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相氏張開的大口中足以窺見, 儺神山內溢滿了黑氣,如同翻湧的濃墨,掀起陣陣海潮。
羅秀華沉浮在這片海潮中,被一股股不斷變換形態的黑氣絞纏住, 仍在心有不甘地喊「秦良玉 」
黑氣驟然鑽進她的眼耳口鼻, 堵住咽喉, 羅秀華張大嘴,雙目圓瞪, 卻什麼都看不見,因為黑氣正肆意灌入她七竅。
羅秀華身體止不住抽搐, 正活生生經歷一場獻祭。
被無數根黑針一樣尖細的氣體扎進血脈, 強勢侵入每一根血管,就像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不過須臾就被抽空,羅秀華整個人迅速乾癟下去。
疫鬼妄圖掏空她, 然後「借殼」。
她沒有掙扎的餘力,只是條任人宰割的魚, 喉嚨里發出「嗬嘶嗬嘶」的聲音,剩下最後這口氣, 她咽下去了, 這一切就可以了結了。
沒有什麼事比死,更加能讓她解脫。
死並不難,可她受盡苦難,卻不能隨便找個地方尋短見,唯一一條死路,就只能來到這裡祭了鬼,才算斷了她世世代代淪為陰陽契人的根
至於死後變成什麼樣, 她操不了這個心,一具枯骨罷了。
秦禾第一個反應過來,甩出琴弦和符紙,企圖將羅秀華從儺神山中搶出來。
符紙被粘稠的黑氣吞沒,就像把一顆燒紅的秤砣拋進水中,且聽「滋啦」幾聲,只看見幾點猩紅的火星。
琴弦纏在羅秀華腰間,秦禾用力一拽,卻像拖著一口重於千斤的棺槨,或者說,琴弦的那端像拴著千百個人,根本無法撼動。
對面突然一拔,秦禾被一股勁頭往前猛拉,隨後反應迅疾地收回弦絲,才險些沒被對方拽入方相氏口中。
旁邊幾人已經懵了,瞠目結舌地看著羅秀華癟成一具皮包骨的乾屍,掛在虛空,周身竄動著濃烈的黑氣。
黑氣竄動間,有無數個類似人影的東西在裡頭掙扎,哀嚎。
「嗬嘶」
「嗬嘶」
變成乾屍的羅秀華嘴巴撐大到極致,喉嚨鼓動,也像要嘶吼,發出幾聲古怪的嗬嘶之後,終於吐出兩個模糊難辨的音節「向盈」
這種聲音並不來自羅秀華,而是有無數個人在齊聲嘶喊,通過羅秀華的嘴宣洩出來。
「向盈」
每喊一聲,便掀起一股潑天憤恨,那是沉積在儺神山下的千年宿怨。
「向盈」
一聲比一聲咬字清晰,也從巨大的方相氏口中噴發而出,震耳欲聾。
巨大的儺神像被黑氣縈繞,黃金四目怒瞪,眾覽祭台上的一干人等,變得愈發猙獰可怖。
「她她她」戴著儺神面具的一人被嚇成結巴,指著儺神山口中詭異的一幕,語無倫次,「死,死活,活了」
羅秀華那副死去活來的樣子委實嚇人,更遑論發出這種千人千樣般的合聲。
羅秀華手臂掀動,翻湧的黑氣陡然拔高,形成一柄百米長刀,直劈而來。
邦
儺神像被狠狠豁開一道裂痕,鋒利的黑刃劈中祭壇。
秦禾瞠目,根本來不及阻止,掐訣的手勢一頓,就聽耳邊炸開一聲凄厲的慘叫,一個面具男站在劈來的長刀下閃避不及,肩膀直接被生生切開。
血濺了旁邊的傀影師滿臉,後者直接打了個抖,盯著淋淋血跡,和掉在地上的一條胳膊,傀影師才從發懵的狀態中回過神,驚懼的意識到上一刻發生了什麼,腿一下子軟了。
在來之前,他以為只是探個千年古墓,還能見識一翻貞觀輿圖,危險固然存在,但不該是這麼驚天泣地的場面。
秦禾捏完最後一個訣,四張符紙打出去,貼在四角石獸的面門,頓時掀起一陣野獸般的清哮。
眾人回頭,目瞪口呆地看著蹲伏於祭壇四角的凶獸突然復活了般。
年輕人拽了傀影師一把,避到邊沿,眯了眯眼睛「她居然能啟用四靈陣。」
傀影師臉色慘白「南斗」
名為南斗的年輕人盯著被黑氣吞噬的羅秀華,像在看一個陰謀「你們皮影門自己找死,還想拉我進來陪葬」
傀影師連忙解釋「我也毫不知情,因為羅秀華的兒子被人挾持,來請我幫忙,所以」
「所以你也是被她坑進來的,她坑你,你坑我」
雖然是這麼回事兒,但話卻不能這麼說,傀影師張了張嘴,正欲解釋,身旁不遠處的四靈獸猛地竄起,躍進儺神山大張的巨口,撲向懸在中央的羅秀華。
黑氣化作的長刀再度橫斬。
秦禾手勢一揚,化形的四靈幾個騰躍,尖利的趾爪撕散了這波被煞氣催生的刀鋒。
只是刀鋒散了又聚,化作四柄,直斬四靈。
秦禾手裡的符紙化成飛灰,疾風驟卷,在她面前的虛空中顯現出一個符灰形成的風盤,是以八卦之形。秦禾在這隻八卦風盤中輕輕一撥,四靈所在的位置隨即變幻不定,恰能避開刀鋒,朝中心的羅秀華撕咬過去。
儺神山內的黑氣像奔騰的海嘯,將四靈獸捲入其中。
這些怨煞氣濃成化不開的一汪淤泥,摧山攪海般盪開,從方相氏的巨口中泄出來
「快快跑」不知誰驚慌失措地喊了一句。
刀鋒橫劈豎砍,屢次三番豁開儺神面門,令人防不勝防。
還沒等他們跑出兩步,秦禾冷聲喝道道「趴下」
南斗反應迅猛地將傀影師的身體壓下去,戾氣化成的刀鋒貼著傀影師的發旋兒削過,差點鏟脫他一塊頭皮,再慢半秒,恐怕眉毛以上都會被截肢。
面前的符灰陣盤已經出現斑駁裂紋,秦禾抬手一抹,黑海中響起獸靈的清嘯,抓扯著人形般的影子躍出這灘泥沼。
唐起聽見秦禾開口的瞬間便蹲下了身,一扭頭,看見埋骨的瘞坎四周竄起一圈透明的藍色火苗。
「哪來的火」
聲音不大,但此刻的秦禾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她用餘光撇了一眼,突然愣了一下「是瘟火。」
只是這一瞬的分神,羅秀華伸手,那隻黑氣形成的巨大手臂拉長十丈,撕碎了正欲攻襲的窮奇獸靈。
秦禾面前的八卦陣直接塌了一角,隨即第二角、第三角
四大凶獸已經鎮不住了。
因為羅秀華的自願獻祭,才讓這些壓在地脈中的疫鬼得以出世,爭先恐後往這具軀殼裡鑽,揮舞著比刀槍還更鋒利的怨煞之氣,砍山斷脈,生生將儺神像劈開一道道豁口,直劈秦禾而來。
整個祭壇已經被利刀切成幾大板塊,到處都是裂痕。
秦禾就地一滾,撿起剛才掉落的短棍,騰地站起身,就聽背後突生異動。
「啊啊」有人嚇得叫出了聲,「詐詐屍了」
只見祭壇下的數百名屍儺緩緩仰起了頭顱,手臂也在試圖抬起,動作很不靈便,顯得生澀而僵硬。
前頭鬧鬼,後面詐屍。
簡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幾個人被堵在中央,魂都快嚇沒了。
黏稠的黑氣從儺神山的眼耳口鼻中漫溢出來,就像無數個扭曲掙扎的人影要爬出地獄。
台下突然一陣齊聲呼喝「儺」
從數百名屍儺的面具下發出,威懾之力遠震,嚇得眾人一激靈,就連秦禾都被這陣猝不及防的聲勢驚了一跳。她再轉頭,看見濃墨般的黑氣好似有所忌憚般,竟然瑟縮了一下,又往後退了幾分。
秦禾忍不住心道這屍詐得好啊。
這些鎮在龍脊屍瘞中的屍儺,從生到死,從古至今,都是疫鬼的剋星。
羅秀華陷在黏稠的怨氣當中,露出惡鬼般猙獰的形態,面對百名屍儺,周身的煞氣暴漲「向盈別妄想再困住我們」
數十萬的疫災百姓,全部死於火刑,而下令執行火刑的人是帝後向氏。如此不夠,還將他們囚困於龍脊屍瘞。
千年之怨恨都系在那一人身上,羅秀華嘶吼「放我們出去」
吼聲如雷貫耳,伴隨著滔天的怨憤一齊釋放,泄出祭台,連綿不絕。
台下的屍儺齊齊振臂,雪白的袖袍陡然展開,聲如洪鐘般撞響「儺」
逼得翻湧的黑氣滯了一瞬,隨後煞氣又如捲縮後的潮水般劈天蓋地,從儺神山洶湧而出,變幻成無數形如墨汁般的人形,秦禾用力一甩,手中的短棍伸縮拉長,她擰動幾圈,棍身亮起一圈符咒,朝撲向唐起的那隻黑影抽過去。
「秦禾」唐起顯然慌了。
「快走,躲到屍儺後面去。」說話間,秦禾打散了一堆前撲後繼的疫鬼。
聞言,唐起更慌了「屍儺」
都詐屍了。
「放心,他們驅疫。」
背後一聲慘叫,秦禾回頭,濃稠的煞氣絞住了其中一個面具男,瘋狂地往他七竅里鑽,他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屈指成爪,扣在了秦禾肩上,然後瞪大雙眼,卻像被捏住了聲帶,只來得及從嗓子里擠出兩個字「救救」
須臾間便被抽成一具乾屍,步了羅秀華後塵。
秦禾猛地倒退,眼看著越來越多的疫鬼湧出來,拖著黏稠如墨的黑瘴,一會兒似人形,一會兒又似團滾涌的煞氣,一眼望去,到處是扭曲不定的黑。
屍儺振臂一舞,身姿拔起,動作柔且剛毅,似雲行鶴舞,往地上重重一跺,齊聲震耳,又是一聲氣勢磅礴的「儺」
三聲「儺」如降下的萬鈞雷霆,要將這波癘疫之氣掀回儺神山裡。
萬千疫鬼何其不甘心,它們等待千年,好不容易借著羅秀華的軀體,終於有機會重返人世,面對帝後向氏設在此地的禁制,怨煞氣變成風刀霜劍,抵擋住這聲聲驅邪逐疫的「儺儺」之音。
部分屍儺的衣袍被劃破幾道口子,手臂和頸項的皮肉割開,露出裡頭的嫩肉,卻不見半點血跡。屍儺也並無痛覺,他們齊齊從袖袍中抽出一把香,舉至面前,未沾明火,卻在煞氣彌散而至的瞬間不引自燃。
這是種揉了符籙的線香,與符紙擋邪自燃的現象異曲同工。
果然是貞觀老祖的親傳弟子所設儺儀。
黑氣已經迅速擴散開,秦禾將手裡的伸縮棍塞給唐起「拿這個自保。」
她自己捏了一把線香在手上引燃。
那個南斗突然竄到秦禾旁邊道「美女,還有保命的東西嗎,護身符什麼的,給我們來幾貼」
秦禾皺眉「我跟你」
年輕人趕緊套近乎「咱們不打不相識。」
當下性命攸關,秦禾沒功夫計較,隨手甩他幾張驅邪符。
年輕人捏著符紙轉身,剛想分傀影師兩張,就見一股黑氣已經纏在了對方脖頸上。年輕人目光一沉,符紙立刻拍出去,邪氣當即潰散。
別說,這玩意兒還挺管用,只不過是個一次性的。
南斗扭過頭,就見唐起揮動伸縮棍,打散了緊追而至的幾縷鬼影,心裡痒痒,手也痒痒。
只要他想,這件法寶就能奪過來。
哎,南斗那個糾結,這不是考驗人嗎人可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眼見黑霧罩向頭頂,已經快要找不到一處凈地,眾人匆忙後撤,本想原路返回,才發現那條筆直的石板路已經消失不見,原本的大河成了深不見底的溝塹。
年輕人直接傻了眼,心道完了,退路絕了。
總不可能往下跳
頭頂滾滾黑霧奔涌至溝壑上空,卻也好似被無形的屏障攔住去路,被隔絕在此的怨煞氣更顯狂暴,翻湧不息,傳出壓抑的悶雷聲「地陰關了」
可是沒關係,能夠打開地陰的人還在它們面前。
秦禾捏一把香,在屍儺中穿行,來到一尊青銅鑄造的香爐前,半人來高,及秦禾腰間。她毫不耽擱,一把香插進爐中,忽地又想起那個遇凶則凶、遇吉則吉的香卦來。
秦禾盯著冉冉飄起的煙霧,低聲說「祖師爺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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