錢夾被雨水浸濕了,照片上暈了水漬,但絲毫不影響秦禾看清楚照片里的臉。
她怔了好一會兒,才說「照片上的位置, 就在密雲區。」
唐起疑惑「你怎麼知道從哪裡看出來的」
秦禾點出那個蹲在唐起父親旁邊戴著施工安全帽的人「這個,是我師父。」
唐起猛地愣住「什麼」
秦禾重複一遍「她是我師父。」
她的師父怎麼會和唐起的父親出現在照片里
這得是什麼淵源
唐起掩不住詫異「他們認識」
答案顯而易見。
秦禾注意到師父的左手纏著紗布,被一圈圈黑色的細線綁縛著,這個傷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師父正在割壽材,因為楔子鬆動,卡在刨子里的刨刀滑出來,結果師父沒注意,推動的時候拉了手,傷口很深,半天止不住血。
秦禾反覆給她包了好幾層紗布,並就地取材卸了墨斗,用彈墨線在紗布外綁了好幾圈。
剛包紮好,師父就接了電話要出門,秦禾不讓她走,但是犟不過,所以問了她去處,師父只說到密雲,沒說詳細地址,秦禾心想也不遠,就隨便她去了。
秦禾提議「你可以查查你爸當年在這邊開發過什麼項目,就能知道他們當年挖到棺材的地方具體在哪了。」
唐點頭,掏手機出來,邊翻之前的文件統計表邊問「你還記得是哪年嗎」
秦禾思忖道「十七年前或者十八年前」秦禾搖搖頭,「這年頭太久了,我記不清楚。」
她向來對數字沒什麼概念,哪怕五年前或者三年前,她都能弄混淆咯。
唐起也沒真指望她能記得,打開表格篩查,只看父親大學畢業後和去世前在集團工作的十幾年間,落在密雲區的項目攏共只有兩個,而其中一個項目叫景雲山莊,開工於2003年2月18日,也就是過了元宵之後,可他在地圖上沒搜到景雲山莊這個地標,唐起心中生疑,又複製了表格後面的具體地址才顯示,將將落建在這個村子的西邊。
是不是後來改項目名稱了或者錄入的時候工作人員馬虎,輸入錯誤
他晚點得問問。
秦禾心道巧了「就在附近」
「不遠。」唐起回道,久久盯著項目開工日期,正好於一個多月後,奶奶在那本屍檢記錄的相簿中寫得清清楚楚,2003年3月29日晚,是唐起父親的忌日。
「等等。」秦禾聽見這個日期,驀地想起來,「3月29日,龔倩月是不是就在當晚墜樓的」
唐起陡然抬眼,與秦禾目光相撞。
後者見唐起瞬間煞白的面色,又說「也不對,龔倩月是過了十二點,應該算30凌晨墜樓的。」
唐起的臉色卻一點沒能緩和,因為他爸死亡時間是法醫推斷的一個大概時間,根據屍表的變化程度鑒定,推測在3月29日晚。
這個晚的區間跨度是多少,法醫並沒給出確切的定論。
氣氛過於凝重了,秦禾想開導一下他「你先別緊張,可能是巧合呢。」
唐起垂下頭,默默把照片從錢夾里抽出來,翻到背面,給秦禾看。
貞觀輿圖四個字赫然入目,秦禾盯了半響,不說巧合了「你爸的屍身上有出現過皸裂嗎」
唐起想也沒想答「沒有。」
「你確定」
唐起確定道「我翻到了父親屍檢解剖的照片,第一次屍檢和第二次解剖相隔半個多月,身上沒有皸裂。」
秦禾不可思議看向他「你從哪兒看的」
這玩意兒只能在公安系統存檔吧
唐起吸了口氣「我奶奶的保險柜里。」
八成是通過什麼渠道拿到的,不過,誰會備一份親生兒子的屍檢照片在家裡,而且還是解剖過的。
尋常人,哪怕解剖的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都沒眼看,何況還是親兒子,這當媽的不是心大就是瘋魔了。
好死不死的,還被死者的親兒子看見了。
這刺激不可謂不大。
秦禾頓了一下,不方便搭腔,遂拐了話頭「龔倩月是在清明前夕,身上裂出的貞觀輿圖。」
唐起擰眉,順著她的話梳理「我當時撞見葉忠青剝皮的時候,大概在夜裡十二點左右。」
他之前在爛尾樓撥不出報警電話,留意了一下時間,距葉忠青剝皮後發生的一系列糾葛,到秦禾過來,屏幕顯示為凌晨一點零一分,日期4月5日,己亥年三月初一,清明。
「子時。」陰陽交接,最容易出幺蛾子,人作的妖,秦禾道,「離得不遠,要去看看么」
「十多年過去了,還能看見什麼」
「那你費力氣找這個地方幹什麼」
針對表格里提選出來的項目,被秦禾一眼洞穿,唐起無言以對。
僅憑這張照片,秦禾決定道「我打算走一趟。」
「現在嗎」唐起道,「雨太大了。」
唐起烏鴉嘴似的,剛說完,雨勢鋪天蓋地,往屋檐下潑。
秦禾去扶老人,沉默無言地攙起身。
老人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脊背佝僂,行動遲緩,堂屋的門檻偏高,她一手撐著秦禾,一手把住門框往裡邁,短短几步路,每一步都走得蹣跚。
唐起往裡站兩步,沒貿然進屋,只靠近牆避雨。
待秦禾出來,上下瞥他一眼「脫了吧,衣服都濕了,穿著不難受嗎」
唐起保守慣了,除了游泳,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半裸赤膊「不用。」
何況衣服褲子都濕了,讓他脫哪樣
「我看龔倩月的屋裡有條毛巾被」
唐起拒道「不太合適。」
「都到這會兒了還講究。」秦禾無奈了,把淋濕的條凳搬進去,在桌下的橫杠上扯了根辨不清顏色的臟抹布,拭乾水,「也不知道家屬什麼時候能回來,所以我不方便走,你手機能否借一下,我給周毅打個電話。」
唐起遞給她,秦禾打過去沒說兩句,周毅得守在車裡,因為雨太大,這荒郊野嶺的,也怕有什麼閃失,畢竟殯儀館已經丟失了一次遺體,他再出岔子,豈不是丟個娘兒倆。
所以保險起見,他盯著比較穩妥。
眼見天色黑下來,秦禾遞還手機時說「該說的都說了,要不你先回去吧,別到時候感冒,等天放晴了,再抽個空過去看看。」
唐起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提一嘴「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
秦禾扭頭過來,當成回事的問「夢見貞觀輿圖了」
「不是,夢見的是這張照片的場景,我揭開棺材裡那張儺戲面具,看到的竟是自己父親的臉。」
這可能有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等秦禾開口,唐起繼續道「後來嚇醒了,再睡過去,又夢見你。」
「夢見我」
「夢見你在一張香案前,點燃一爐香,我只能看到你的手,因為左腕上有一圈梵文刺青。」唐起說,「然後聽見有人在我身邊哭,剛開始是一個人,等煙霧攏過來,就聽到很多人在哭,就像圍在我床邊,哭得格外凄涼。」
直到把唐起哭醒,他抹一把臉,都是傷心淚,彷彿在夢中產生了共情,壓抑極了。
秦禾辨不清這個夢境的前後是否有什麼關聯,遂問「你還記不記得,夢裡那張香案上擺放了什麼」
唐起沒注意,但努力回憶道「好像有兩塊拼接的木頭」
秦禾內心咯噔一下「榫卯」
榫卯是匠人不使用釘子,將榫頭插在卯眼裡,把建築或傢具連接起來的一種傳統方式。
「對,專業上叫榫卯,你怎麼」
「應該是我做完後隨手放在供桌上的。」
聞言,唐起有些不知所措「我是凌晨跟你發完信息後,做的這個夢。」
秦禾接話「我也是今早凌晨回到家,給祖師爺敬了一爐香。」
冷風刮過,吹著唐起被淋濕的西裝,透心涼,他起了身雞皮疙瘩,差點打哆嗦,簡直要以為自己通靈了,就聽秦禾說「該敬香了。」
「什麼」
秦禾從腰後抽出短棍,捻了三根香「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這是我們一直傳承下來的規矩。」
規矩到秦禾這一輩兒,叩首就免了,香卻是必須要點的,哪怕餓死自己,也不能少了祖師爺這口。
具體為什麼,說法就海了去了。
有危言聳聽說不上香要折壽的,也有的說斷香火就要斷香火。
所以香火不能斷,子孫不能斷。
也有講道理說祖師爺賞飯吃,就該敬上一爐香,授人以漁嘛。
秦禾倒不甚在意,因為學的就是觀香斷事,香還能不點
剛學那時候別說早晚一爐香了,早晚得燒十幾爐,滿屋子煙熏繚繞的,都怕祖師爺吃不消。
正好此刻天色已晚,這炷香也該點上了。
秦禾劃燃火柴,直接將三根香斜插進一處牆縫之中,她今天沒帶香爐,就這麼湊合著祭拜。
但不知怎的,這香點上就熄了,秦禾反覆點了兩三次,納了悶兒「莫不是受潮了」
唐起盯著她手裡捧的那豆火,被風吹得左搖右晃,秦禾攏得緊,才沒被撲滅。
最後香引燃了,唐起下意識往旁邊挪半步,離得不近不遠。
天黑盡了,不太能看得清人,他們沒說話,就站在屋檐下等,只有噼噼啪啪的雨聲,格外嘲雜。
唐起心神不寧間,夜空驟亮,光影煞白,閃了好幾下,滾雷接踵而至。
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見堂屋,閃電將這一瞬照成白晝,樑上的繩圈被風吹得左右晃蕩。
唐起驚了一跳,整個人往後退。
「怕打雷」秦禾問了一句。
「不不是」
唐起磕巴了一下,但嘴上說不是,流露的神態卻是惶恐的。恐的不是雷,而是那根套在樑上的繩子,驟然入目,異常駭人。
秦禾冷不丁說了句「我看你印堂發黑」
唐起臉上的表情瞬間凍住,今天大家說他氣色不好,可以甩鍋給熬夜,唐起確實沒睡好,連續噩夢,也自認憔悴,但是被秦禾這麼一說,瘮得汗毛倒豎。
「是不是心肺不太好」秦禾續完了後半句。
唐起「」
秦禾「去檢查一下吧,或者看看中醫。」
「讓我少做兩個噩夢,鐵定比看中醫強。」
「嗯難道你經常做噩夢」
「從鬼葬山回去以後,每個月都做噩夢,」唐起說,「最近比較頻繁,連續兩三天都夢見當年我爸挖到棺材的施工現場。」
秦禾盯著香火,沉吟道「會不會,是某種指引」
唐起不是沒想過,所以才會風雨無阻地過來見秦禾。
雖然荒誕,但比這更荒誕的他都見識了。
還有這炷香,煙霧隨風向西,散盡雨里。
沒待秦禾開口,響雷滾落,一個黢黑的人影踏著閃電雷鳴走進來,踩得積水踢踏作響「不好意思兩位,雨太大,路不好走。」
說著,到跟前,把雨衣的帽子掀開,是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滿臉被生活所迫的滄桑,穿過風雨的臉上都是水痕,他進門開了堂屋的燈,把辦理好的死亡證明遞給秦禾,然後留意了一下唐起,怎麼不像下午過來的那位男士呢臨時換人了
秦禾查驗單子,走之前,慣例詢問「家屬要跟靈車走一趟嗎」
「家裡還有個老人,發生這種事,晚上不好留老母親一個,明天一早我再到殯儀館去辦手續。」男人說話間,又看了眼唐起,總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沒容他細想,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轟隆巨響,像打雷,又像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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